第二幕·群蛇的华尔兹（section·3）
当剑刺出去就不要想收回，得认真应对每一剑导致的后果——这是白未央初学击剑时，她教官所说的话，少女认为总有种一切已成定局的决绝感。可对罹患选择恐惧症的她来说，击剑是少有的能发泄躁郁，而不用担心失败打击的手段，只要顺着身体的本能去躲闪，去攻击就好。
位于学校运动馆地下的空旷击剑场内，平时总充斥着肃杀冷清的气氛。像一阵凌冽而紧张的旋风刮过，两名披挂银白色击剑服的少女，正手持西洋佩剑于最中央的剑道上交锋。
贴身银衣勾勒出少女俩纤柔的曲线，却远不及她们的剑技赏心悦目。一连串兔起鹘落的攻防转换，足以令老鹰目不暇接，充分彰显出远超其年龄的剑术水准。
将阴沉沉的脸掩藏于面盔后，凭借头颈的灵活转动，白未央透过独目狭窄的视界，竭力捕捉面前利落腾移的身影。
少女手中疾舞的剑锋，堪比凌厉的风割之网，配合着高速冲步连劈带刺，激进地压制住对手——那位矮小的击剑者被她一路逼迫到剑道尽头，始终落处下风，因为疲于应付连贯的攻势而力有未逮，防御动作也越来越大，在未央眼里不断暴露出有机可乘的空当。
就是这！趁对手快退到底线，左脚还未来得及着地的关头，未央朝其咽喉刺出预期致命的一剑。
然而抵抗的力量却从剑刃下方顽强地爆发，双剑于她确定取胜的一瞬再度交击——对方似是早料到未央的出剑选择，用剑背精准地打乱了这毒蛇吐信般的猛刺——那人仅靠单脚支撑，弯腰变为下伏的姿势来稳定重心，好让自己有足够底力，偏斜开未央的刺击——以此争取到了左脚落地的宝贵发力时机，就立刻主动前倾着身体冲上来。
“不好，太近了！”未央刹那意识到不妙，虽说臂长、力道是她占优势，但短兵相接比拼的却是双方霎时的应变速度和出剑技巧。
强行调整偏斜的剑刃，未央想抢在对手反攻前，劈向最易攻击到的头盔。然而对手却早在成功化解危机的瞬间，就抽拽回剑身，倚仗小巧的身形小幅度旋转，一步绕到未央视力难以顾及的左侧，背对着她欺入她胸前大开的空门，手腕也匪夷所思地做出反扭，剑尖穿过自身左臂张开的腋下，疾若电闪刺中未央左腹。
未央追着斩向头盔的剑刃，在离护面不到一厘米处顿住，对手此时的姿势就像缩在她怀抱一样。落败者收回手，步子迟缓地退回中线后。
“13比15，委员长，我输了。”
白发少女喘息着揭开头盔，与出奇制胜的对手相视举剑行礼，她左侧厚长的流海被汗打湿，散乱地贴住铁青的脸。
“白同学，你不在状态呢。”
同时摘下头盔，露出一本正经的娃娃脸的女孩，摇摇头开始整理后脑堆成团的大麻花辫。
“明明平时很擅长隐藏攻击意图，对左边的防守也滴水不漏，可接连几次偷袭不成后都异常冲动。想打压我的气势固然不错，但不断用快攻逼近专精防守反击的对手，不是什么明智选择。”风纪委员长抬起秀气的小拳头捏紧，“我不过是个子小了点，力气可没落下。”
未央嗓音低落着道。
“因为大家都批评我的剑术太诡诈了，我想换下风格试试。”
“借口。”豆丁少女用手套把佩剑从护手盘到剑尖摩挲了一道，“在意别人的目光，只会让自己的剑变钝。更何况阎教官离任前就说过，你这个人徒有杀气，没有斗志。”
“哪怕剑锋每天都不断磨砺，但握在软弱的手里也不过是破铜烂铁。握住剑就不能失去自己的步调，你明白今天破绽太多的原因吧。”
“受教了。”未央有气无力地颔首，但她也只是在敷衍眼前爱说教的豆丁罢了，这几天祸不单行的糟糕事，完全让她心烦意乱。
因为那个万恶的双马尾添堵，连早饭都没吃就赶来参加例会，却还是在临门一脚迟到，遭受所有人幸灾乐祸的注目礼。在有关庆典安保行动的讨论会结束后，委员长特地留下她一个人，当击剑陪练作为惩罚。如果只是击剑练习那还没什么要紧，但依这个豆丁一贯的作风，少女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两人收拾好击剑用具，来到换衣间准备清洗满身大汗。
“美术部的活动还好么？”委员长正对着未央脱下击剑服，毫不在意自己袒露比初中生还要贫瘠的搓衣板身材，“我听说昨天你准备参展的作品被一个后辈破坏了。”
不太习惯在人前换衣的未央，用毛巾搭紧脖子，拘束地面朝墙角的衣柜，她完全没想到委员长会突然有此一问，发呆了好一会才木讷地回答。
“嗯，不小心被泼上了颜料，修改下应该没事。”
“不用在我面前掩饰，一定是那条眼镜蛇在背后教唆的吧。”
