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村的村民,据说是诸葛家族的后代,村民都把“诸葛”作为统一的姓氏。比较有文化内涵的名字,如:“诸葛锦程”、“诸葛鹏飞”、“诸葛倾城”、“诸葛耀杰”、“诸葛金鑫”等等;比较粗俗易懂的,如“诸葛发财”、“诸葛美女”、“诸葛帅哥”、“诸葛成龙”、“诸葛成凤”等等,从这些名字可以看出,村民们人人都想成龙成凤,飞黄腾达。
诸葛家族的后世子孙非常自豪自己有一个祖先,这个祖先就是诸葛孔明。此人天资聪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在小说家罗贯中的笔下,更是被描绘成一个神话般的人物,又是舌战群儒、又是草船借箭、又是巧施空城计,这世上简直没什么事难得倒他。继承着这样一个聪明人的基因,诸葛村也就成了人才辈出的宝地。
诸葛村重点高级中学是村里人最引以为豪的人才盛产地。方圆百里之内,还没有哪个村子胆敢承办高级中学,只有诸葛村除外。这所学校拥有最优质的教师资源和教学环境,是别处无法比拟的。据说每年全区的“考试状元”有一大半都毕业于此,难怪许多阔气的城里人都不惜重金把孩子送来这个穷旮旯里念书。
为了达到逐年抬高的“考试状元”养成指标,以及满足不断涌进来的异地莘莘学子的需求,诸葛村重点高级中学建立了一套完善的工业化、军事化教学体系,他们将学生分成不同等级的班级,让他们彼此竞争,考试成绩越高,班级等级就越高。许多学生为了往上爬,拼了命地埋头苦读。学校的老师也依据他们的教学成绩,享受不同的荣誉和待遇。老师和学生都如同在战场上拼杀,以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面对每一天的学习。
从异地赶来求学的学子大多都聪慧过人,他们很快就能投入到这种紧张的学习氛围中。而本地人呢,虽然享受着专有的“入学便利”,但毕竟良莠不齐,还是会有一些人在竞争中陷入非常尴尬的境地。为了维护诸葛村的良好声誉,学校做出一个非常聪明的决定,就是把一部分不够拔尖的本地人分到一个特殊的班级,这个特殊班级不参与任何教学评比,也不对外宣扬,它被安排在教学大楼最隐秘的一个教室里。没有人清楚这个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实力,大家只知道这里的学生都姓诸葛。所以也有人把这个班叫做诸葛班,不明就里的人乍一听,还以为这里的学生都是像诸葛孔明那样的聪明人。
周老师今年四十二岁,在这所中学教英语已有二十多年,她在英语教学方面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手下的学生每年都能拿到市里的英语竞赛冠军。当然的过人之处并不限于此,她一方面教英语,一方面还担任班主任,在她带领下的班级,就像一只英勇无畏的军队,在敌群中冲锋陷阵,战功显赫。不仅培养出了大批的“考试状元”,同时还把许多本地的学子送离了这座贫困的小山村。
鉴于周老师多年的功绩,校长将一枚刻有“灵魂工程师”的奖章颁给她——这是学校有史以来颁布的最高荣誉。——每每感到疲惫至极,周老师就会拿出这枚奖章,像抚摸孩子一样抚弄这枚奖章,双颊几道浅浅的皱纹漾开来,嘴里嘀咕着:“灵魂工程师嘛......”
