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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天

  • 焚天
  • 于扉
  • 2019-07-27 03:51:26
焚天

1

窗外宁静的夜风里,鸣蝉和夜枭不解风情的喧哗着。湖水般的夜空中遍布繁星,浅紫色的月光肆虐于即将烟火飘飞的大地和屋顶。

布莱恩·金临行前最后一次吻向未婚妻。而后他戴上头盔,离开庭院。

他金色的长发沐浴在清澈的月光下。

2

马丁·赛德利斯正站在古树前。它生长于村前的大路边缘,尽管超过一半的树根扎在卵石路上,仍枝叶繁茂,相反是根扎入土地的部分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常年光照较少,显得有些低矮。

五年前前去镇守边关的父亲就是在这棵树下同他与母亲告别的。多年以来,他终于有了再次见到日思夜想的父亲的希望。

他用前额抵住树干,祈求古代英雄的保佑。

而尚未满八岁的妹妹已采来鲜花,在面色凝重的次兄面前晃了晃。之所以说是次兄,是因为他们的大哥早在三年前便远离家乡前往魔族求学,而至今仍未归来的他令母亲一直担忧不已。即便马丁只有十五岁,仍能清楚意识到战争即将拉开之际还留在敌人的国土的严重性。

因此这次前往前线的三个目的,便是守卫国土,见到父亲,以及找回大哥。

这对于少年马丁来说是个严峻的任务,更何况他所肩负的是慈爱而多病的母亲和活泼可爱的妹妹的共同期望。

想到这里,他不禁为难的将红发揉乱,希望能缓解一些压力。

而妹妹看到他的行为,便将他的短发当作了毛绒玩具般的事物。

“……这么乱糟糟的去打仗可不行。”

母亲微笑着发话,在门口手捧包裹,坐在轮椅上的身躯比何时都要瘦弱。

但愿这次战争结束之后,一家人可以搬到更好的位置去住吧……他看着母亲身后破败的房屋,以及面前虽俏皮但瘦削的女孩的脸。

因此第四个目的,是建立战功。即便是搭上此身的一切,也要替亲人们换取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

这便是马丁及其父亲一直坚持下来,所仰仗的夙愿。

也正是人类与入侵者对峙数百年之中,所坚信的真理。

3

此刻,她娴静的神色与清醒之时的冰冷判若两人。

然而死死扯着被单的手清楚说明,睡梦中少女的内心究竟有多么不安。

他伸出手,将被子向上扯了些,而那一直没有被吵醒的少女突然以极其锐利的方式睁开眼并扫向他。但片刻之后,她的神色便又一次重归于柔和。

“……什么时候去?”

“天亮了就动身。”

她仰起头,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他,又看了看时间。

“……这种时候还穿着便服?”

“在你面前披着盔甲大概不是什么好选择吧,更何况偷偷跑进来的时候,盔甲发出的声音是会暴露目标的。”他站起来,从椅子后方取出一只巨大的布偶,“喏,给你的。”

他坐回位置,单手抱着同自己等身的兔子布偶,又张开空出的手臂。

她起身,揉了揉眼,伸出双手——

将他手上的布偶接了过去,又非常吃力地将其抱在怀中。

他仍保持着手平举的姿态,眨了眨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突然扬起嘴角,话音未落便搭上他的肩并贴上了他的唇。

“……”

他愣了一会,才伸出手揽住了她。

很快,她将头倚在他的肩上,而后转过脸贴在他耳边。

“……那么是这个意思?”

他笑了一声。

“……大概是同义。”

他放开她,起身,吻向她的额头。

“晚安,漠夜。”

她沉默着,低下头。

许久之后,她用清澈的目光看向他,然后说:

“记得好好赢着回来,亲爱的陛下。”

4

布拉布拉爵爷突然发了疯似的,踢开马厩,冲出人群,直抵朔的面前。

“吁——”

它猛停下来的时候险些踹到了身披重甲的朔。

“我说,你不是讨厌我吗?”他正抚着另一匹马,“我已经有新的战马了,而且这个时候我可没时间陪你……”

布拉布拉爵爷就那么在众将士的注视下咬住朔的肩膀,将他提起来——将沉重的盔甲和高大的朔本人一起提起来,甩到了自己背上,又长啸一声。

“……哈,你还真是。”他扶了扶额,“不过确实有几分本事。”