未央脑内蓦地划过那张巧笑倩兮的脸，委员长形象的比喻，一下子让她将双马尾和眼镜蛇颈部膨胀的皮褶联想起来。少女脸色一僵漠然问。
“委员长，你特地要我留下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吗？”
她稍稍带着些抗拒的语气说：“你放心，我不会干让你为难的事。”
“你没必要忍耐的。”委员长双眼波澜不惊地注视了她一阵，才松开那条华丽的大麻花辫，充满弹性的秀发得到解放，活泼旋转着飘落到瘦削的肩背上，“其实有件重要的工作想拜托你，洗完澡再说吧。”
把击剑服丢到写有各自名字的换洗篮里，两人保持着尴尬的沉默走入淋浴间，未央锁上门，左眼皮紧闭着拧开花洒。如果只看少女沐浴时的优美身姿，勉强忽略掉那块疤痕，倒的确是个风华正茂的好女孩。
然而在以德才兼备的高中生为主的风纪纠察员里，名为“白未央”的初三少女，不折不扣是个异类，为人阴沉乖戾不说，最大的缺点是不善交际，混在人群里随时随地都在散发着格格不入、充满负能量的黑色力场。
她以爱缩在角落的“白化病患者”、“见光死的独眼龙”、单独住在旧宿舍的“流放者”称号而闻名校园，因为有表姐珠玉在前，女生暗地里的风评，大抵就是个“神经病”、“怪人”之类，若非当初那个自来熟的女教官，非要拉着她去纪检部报道，恐怕至今在校内就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闲人而已，更不会与那个恪尽职守的豆丁委员长扯上什么关系。
“嘻嘻，惊人的心理调节能力呢。”
正试图把烦躁与汗渍顺着冰凉的水一道冲去的少女，耳朵里幻听般钻进一股尖细的童音，她仰起头看到那只神出鬼没的人面鸮，正对着她站在喷水的花洒上，用蝠翼掩住嘴偷笑。
“才被极端的情绪折腾得想自杀，转眼又平复心态，准备好承受下一次打击，真是跟影子一样打不倒啊。难怪莲会说你有资格成为魔法少女，未央，你越来越‘顽强’了哦。”
少女愣愣地听它说完这番不着边际的话，突然反应过来破音尖叫着，抬脚摘下两只拖鞋，向光明正大偷窥的怪物砸去。
“切，谁会在意你这微不足道的飞机场啊。”拖鞋穿过空气，“啪”的撞到瓷砖，弹下来反而砸到未央身上。惑诡异融入透明的水帘中，从花洒淋下打在未央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怎么回事？有蟑螂吗？”
委员长冷淡依旧，却明显绷紧的声线从隔壁传来。
“没什么——”未央慌张应道，急忙摸到水阀关掉，“差点滑了一跤。”
“呼，真是够懈怠。”委员长似乎隐约松了口气，“亏你还拿了黑带，下盘这么不稳，阎教官要回来不教训你才怪。”
像要用力把皮肤擦破，匆匆擦洗完身体，白未央浑身恶寒地逃离淋浴间。委员长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并未在里面耽搁多久，就光着身子昂首挺胸走出来了。
两名发育实在乏善可陈的少女，换回并不能找到什么自信的学生套裙，又吹干扎好头发，就离开逐渐开始热闹的体育馆了。
“你应该听说过插班生的传闻吧。”
走到新社团大楼附近时，委员长才提起先前要告诉未央的事。
白发少女跟随着她穿过装饰着古典画作的走廊，一路上碰到的女生们，都向她前面这个豆丁畏惧地行礼。
“嗯，似乎是个才九岁的小女孩。”未央犹疑地回答，她回忆起昨天傍晚那个弹奏出一曲《爱之梦》，让她打消掉死意的小小背影。
“对，名副其实的天才呢，在去年的安保区统考，就以全科满分的成绩，加钢琴特长被录取，只是因为身体原因推迟入学了。”
委员长犹如机器人般边高效地朝女生们颔首致意，边吩咐道。
“因为庆典临近的关系，她家长想要她体会下从未见识过的狂欢氛围，所以选择今天正式入学。理事长特别关照过，让她在学校享受贵宾待遇，白同学你还没指导过后辈吧，保护她并熟悉学校的这个任务，就光荣地交给你了。”
“这不是让我当保姆吗？”未央内心腹诽着却没拒绝，不光是出于对那个小姑娘感兴趣的缘故，她还想到任务一定是理事长指派的——她那位强硬的姑母所决定的事，至少在这个祭神山学园内是不容篡改的圣旨。然而少女却还有点疑惑，能让她姑母发话的人，家庭背景肯定非同小可，为什么会选择她这个不会做人的侄女，而不是那条八面玲珑的眼镜蛇呢？
“我们约好十点整在社团大楼见面，看来她们早来了一步。”