周老师原本是外村来的人,年轻时凭着一腔热血来到诸葛村高级中学教英语,与同校的另一个数学老师相恋,并建立家庭,如今儿子已经18岁成年,刚刚考上了某所著名学府。她的家庭、事业,可谓双丰收。
然而常年亢奋的教学工作,让她时常感到心脏绞痛难耐,有一次甚至在课堂上晕厥过去。后来送去医院检查,被确诊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学校不得不建议她暂时退居“二线”,带领诸葛班,以减轻她的压力。周老师起初极不情愿,后经校方和家人的极力劝告,才勉强答应。
新学期开学第一节课,周老师板着面孔走进诸葛班,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眼自己的学生。凭着多年的经验,她一眼就辨别出这是一群掉队的“残兵败将”。
周老师手里拿着一份还没看过的学生名单,依次念着上面的名字,心怀怨恨似的瞅一眼念到的学生。当她念到第十个“诸葛”时,像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胃里感到一阵恶心。索性不再念姓氏,而直接念后面的名字。当念到“谢天佑”这个名字的时候,周老师皱了一下眉,她在这个名字上停留了将近一分钟,想要确认这个名字是不是写错了,因为前面少写了“诸葛”两个字。
“谢天佑!”她念道。
“到——”
站起来的是一个身材瘦削,个子高高的少年,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谢天佑......”周老师又喊了一遍,仍在确认这个名字是否写错了。
“我就是谢天佑。”少年说。
“不是姓诸葛吗?”
“我和妈妈同姓,我妈妈姓谢。但是我是本村的人。”
周老师皱着眉打量这个学生,他穿一身干净洁白的衬衫,面色有些苍白,嘴唇缺少血色,脸上正带着一副笑容。他看上去要比其他人更成熟一些,个子也是班上最高的,应该是个留级生。
“你‘妈妈’姓谢?”周老师特意在“妈妈”这两个字上加强了语气。
“是的。”谢天佑回答。
周老师想到自己的儿子早在5岁那年就已经不再喊她妈妈了,而是像同村人一样喊她娘。——村里人认为,凡是喊妈妈的,都是没有“断奶”的表现,所以当周老师听到这个叫谢天佑的孩子嘴上仍挂着“妈妈”的叫法时,她不免感到惊讶。她环顾了一下其他的学生,竟也没有人对此做出反应。想了一会,她认为这里的学生或许彼此已经很熟悉了。
“哦,你坐下吧。”
第一堂课,周老师只形式性地念了一下大家的姓名,全班总共42人,除了谢天佑,她并没有记住几个名字。余下的半个多小时时间里,她无来由地批评这些学生在学习的时候慵懒怠惰,而且天资愚笨,并娓娓道来自己多年的教育理念和成果,意在让他们相信,在她的带领下必定走出“差生”的阴霾。
“你们甘愿做差生吗?身为诸葛村的人,你们必须要比别人优秀!”
她引经据典地说:“当年诸葛孔明是何等的聪明,若没有他,刘备光有关羽、张飞又有何用?——他舌战群儒、草船借箭,光一个诸葛孔明,就比得上一支百万雄师。但是如今的诸葛孔明又在哪里?”
诸葛班的学生都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个唾沫横飞的周老师,像看见一个怪物。显然他们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感到又诧异,又痛苦,仿佛被人从高处硬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以往他们被人看做诸葛孔明似的聪明人,一直享受艳羡的目光,还不曾遭过这样的贬损。
“真是巨大的侮辱!我们怎么变差生了?”课后,几个学生围在一起议论,其中一个学生这样说。
“老师有这样说吗?”另一个学生问。
“人家说你坏话都听不到吗!你的耳朵聋了吗!”首先发话的那个同学骂道。
“差生就是很差的学生喽——”又有一个学生嬉笑着说。
“啊哟——身为诸葛家族的子孙,我给祖先蒙羞了!”
“诸葛家族从来就没有笨蛋,我们也不是!”
......
一旦谈及自己的祖先,大家都像开了话匣子。特别说到诸葛孔明的神机妙算,他们的脸蛋儿就泛着红晕,一个个都变得口若悬河、伶牙俐齿,恨不能马上回到孔明那个时代去。也有人对这类老掉牙的话题早就听腻了,谢天佑就是其中一个。他看似不经意地插了一句:“一个优秀的学生要如何判断呢?”
大家正七嘴八舌,闹成一团,只有一个叫诸葛文博的同学注意到他的话。诸葛文博说:“你记住,一个优秀的学生首先要考出好成绩!”