他将马鞍换到了布拉布拉爵爷身上,它鼻吻处的星形图案依旧白皙。

“那么陛下……”

班克提醒了朔。他立刻翻身上马,来到队伍的前端。

面前这支全副武装的骑兵队伍正是全国军队中的精锐,常年驻扎于王城郊外的帝国骑士团,而今天,这一众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便要前往前线——战争的序幕已经拉开,尽管人类与魔族双方都未正式宣战或是发兵攻打对方领土,但各自已开始调动兵力,前往边界地区。魔族的地方军已陆续到达,而朔今天便要带领全骑士团千余名骑士赶赴前线。

他面色严肃,威严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人海,而后他用庄重而鼓舞人心的声音高声问:

“你们——是谁的士兵?”

“我们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魔王陛下麾下最忠诚的战士!”

“你们所追求的是什么?”

“我们始终追求着胜利!”

“你们的敌人是谁?!”

“所有阻挡前路者,皆是敌人!”

所有年轻人的眼眸中都燃烧着光荣与自豪的火焰,而他们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丝毫没有影响那直上云霄的气势。回答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即便是例行的回答,也明显与和平时期相去甚远。

他闭上眼,赞许的点了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

“我们,无论何时,都必须遵循的是什么?!”

“以鲜血守卫疆土,以灵魂征服敌人,以此身寻求荣耀!”

朔将长剑拔出,指向苍穹——

众将士举起手中的武器,宛如钢铁铸就的森林——

军号厚重的声音飘出队列,战鼓如雷雨击打天空——

人群中传出英气十足的吼声,战马嘶鸣着跺着马蹄——

“……出发!”

“是!”

朔戴上头盔,驾马向前,浩荡的人群开始移动,渐渐走出城门,而将士们豪迈的声音仍在路上飘荡。

“……不愧是……帝国的剑锋。”

漠夜有些落寞地看向渐渐消失不见的将士,然而很快便从中抽身,再次翻开黑魔法书,并温习着新学会的复杂魔法。

魔力可储量增加之后的好处之一就是便于练习魔法和使用魔法。这大概就是朔的本意。在拥有足够魔力的情况下,漠夜应该算是比较优秀的魔法师——毕竟有血统与理论上的优势。只要多加练习以熟练,防身便没什么大问题了。

她突然听到身旁的工作台上发出一阵异响,当她转过身时,几块宝石的碎片伴随着呛人的烟雾飞向她——

她闭上双眼,用手臂挡住面部。

然而没有想象中的痛感传来。

她小心翼翼的睁开眼,发现所有的碎片都落在了她面前半米处。而她胸前项链上的光芒刚刚才淡下去。

她想起来了。父亲送给母亲项链的初衷便是保护她。只要佩戴项链的人拥有或是项链收集到足够的魔力,那么遭遇攻击时便会自动触发魔力护盾。

她去检查那一堆爆炸之后的残骸。

“实验失败了么……本来想试试炼点什么出来的,结果所有的原材料都被炸掉了……啊啊,要是朔知道了又会说我的。”

她脑海里浮现出财迷先生年轻的面庞。

“说到这个……提到他我就来气。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个玩偶是怎样啦!而且大晚上偷偷溜进别人的房间根本就是有所企图吧?!穿便服进来这一细节更是非常可疑……不过说到底他昨天晚上其实是想我‘抱抱他’而已吧……但是我居然——唔……一定是昨天晚上突然被吵醒脑袋昏昏沉沉的原因啦!一定是!那根本不是我的本意吧?再说他那张脸本身就很有迷惑性……而且谁让他选半夜的时间嘛,虽然一直没有睡熟影响不是很大,但是夜晚和白天的交流毕竟不会气氛一样吧,更何况那个时候我是这个姿态……总感觉处事的态度不应该跟平时一样呢……”

她喝了口红茶,长舒了一口气。

“但是啊……还是感觉不太好呢。”

她将那只双眼大小迥异,嘴巴用线缝成X形,身体由数片布拼成的,高大的布偶从座椅上抱起,扯了扯它的耳朵,又将它扶正,踮起脚去丈量它的高度。

果然是和朔一样呢。

她踮着脚够了一会,又叹着气落了地。然后她回到书桌前,揉着布偶柔软的手臂,看向魔法书上的文字。

“我说……朔啊。你为什么要长那么高,让我踮起脚来都吻不到你的额头?”

