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喵是只母猫,黑毛金瞳,住在滑雪胜地伊格尼特。
这里的猫多如雪花,以至于毛茸茸们随处可见,成为当地居民习以为常的风景。
但七喵和她默默无闻的同类大不同。
七喵,是只特立独行的长毛猫。
伊格尼特有座小广场,很受野生毛茸茸们的青睐。因为老人和小孩们常来此地,时常有人大发善心,给这群可怜的生灵投食。只要天气合适,广场上总能找着几只猫。不过,城里类似的广场不止一处,今天在此游玩的猫咪,可能明天就去了别家。
七喵是少有的,也许是仅有的,自出现以来就始终守在这广场上的猫。
她最爱呆的地方是广场中央的雕像。几乎每天清晨,她会早早来到此地,视她的心情,或高攀上顶端,或蛰伏于基座,睥睨芸芸众生,直到黄昏时分才离开。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从不争食,也不像流浪猫那般缠人。
当其他流浪猫围绕施主争抢鱼干时,七喵会俯视“战局”,却未曾介入其中。也绝不会等猫们散去后,再独自悄悄打扫战场。颇有几分“不吃嗟来之食”的意味。
久而久之,大家看在她广场为家、与世无争的份上,起了个“隐士”的雅号。
当然,不是没有人想用食物博取她的欢心,将她据为己有,但统统碰壁而归。有好事者妄加揣测,说那是他们带了生鱼烂饭的缘故,言下之意自然是七喵挑食。
据传,有清洁工在傍晚时分,于雕像下吃蛋炒饭时,七喵从上面跳下,主动凑到那人旁边——不过最后还是没有吃,只是瞅了几眼,就溜掉了。
没人知道她疏远人类的真正原因。大概,是曾经受过伤害吧。
但凡事总有例外。
那是一个清冷无风的周末午后,刚刚饱餐的七喵一如既往爬上雕像,站在顶端俯瞰众生。广场上来了位新客时,七喵正在舔舐右前爪,在晚饭菜单上犹豫不决。
新客其貌不扬,是位戴眼镜的娇小少女。
但少女的出现,却让七喵第一次尝到了别样的滋味。
离开街道后,少女径直走向最冷清的空长椅。手里攥着塑料袋,还有一份报纸。她的穿着多而简朴,披肩、手套、白衬衫、黑色长裙和过膝长袜层层叠叠,包裹她不甚丰满的身躯,就连头发也被套帽遮挡,只有边角露出一抹新雪般的白色。
坐上长椅后,少女一直低着头,十分安静,像位虔诚的修女。连动作也是轻如羽毛,生怕惊醒把手上小憩的麻雀。这般文静又爱护动物的女性,想必会惹人怜爱吧。
但七喵对少女的第一印象其实很糟糕:
啧,又是个乱投食的喵?
七喵讨厌投食者,不过呢,这并不能怪七喵。爱心泛滥的两足兽她见得太多,投食后主动清理垃圾的家伙却没几个。但,鉴于是初次见面,七喵决定给少女一次机会。
于是她卷起尾巴,饶有兴趣地观察少女的行为。
在金眼瞳的注视下,少女把塑料袋放到一边,把报纸打开,平铺在长椅前,用脚踩住边缘。然后,她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一小把猫粮,洒在铺好的报纸上。
有只精瘦的黑猫闻到气味,往少女这边凑过来,开始享用猫粮。有第一只敢吃陌生猫粮的猫,自然就会有第二只、第三只。没过太久,长椅前来了许多花色各异的猫,少女开始定时补充猫粮。但每次都会控制得恰到好处,以确保不会“猫”满为患。
七喵也注意到,和其他投食者不同,少女并没有和猫互动。别说逗玩,连抚摸都没有。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静坐,凝视跟前的猫咪,像在深思。一直到黄昏时分,少女才起身离去。离开广场前,她用报纸卷起地上的残渣,又小心挑走洒落在外的垃圾,这才把报纸连同残余物一同扔到垃圾桶里。
喔喔!守规矩的孩子喵!
七喵高兴至极。在她心目中,少女已经略高于其他两足兽了。
居然对毛茸茸无动于衷啊喵!想不到这家伙还挺像——
她本在想“挺像我”,却忽然想起:为什么要在意一个(在她看来是)愚蠢的两足兽呢,这不就自相矛盾了吗?于是,她又转而贬抑少女:
哼!不过是个懂投食的笨蛋,不要太得意了喵!