少女俩来到占地宽敞的接待室前，委员长低头瞄了眼手表。
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未央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留着童花头的大脑袋。
小女孩今天换上了素雅洁白的连衣裙，一如昨日坐在钢琴旁，乖巧地呆在一架轮椅上，但因为缺失了弹琴时的动静，而像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一位白衣护士打扮的中年女性，正站在她身边面无表情叮嘱着什么。
“初次见面，我是祭神山学园的风纪委员长。”
豆丁少女推开木门大踏步走进去，气势威严得简直掩盖了她小短腿的事实。
“这位是渚希音同学吧，理事长通知我前来了解你的入学事宜，请问这位女士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她不露声色地将视线转向小女孩身下的轮椅。
护士察觉到这番小动作，神情恬淡地鞠躬道。
“我是中心医院的方护士，也是渚小姐父亲全权委托的代理人，她身体有时不便，需要用轮椅代步，劳你们费心了。”
“没关系，帮助学妹完美地体验校园生活，也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委员长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向两人介绍身后正挤出一脸窘迫微笑的未央。
“这位是负责陪同她的白未央同学，她是初三生，年龄和阅历都刚好合适，还是我们最优秀的风纪纠察员之一。”
“那小姐就拜托诸位了。”方护士恭谨地走到未央面前，向她递过一张名片，“如果有什么情况，就请拨打这上面的号码，我会一直在学校附近等候的，小姐也随身带了手机。”
“考虑的很周到。”委员长皱眉示意未央接过名片，对属下的木头表现明显不满。
“白同学，那接下来就由你带渚同学参观学校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白未央回过神摇摇头，在她们谈话的过程中，小女孩始终低着脑袋，把玩手里一个镶有卡通海豚垫板的电子节拍器，那上面摇晃的摆锤，方才牢牢吸引住了未央的目光。
“那我就先和方女士去办理入学手续了，希望渚同学你能参观愉快。”
委员长引领护士先离开了，留下未央和她的新小伙伴熟悉彼此的空间。
“你好。”未央如着了魔般按照节拍器的节奏，向小女孩机械化地挥着手。
“……”
渚希音仍然没有吱声，却终于把视线从卡通海豚上挪开，琥珀色的瞳仁直直盯住未央。
白发少女瞬时像被那凝结着寒气的眸子冻住了呼吸。无论是雏人偶似精致的脸，外星人似的大脑袋，昨日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这些都比不上此刻与水晶般清莹剔透的双瞳对视所带来的心脏穿透感。
这、这真是渚老师的孩子吗？
“那个，我们要不要先去逛一下附近的社团？很好玩的哦。”
白未央被那双非人的瞳眸打量得简直快灵魂出窍，特别是那视线划过自己脖子上缠的围巾时，少女简直有种刚才被惑**裸看光的羞耻感，于是就想绕到她背后去推动轮椅——未央想新社团大楼幸好装了电梯，自己该按照怎样的路线制定参观计划呢——以此为基础努力收拢混乱的思维。
“不用，我能站起来。”
小女孩忽然伸出白嫩嫩的手掌阻止未央，病弱的面孔喊出的声音却清脆响亮，简直就像坏掉的八音盒唱出交响曲一般突兀，以致未央一时被震撼得如儿时第一次观看魔法少女的动画。
渚希音撑着扶手，两条纤弱的细腿在轮椅上艰难地支起来，枯树般单薄的身躯在未央眼里却汇聚起某种耀眼的光芒。小女孩动作迟钝地走下轮椅的踏板，继续仰视比她高上两头的未央，头顶两根可爱招摇的发束，像正自动调节的天线般微微拂动。
“你就是昨天那个爬通风管道里偷听的家伙吗？”
未央原本不自觉掺杂着惊讶和鼓励的笑容，瞬间凝固成抽象派油画上的肖像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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