5

马丁正仔细听着作战安排。

“……即便是在没有圣骑士的情况下,我们仍是占有优势的,”队长将怀中破旧的纸张掏出,“你看,这都是我们国家强大的剑士……而且他们中的一半都被投入北方战场了。这次上头很重视北方战场……”

“老大,是不是扯远了?”

队长罗宾锤了他一拳,弱不禁风的法师险些倒在了地上。

“我知道!好好练你的治疗魔法去,别在这边瞎嚷嚷!”

他摸了摸光头,健壮到恐怖的身躯坐在路边的巨石上。

“来,马丁、你是叫马丁对吧?雷蒙,还有其他小子们,听好了。我们这支队要担任……担任重要的职责。”

“嗯。”

马丁和其他五名士兵都全神贯注,神情认真。

不知是不是错觉,罗宾的神色似乎有点窘迫。他站起身,郑重的说:

“我们负责……

“……烧饭。”

六人以一致的动作挑起眉,睁大眼,张开嘴,向前倾——

“老大,你开玩笑吧?!”

罗宾扶着额,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没办法啊,小子们……我们从贫民区来的就是这个命。再说,真的上战场了,你们这些半吊子能搞定吗?不可能嘛!还不如好好保住一条命,拿点钱回去……”

“可那样有什么用!”马丁吼道,“我们上战场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吗……”

“冷静,马丁。”罗宾拍了拍他的肩,“尽管是那样,但命令必须服从……而且啊,马丁,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我懂。”

“不,罗宾,我需要的是……”

“耐心听我说,马丁。虽然做个英雄很好……但说实话,英雄不是谁都能当的。死在战场上,才是真的不值,英雄做不成了,平民窟的自在生活也过不成了,要是你有家人,那才糟糕,你想想他们得多伤心……马丁,无论什么时候,保住生命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上战场是为了建功立业,更是为了养家糊口。”

家人,是的,家人。马丁咬着嘴唇,用力捶向一旁的树。

“没事,马丁。”罗宾用粗犷而洪亮的声音说着,拍了拍他的肩,“就是做饭,也是有大学问的!而且你没有听说过马拉迪·库克的故事吗?”

“……那个因为擅长做饭而拯救了一座即将陷落的城市的光头?”

法师又窜上来,而罗宾的脸很快黑了下去。

“光头!你全家都是光头!谁是光头?!”

在嬉笑声中,马丁的愁绪似乎消减了一些。而罗宾之前的话仍在他耳畔回响。

是的,是为了建功立业,养家糊口。

“罗宾,我们来制定一个作战计划吧,”马丁抬起头,蓝色的眼睛望向一脸惊诧的的众人,“就是做饭,也是有大学问的。”

罗宾愣了一会,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小子,没错。我告诉你们,小子们,做饭也是可以做英雄的,不要以为我们穷人就没用!”

伴随着这句话,这群年轻人似乎对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豁然了一些,突然开始有些信赖这位新结识不过两天的光头老兵,并且生出了追随他战斗的意愿。

不远处,几名士兵正搬来厨具和成箱的食物,午餐时间快到了,所有人都等着开饭。

6

布莱恩·金看向城墙边冰冷的月光,以及月光照耀下的边境城市。在那一刹那,他的心中泛起了温柔的思念,但面前手执武器的士兵令他记起这是战场,并且敌方的军队就驻扎在几十公里开外的龙之谷边缘地带——事实上布莱恩所处的城镇距离龙之谷也不过是一步之遥。

其实保留中立地区反而会令战争的形势更加复杂。龙之谷中凶猛的野兽与强大的龙族都是会阻碍军队前进步伐的因素,而龙族也是人魔两族都想笼络的强大种族,但这个古老的种族心怀高傲,因此只是年复一年向两方收取报酬,以供其通行,却从未置身于战争中。