但无论如何,对于那位神秘的少女,她已经不能再像开始那般讨厌了。
七喵第二次见到白发少女,是在一周后的阴天。
这一次,时间比之前更早。当七喵踏着第一缕晨光来到广场时,少女已经在长椅上等候了。她仍旧戴有套帽,但腰间多了只皮包,背上有块七喵从未见过的绿板子。这少见地激起了七喵的好奇心,她急切想知道,今天少女又会玩出什么新花样。
她改变主意,没有爬上雕像顶端,而是跃上基座,如此便能近距离观察少女。
少女一如既往地拆开报纸,把它平摊在地面上。早晨的微风将报纸吹散,但少女不慌不忙,从包中取出几只燕尾夹,用它们夹住报纸边角。一切就绪后,少女取下绿板子,平放在大腿上。绿板上固定着白纸,旁边还有铅笔和橡皮。
七喵看着少女取下铅笔、立起绿板,黑尾巴悠哉地摇摆着。
天色渐渐发亮,在广场上游逛的猫咪日渐增多。长椅前又围满了争食的流浪猫。少女握住铅笔,大拇指摁住笔杆,冲地上的猫举起左手。她花了几分钟进行思考,然后谨慎地在白纸上落下第一笔。
七喵得出结论:少女是位见习画家。
可恶喵,原来是用投食混脸熟、然后骗来做免费模特的坏蛋喵!
七喵对这种交易感到莫名愤慨,便溜去其他地方找乐趣了。直到黄昏时分,七喵才重新回到广场。少女这时盘腿坐在长椅上,哈欠连天,腿边多了一沓用过的画纸。
她刚刚完成最后一幅画,准备着手收拾垃圾。这个时间猫不多,所以少女很快注意到站在地上的七喵。她直立上身,紫红色的眼睛对上七喵的金色眸子,忽然欣慰地一笑。
七喵愣住了,感觉心脏正在熔化。当她回过神时,少女已经架起画板,向七喵竖起握住铅笔的左手。七喵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这模特我绝不当喵!
于是她喵喵叫着,箭一般逃开了。
那起小插曲过后,一切照常。
七喵按时巡视广场,白发少女仍旧前来作画。她绘画的速度越来越快,也开始学会带上便当和水瓶,学会控制水量,这样就可以尽可能呆在广场上。有时,她还会带上一台装有圆柱体的方形机器,对准猫和两足生物(偶尔会有海鸟)鼓捣个不停。
七喵从两足生物们的闲谈中得知:方形机器名叫照相机,可以在一瞬间把镜头(也就是圆柱体)对准的东西抓住,然后打印成彩色图画,比画画还快还好。
可少女每次用完照相机,大都会拿起画板,把同一个物体再画一遍。七喵打心底不认同这种行为:如果你能一下抓住眼前的画面,为什么还要花费功夫去画出它?
不过,这碍不着七喵喜欢少女用功的模样。尽管会偶尔缺勤,少女总会在两周内花成倍时间追回——这也是七喵开心的时候,因为她能接连数日见到少女的身影。
七喵也渐渐注意到,少女孤僻得有点不寻常。
伊格尼特很冷,但居民却很热情。只要有心,一个人能轻易找到聊天对象。哪怕是衣衫褴褛的拾荒者,偶尔也会有陌生人致以问候,聊聊天。唯独少女身边从未有过伙伴。和她聊天最多的家伙是个警察,但那只是因为她离开晚了,又刚好碰上宵禁——
警察是来押送她回家的。
顺带,“宵禁”这个词,自然也是七喵向两足兽学习的成果。聪明的七喵发现,每次两足兽谈论这个词的时候,此前几天必然有异变发生。
具体地说是一种巨响,听起来有点像雷鸣。它不分天气,不分昼夜,会从宁静中凭空杀出。如果七喵刚好在雕像顶上,她还能看见一团火光,以及悠悠升起的黑烟。闪着红蓝光的警车与救护车会在街上疾驰,吵得她成晚睡不着觉。
再然后,自然就是“宵禁”了。
七喵不喜欢宵禁,因为街道会变得冷冷清清,像鬼城。她讨厌孤寂,少女的存在让七喵感到欣慰。但少女出现之后,伊格尼特的“异变”确实变得更加频繁。
她会不会就是这背后的推力呢?
七喵决定自己去探明这一切。
八月末的一个黄昏,七喵跟随少女离开广场,沿着街道一路前行。这般尾随几分钟后,少女忽然闪进道边小巷,七喵紧跟上去。
一旦进入小巷,追踪就容易许多。小巷人迹罕至,她可以放心拉开距离而不用担心视线遮挡。七喵还能用她那灵巧的双耳聆听脚步声,追索少女的方向。
哈,这样就绝不会跟丢了喵!