这个诸葛文博戴一副黑框眼镜,不时眯着眼睛看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谢天佑说:“但是从目前的考试当中,我只看到僵硬的知识测试。这种测试固然重要,但是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比如人格的测试,或者理想之类的测试,这些都是很重要的。”
“诸葛孔明如果没有渊博的知识,他能借到东风吗?知识当然是最重要的。你说什么人格啊,理想啊,都是虚构的东西,它能借来东风吗?”
“或许是吧。知识虽然重要,但是如果不注重它的实用价值,也是不行的。”谢天佑坐到他身旁的座位上,像是要和他商量,“你看啊,比如我们学英语,我们把它解析成详细的语法结构,然后花大部分精力去揣摩这种结构,这或许对于英文写作有所帮助,但如果我们用英语沟通交谈,或许根本不用考虑那么多。就像我现在和你说话,我虽然没有考虑语法结构,但是我就是知道怎么和你说话。显然我们确实是学到了很多知识,但可能根本就用不上。”
诸葛文博感觉受到奚落,故意大声地嚷叫:“你胡说什么呢!我们的考试有多悠久的历史你不知道吗?从隋唐开始就有了!考试是我泱泱大国的瑰宝,你三言两语就想把它推翻吗?”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天佑咳了几下,面色变得惨白,他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
大家都知道谢天佑是一个不太幸运的人,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白血病夺去了生命,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更为不幸的是,谢天佑在4年前也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从此不断进出医院,被化疗整得不成样子。他的母亲原本在城市里有一些家业,因为治疗他的病,房子和家业都变卖个精光,母子俩不得不搬回诸葛村,靠着几个亲戚的救济度日。因为生病的缘故,谢天佑耽误了4年的课程,现在18岁了才刚开始读高一。在这个班里,他的年龄是最大的。
虽然遭受过病痛的折磨,却少有人在他的脸上看到痛苦的表情。相反,他脸上总挂着一副笑容。很多本村人就在揣摩这种笑容,怀疑它隐藏着什么深意;也有人认为他是脑子坏了,见谁都傻笑。
在第一堂英语课上,当周老师再次看到谢天佑的这种表情时,她忍不住把目光移开了,好像害怕看到那张脸似的。在此之前,她已经向办公室的其他老师了解了谢天佑的情况,知道他的遭遇很悲惨。
像这样一个悲惨的人,为什么还能保持笑容,他很开心自己的遭遇吗?还有,他的名字是怎么回事?——“谢天佑”,谢谢老天保佑,让他从小失去父亲,而且自己也患上白血病?
因为想着这些问题,周老师上课一直不在状态,好几次都念错了单词,这在她的教学生涯中是不常出现的。
“老师,你又念错了,这个单词不是这样念的!”提醒她的是上午那个率先表达不满的学生。他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嘲笑。
周老师察觉到他的嘲笑,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厉声大喝:“你说什么!”
原本带点窸窸窣窣的写字声音的教室,顿时静得离奇。那嘲笑的学生吓得正襟危坐,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几分钟以后,作为教师固有的、不可侵犯的威严终于得到了满足,周老师烈怒的目光适才从这个可怜的学生身上移开,继续讲解她的课程。
下了课后,周老师觉得有必要慰问一下班里相对“特殊”的学生,她认为这是教师的职责所在。于是周老师走到了谢天佑的书桌旁,尽量带着温柔的语调说:“谢天佑啊,这堂课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不懂的地方?”一说完,又忍不住仰起脸、背着手,保持一种威严的姿态,这仿佛已成了她的一种习惯。
谢天佑微笑着说:“比我以前的老师讲得精彩,也很详细。”
周老师又问:“身体会不会不舒服?”
“嗯,现在还好。谢谢老师关心!”
“这节课真的没有疑问?”
“我还是要复习一下笔记,如果有哪里不懂的,会向你提问的。”
“家里人好吗?”
“他们都很好。我妈妈经常锻炼身体,她很健康。”
......
整段对话显得很怪异,问候的人问题很多,却问得很不走心;被问候的人像是出于礼貌,只能不停地回答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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