倒是很明智的决定。

布莱恩身为魔族贵族,清楚地知道战争对于一个民族的影响之大,所牵扯到的包括经济、人心、政策乃至整个体系。而魔族更是因此被划分为两个有所交涉却有本质性不同的社会——由于血统的纯正所带来的强大魔力,魔族的贵族们需要成为战场上的中流砥柱,并且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战斗,几乎所有后裔——至少是长子之类——都必须从小接受严格的战斗训练。相应的,贵族所拥有的财富是常人无法匹敌的,但那是在生命危险与动荡生活的背景下得来的。至于那些血统不够纯正的,甚至于混血的“黯”,便按照“没有战争”的状态生活。他们很少涉足战争,无人照料的孤儿或是渴求荣誉者也许会去参军,但更多的是选择务农、经商、开铁匠铺……当然,贵族们的生活他们基本无福消受。他们的社会为魔族的南征北战提供物质基础——武器,粮食,金钱……

可以说,魔族就是这样一部由两部分组成的机器。普通人的工作只是为了替它提供动力,而贵族是发挥功效的零件——重要零件在不使用时自然是要好好保养的。

而布莱恩处于动力系统和实用零件的夹缝部位。

身为家中的次子,本来是没有必要肩负起建功立业的职责的,同时能力也远不如早已继承一部分家业的大哥。

然而作为一个小家族,他们的财富正因连年的挥霍而逐渐减少。于是父亲语重心长的同他谈话——大意便是要求他投身于战争。至于为何不让长子上战场,那是因为继承人的性命比较重要。

如果不是刚刚定下婚约,布莱恩是一定不会答应这样的要求的。或者他的未婚妻不是那样一位地位尊贵的小姐的话。尽管她很美丽温柔,但布莱恩总觉得她的目光里多少带着些不屑。为了报恩而下嫁女儿的大家族大概不会意识到他这个三流贵族的苦衷吧。

但事实上,他还挺喜欢她的。

他答应老头子,并不仅仅是为了家族的存亡——更是为了向那个女人证明自己。

并且,家族中那些不屑一顾的眼光……从母亲逝世起他就看够了。

这或许是作为庶出的他,唯一的翻身机会。

此处是战线的北方,白凌公国与战神魔族领地的接壤处,而龙之谷从大陆的北端一直延伸,一直到接近陆地中部的瓦特伊斯特盆底方才停止——之所以说“陆地”,是因为两族接壤的陆地部位只及整片大陆一半的长度,在大陆的南岸有一道面积极大的缺口,深入至大陆一半的位置——南部战线有高耸的山脉作为天然防线,一般很少被作为主战场或是突破口。至于再南一些便是海洋,魔族帝国沿海地区的气候极其潮湿,毒虫出没,地形复杂,因此人类通过海军入侵的几率不大。

也就是说,他所处的是比较重要的位置。当然,实际上大部分的兵力都是被分配到此处的。然而北方战场所具备的特点要求此处的士兵需要有一定的能力——比如耐寒。

四周的士兵所取暖的火堆有一部分便是得益于他。毕竟作为太阳魔族,先天具有的能力便是控制火元素和光元素,生火与照明是及其简单并且损耗魔力极少的法术。

但真正到作战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布莱恩转过身,看向漆黑一片的龙之谷。由于地势、植被和时间的原因,此刻并不能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然而人类和魔族的军队似乎都已经在那里的某地驻扎了,但一直没有发生遭遇战,也没有任何一方率先发起进攻。

即便发生战斗,也不一定是最北端。或者不仅仅是北方。

但那些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他只要做好战士的职责就好了。

他如释重负的靠在城墙上,然而不远处传出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并且不是一般战士那伴随着盔甲撞击声的规律脚步,而是如同踱步一般的,只有在安静的夜里才能察觉到的猫一般的脚步声。

这种反常的脚步声令他警惕起来。

他按住长剑,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踏着夜色前来的并不是危险的敌人,而是猫一般的少女——不,这样说也不够确切,因为那是位腰间佩着刀,身材修长匀称的年轻军官。

布莱恩对“这支军队的统帅是位来自极北之地的少女”一事早已有所耳闻,而真的见到她之后,他反而完全不再震惊于这一事实了。

少女披着狐裘,长袍的腰带上挂着一串装饰物,戴着手套与数枚戒指的手扶在腰间,刀鞘上的花纹闪着银光,而她银白的长发同狐毛一起微微飘动。细长的眉眼与薄嘴唇本显得秀美,却又因灼烁而锐利的目光英武无比,月光正从她的背后洒下,霎时间放出的光彩,宛若女武神再世。