她高抬尾巴,绕过踩瘪的易拉罐和碎玻璃瓶,眼睛始终盯着不远的少女。
可是,一个人走这条路,不怕遇到危险喵?
“汪!汪!”
背后骤然传来犬类的吠鸣。糟了!顾不上追踪少女的事情。七喵赶紧两腿一蹬,蹦上垃圾袋,跃上盖上码放空酒瓶的大垃圾箱。
“汪!”
一只黄毛犬从身后冲出,“嚓嚓”地张合嘴巴,嘴角口水飞溅,向七喵杀将过来。七喵急忙蹬开酒瓶,飞身跃下垃圾箱,却不幸被垃圾剐破右后腿,硬生生撕下一块肉。
“啪嚓!”
背后的酒瓶如骨牌般接连坠落。黄毛犬被吓住了,暂时放缓步伐。七喵赶紧拔腿逃亡,奔向记忆中少女消失的方向。腿伤让她不能全力冲刺,如果甩不开黄毛犬,起码少女能成为她的依靠。
绕过转角,少女肩负画板的背影显现在眼前。七喵连忙奔过去,冲到少女身前,试图将她拦下。然而,目视前方的少女仍在前行,未曾留意脚下的动静。
“喵,喵!”——对不起喵,请一定要帮帮我喵。
横下心的七喵亮出利爪,挥向少女长袜包裹的小腿。这回,少女终于停下脚步,她低头望见脚边的黑猫,屈腿蹲了下来。
“啊……是你啊……”
少女半是困惑半是欣喜地扬起双眉,紫红色的眼瞳在路灯照耀下闪着星光,宛若挂有水珠的新鲜提子。一缕香草味飘入七喵的鼻孔,少女伸出两臂,将黑猫抱入怀中。
“受伤了吗?”她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察看黑猫的伤情,“需要好好包扎呢。”
“喵喵!喵——!!”——先别管这个喵!赶紧跑啊喵!
“啊,不要慌啦,咱会好好待你的。”
少女一面安慰七喵,一面抚摸猫的后背。突然,七喵看见少女瞪大眼睛,脸上现出惊惧的神情。下一刻,她从少女臂膀上滚落,右侧身体拍到地上。地上的沙尘沾染创口,令七喵痛苦难当,冰冷的水泥地面又冻得她有气无力。
而在不到十米外,大黄犬冲出拐角,发出高亢利落的战吼。
“汪!嗝儿儿儿——汪!!汪!!!”
黄犬亮出尖牙利齿,嘴角唾液拖到前腿根。它无视躺在一旁、神似死鱼的七喵,后腿蹬地腾空,张大嘴巴,如捕食海鸟的鲨鱼一般,笔直扑向尚未起身的少女!
呜呜,冲过来了喵!再这样下去就要被撕碎了喵!
七喵蜷成一团,瑟瑟发抖,她惊惧地捂住猫眼,不忍目睹少女被黄犬撕咬的场面。
“嘭!”
肉身与木板碰撞的闷响,黄犬的声音暂时消失,但很快又卷土重来。
“汪——!汪!!汪!!!”
比上次更高亢更迅疾的吠鸣,黄犬再次发起冲击!
“嘭!!”
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只留下更大的闷响。这回,黄犬忽然没了声。七喵颤栗地移开双爪,想看看少女是否安好。
“哈……哈……”
少女单膝跪地,躲在画板后大口喘气。一如七喵所愿,她只是受到惊吓——画板替她挡下了恶犬的爪牙。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倒在地上,喉咙发出“嗝儿儿”的低鸣。出于防备,少女从腰间抽出美术刀,把刀刃推了出来。
“汪!汪!汪——”
利刃出鞘“咔咔”声激得大黄犬翻身起立。它四肢蹬地,后背微弓,发出虚张声势的恫吓吠鸣,但少女不为所动,她咬着牙,以凶恶的眼神回瞪黄犬。
“快走开。”温和中透着强硬,宛若带刺蔷薇的声音,“滚。”
“汪!嗝儿儿……”
短暂的对峙后,黄毛犬终于掉转方向,夹紧尾巴落荒而逃。阴暗中响起刀片入鞘的咔咔声,少女背上画板,转身看向毫无生气的七喵。
“你啊,你啊……”她怜爱地向黑猫伸出手,“还活着吧。”
“喵……”七喵蜷成一团毛绒。
“喔喔,不怕、不怕。”
少女将七喵揽入怀中,让黑猫依偎在她的胸膛上。她轻轻抚摸七喵浓密的毛发,脸颊蹭蹭七喵的脸,温柔地对七喵说:
“咱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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