她的另一只手,正放在一匹雪狼的头顶摩挲。雪狼的姿态温驯而服帖,但黄眼睛依旧杀气十足的看向众人,银色的毛发和少女宛若一体,咧开的嘴角露出的犬齿与前足上嵌着的狼爪同少女的刀鞘一般光彩夺目,而在攻击时,想必会如那把刀一样锋利。

果真是艳丽而坚韧的战场之花。

“……可以把剑放开了。”

少女的声音同外表一样——中气十足,但细听可以发现是故意为之,想必原本的声线应是细弱而清澈的。

布莱恩放松下来,向她行了个礼。她点了点头,继续用那种装出来的声音说:

“你好,我的战士……我是魔王麾下第十一军团团长,雪莉·拜兹。愿你成为我最锋利的剑。”

她的手陷进雪狼柔软的长毛。

她蓝灰色的眼睛只是眨了眨。

她继续踱步般前进,而布莱恩还能听到她千篇一律的祝福。

“……愿你成为我最锋利的剑。”

娥眉月挂在天空,布莱恩腰挂长剑,绕过两名持矛的年轻人,继续巡逻。

7

朔与其率领的军队正行进在路上。

尽管是急行军,人数不多,并且全部是精锐,但毕竟王城到边境的距离足横跨小半个大陆,即便用上魔族引以为傲的魔法,也是难以在短时间内到达的。

只有希望先行军队能相持一段时间。

星夜灿烂,而四周的寂静铺天盖地而来。朔坐在山顶,背后的营地漆黑一片,只有巡逻的士兵手中的提灯仍发出萤火般微弱的光。

他向远处看去,山脉连绵起伏,森林深处还有野兽在活动。这里是自然环境同龙之谷有几分相似的魔龙领地边缘,面积占到魔龙领地三分之一的卓尔贡山脉,而此处所居住的是带有部分龙族血统的次生魔族——归根结底其实是人类。只不过初代魔王麾下的其他初代魔族用某些特殊的秘术改造了他们,至于其余的种族也有相似的情况……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但他没有理会。因为有胆量这样靠近他的一定不会是刺客之流——

“陛下不打算休息?”班克走到他身边,“还是说不需要?”

“总之,不会因为不休息而影响战斗。只要魔力量充足就没问题。”他叼着草叶躺下,用小臂枕住头,“倒是你,大晚上还到处乱晃,我们再穿过战神魔族领地就兵临龙之谷了,不休息好的话,怎么指挥作战。”

“不要紧的,我还是年轻人。”

朔侧脸看了看班克稚气未脱的面庞——由于魔族给予的魔力,他的生长和衰老都缓慢很多,实际上这位“少年将军”已经年过五旬了。当然,那对于魔族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这样说来,同一百多岁的朔相比,他似乎真的是“年轻人”呢。

“……好吧,年轻人。”

他站起来,扔掉草叶,望向远方的星空,璀璨而洁净的繁星正安静的溶于暗夜之空,同照亮黑暗的荧光是如此之相似。

“……这就是你们的时代啊,年轻人。”

他的神情显得欣慰、骄傲而光辉。

“但是……初代魔王与我留给你们的,却只是一片战火不断的土地?”

他试图将所有的苦涩吞下,完全不表露在脸上,却终究失败了。

“——其实我们为什么不谈和呢,班克?”

“陛下……那是初代陛下所托付给我父亲,而家父又托付给我的箴言——”

魔族身处此世,务必不断征服,直至将世界之辉包容于黑夜。

那句话被所有人视作真理,出现在每张书桌、每片坟墓、每扇大门、甚至于每柄武器之上。

“啊,也对。毕竟魔族的存在就是为了征服,因此不到占领最后一处村落的话是不能停下的吧……而暂时的休憩是为了替战斗做准备。所以和平在征服之前就变成不可能的事情了,就算是我一厢情愿,那些老贵族也不会答应的……”

“陛下……您是全魔族最强的战士,您应该……”

“当然,”他转过身,面带微笑,“我只是确定一下‘即将到来的战斗是不可避免的’这一事实,并做好全力以赴的准备而已。”

班克认为这只是托辞,然而这托辞却又带有真实性,因为不甘于被夺去的土地的人类与渴望得到更大的土地以供耕种、居住的魔族,都不可能真正和谈,所以身为“魔王”存在的朔必定需要这样处世,也必须投入战火而无法先于他人全身而退。无论心存怎样的矛盾与不愿,他也必须举起剑走向前方——

“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二次圣战吧。也是我所参加的第二次。”他喃喃着,“第一次圣战中丧命的魔族与人类超过……唔,这一项忘记背了。不过啊——”

“我说,你要努力让他们少死一些,班克。这是我对你的命令。”

他似是在微笑,对着空中的英灵及地面上的子民。

“是,陛下。”

他满意的低下头,开始默默吟诵。

Hemlismepdirtnocriapenaercepriqutnoxunfow.

剑指之处,所向披靡。

Mohemprutiotaelinveifirtashemmetnour.

而英雄之辉将耀目如寒星。

8

亚历克斯的伤口似乎恶化了。

或许是因为昨晚漠夜·多兰卡从自己的牢房前走过时,他的情绪太过激动,而她又在自己疗伤的药里加了些料。

尽管她说那是“某种新药物的实验”,但那粉末的色泽红中带黑,所带来的仅仅是令人不悦的暗示,并且亚历克斯从来没听说过她对魔药学颇有造诣——不,仅仅截止到那时。她自称已经掌握了一些要领,然而从伤口恐怖的红黑色来看……

他的思绪飘飞,所以极不小心的打翻了滚烫的汤——单手喝汤可是需要技巧的工作。

而后所有的汤汁沿着他的右臂、不,仅仅是右侧躯体,缓缓淌下。

被浇得透湿的残缺的右肩居然没有除热感之外的痛感。他觉得她一定在外敷的药物里放了些有麻醉效果的植物或是矿石。

但那道伤口已经消失了。被汤汁冲干净的躯体上没有任何伤痕,甚至用手指压上去都不会有痛感。

愈合了?

这样说来她的话并不全是自夸,或者说是他的运气比较好。

但他意识到自己的命运要握在她的手上。准确的说,甚至是狱卒——一位弱不禁风的少年——都能够轻而易举处死他。

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包括隔壁的年老佣兵,对面的阴郁男子,以及同样被关入此处的奥尔特斯甚至于所有受关押者,全部都是人类。

对于魔族来说,这是种弱小的生物,是数量虽多却不足为惧的蝼蚁,就算碾碎几百几千只也毫无影响,而他们需要成群结队冲上来扑咬才可能令魔族感受到微弱的刺痛。

如果没有被封住魔力……或者手臂还在的话。

但现在仅凭他一人之力,什么都做不了。

他开始萌生一种想法,或许不太现实。

他要逃出去。联合这里所有的犯人。

然后,将作为魔族政治与经济中心的王城占领。

就让狂妄的家伙们稍微见识一下蝼蚁的剧毒吧。

他突然发现,漠夜不知何时已走进来,并已取出一把药粉,伴随着手中突然出现的水球,向他原先的伤口处抹去。刚刚愈合的伤口猛地爆开,剧痛难忍,血流如注。

“……那种想法要尽快抹杀掉,蝼蚁先生。朔的猜测果然没错,而我的试探也毫无作用……你就是背负着荣耀而不愿放下的人,以魔族为敌而不愿屈服的人。宿命对你来说根本不是残酷的,而当时被我所探询出的‘想要放弃圣骑士地位’的思想不过是昙花一现。”

“你是怎么知道的?!”对于她的突然出现,他感到非常震惊,但他突然看到了她紫色双眼中浅浅的光芒。

“不要忘了初次见面、不,是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是怎样激怒你的,圣骑士先生。”她纯黑的竖瞳似乎是最恐怖的深渊,而那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大概只会出自于恶魔,“我可以看见你现在所想的一切……不过我很快就能看见你的未来了,圣骑士先生——”

她环绕着紫光的右手握着锋利的匕首,而那冰冷的寒光正袭向他的左臂。

毕竟是职业军人,他立刻躲开她毫无技巧的一击,同时忍着右肩的疼痛,将全身之力凝聚于残存的,不够熟练的左手,朝她挥出一拳——

那本应直抵头部要害的重拳在离她一米左右的位置顿了一下。仅仅一秒,漠夜周身那几近无形的魔力护罩便悄然碎裂,但只是这短暂的一秒,漠夜手中的匕首便又一次刺向他,而这次的目标是心脏。

“连你都学会杀人了……战争真是残酷的东西。”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

她很吃力地将匕首抽出,似乎是这一击已几乎耗尽了她的魔力。

“……既然光辉无比的圣骑士先生都学会了阴谋诡计,那么我的改变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物了。”

他从座位上滑倒在地。漠夜在房间里呆呆立了一会儿,才想起要确认他的生死。但她迟迟没有挪动脚步。就在这时狱卒巡逻到了此处,险些尖叫出声。她向他解释清楚,并要求他不要声张,然后便将那份差事交给了狱卒。

当她从奥尔特斯的牢房前走过时,她能感受到他眼神里的绝望。

而当终于走出这栋压抑的建筑物时,她立刻扔掉手中沾血的匕首,扶着枯干的树木呕吐起来。那样的架势,似乎是要将之前所有的血腥气味尽数洗刷掉。

但那不可能成功。

只凭借想象,她便能闻到每个新生儿眼中的赤红,以及看见每片鸟羽上沾着的死者气息,即便那不是食腐的乌鸦或秃鹫。当然,她也能听到,每寸土地上的碎石都浸透了泪滴与染着魔力碎屑的鲜血。

这铺天盖地而来的一切令她想起那个有着新月的夜晚,以及临终前赠给自己项链的母亲,还有在前线作战的朔。

看起来感官太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呢。

9

“居然会因为区区血的气味而厌食……不敢杀人的话,不接受魔王陛下的委托不就好了?”威尔轻哼了一声,“这种病我可没法治。”

“……你刚刚做了外科手术。”

“怎么猜到的?”

她捂着嘴,一副痛苦的表情,形象一些就是被称作“面如土色”的状态。

“啧啧,”他一边向后退一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的嗅觉真是难以置信。说起来要得益于长期运用多器官观察事物的习惯和先天的遗传吧……不过和你父亲的‘教育’倒是也有很大的关系呢。”

她猛饮一口茶,喘着气,又死死盯住威尔,似乎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想说‘不要提到他’。当然——我也不必再提到他了。”威尔将外套脱掉,挂在衣帽架上,“不过我身上的气味大概一时半会儿消除不掉,你就忍着吧。”

“那个……威尔医生?”

他看向紫发紫眸的仆人。

“不要替她辩解,紫漓。她是抓住稻草就可以种出热带水果的人。”

“这是……什么比喻?”

“意思是说,只要有人愿意拯救她,她就能像传说中的神兽一样浴火重生。仅此而已。”

“但是‘热带水果’是……”

威尔的神色依旧保持冷峻,并且他没有再说话。紫漓认为是自己言语不当,慌张的道起了歉。

“紫漓,可不要向威尔医生屈服……”漠夜一边在紫漓抵触的目光下将蛋糕倒掉,一边说,“那样的话你就永远会被他的威严当作尘埃一样扫掉。”

“我的威严不会扫地,多兰卡小姐。”

他认真地反驳道。

“开个玩笑而已,”她露出强装温柔然而没什么效果的微笑,“经不起无心的玩笑的男人都是不靠谱的。”

“你的心很早之前就像苹果一样熟透了。”

“但苹果的成色和成熟程度有时是有区别的。”

“那是品种问题。而你本就是早熟的品种。”

“但我们讨论的问题和‘无心的玩笑’似乎没什么关系呢,而且啊,咬文嚼字一向不是你的习惯呢,威尔医生。”

“威尔医生是在替你排解无聊哟,”白琦端着蛋糕靠在沙发上,“毕竟没有下午茶的下午是很枯燥的。”

“不,白,”她满带怨念的看向威尔,“你不了解这位医生。他绝不会无缘无故的那样好心,这种慈悲所施加的对象一般是临终的病人。他只是单纯的热爱为难他人而已。刻薄的语句是他同人交流的一贯方式。”

“也就是说啊……你们是老朋友了?”

白琦双眼微眯,一副微妙的神情。

“不,我们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她端起剩下的一份蛋糕,“就像是蛋糕本身和蛋糕上的菠萝片一样……看起来是被人为沾粘到一起的事物,也彼此有些影响,但实际上拥有毫无相同之处的本质,并且……”

她提起菠萝,咬了一口。

“像这样,轻而易举,两者之间的联系便会崩塌。”

而后她吞掉了整片菠萝。

“……热带水果。”

威尔冷冷道。

他端起剩下的蛋糕,放在她腿上。

“既然连热带水果都找到了,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了。所以乖乖吃东西吧,否则我的医术也救不了你。”

她正欲反驳,他已将银质叉按入蛋糕,将整块蛋糕举起,在她面前晃了晃,又放回瓷盘。

而后威尔来到白朗面前,拿起他一直在做着记录的笔记本。

“……小孩子不要学她的说话风格。”他说着,在纸上的对话边加上了几句批注,“另外,这个位置这样反驳比较好。”

他冰冷的脸依旧显得很严肃。

10

布莱恩坐在城墙上,昏昏沉沉的眼皮似乎马上便会合上,但理智告诉他此时还不能休息。

他甩了甩头,看了看城中的大钟,换岗的时间还差一刻钟。他叹了口气,看向尚在休息的战友,揉了揉脸,长叹一口气,看向只亮着几点灯火的城市。

他的眼力远不及那些经过正式训练的弓手,而他的魔力也没有多余到用在“增强眼力以便于看风景”这种事情上。当然,城中心亮着灯的市长府他还是可以看清的。

在市长的盛情邀请下,军团中的将领去了一部分——仅仅是一部分。而短暂的聚会似乎已经快结束了,门口陆陆续续有火把或是其它的光源离开,想必是渐渐离开的军官。果然,不久后灯火便渐渐暗了下来。

而九声钟声一声声响起,他终于可以换岗了。

换岗的士兵冲他们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这几天以来,守城军没有遇到任何状况。龙之谷中的人类驻军还没有什么动作,因此他们甚至比城中的居民更安逸,只是按时站岗,巡逻,进食,入睡……

毕竟守城军之前便是这样的。和他并排行走的老兵提到了这一点。布莱恩这类临时补充的士兵所发挥的作用更多的是稳固防线,而非进攻。

当然,真的开战之后就会变成关键了。

他们走进城楼,又走向营地。

刚刚赴宴归来的士官似乎还未完全安定下来,在路边还有几名年轻人小声交谈着。

他终于在床榻上躺下,然而疲倦的双眼却莫名其妙的合不上了。

他似乎没有困意了,或许是之前穿过夜风走回营地的路途令他清醒了很多,加上时间不是很晚,城内尚有细微的声响。

他走出营帐,想要看看夜景。

那一瞬间,他看见城门边的士兵手执长枪,刺向一袭银白色的狐裘。

11

“突袭啊……唉。他们正式军早就出发了吧?”

“别愤愤不平啦,马丁……”

雷蒙和马丁悄声交谈着,之所以要悄声,是因为这是夜晚,尽管还没有到深夜,但很多士兵都在休息。并且天黑之后擅自离开营房是违纪的。

“……小子们,可是快九点了,还在外面闲聊?”

罗宾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他们险些瘫倒在地。

“得亏你们碰上的是大叔我!”他伸出大手用力拍向马丁的肩,“否则可要提防……精锐都去攻城了,长官可还在。”

“老大你才是有问题吧!明明喝酒的惩罚更重好吗?”

雷蒙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瓶,而他晃晃悠悠的将酒瓶又夺了回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酒我什么都做不了。”

雷蒙努力了几次,还是作罢了。

“所以说你又喝醉了,大叔?”

“怎、怎么可能……你是被我养大的,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的酒量很好,从来不会醉……”

雷蒙使个眼色,扶住罗宾,马丁扶住他另一侧,两人将罗宾架回了营房。

“他醉成这样……没关系吗?”

“没事,他醉的快……但醒酒也很快。”

罗宾的脸涨得通红,但看起来并无大碍,身上的酒气也不是很浓重,似乎没喝多少。

“刚刚他说你是……是他的养子吗?”

雷蒙观察了一下周围,没有人醒着,便轻声道:

“嗯。五岁的时候我父母出事了……大叔那时候碰上了我,便收留了我。”

“老大他一直都喝酒吗?”

“以前还好……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怎么了?”

雷蒙看了看罗宾,确认他暂时不会醒来。

12

对于罗宾这种血统成分不明的年轻人来说,做佣兵或商人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而他爱冒险的天性对他在这两者都有兴致。但出生于尚武的村落,又没什么商业头脑,他只有成为一名以金钱为准则的战士。

凭借着能力的优势,他在年仅三十岁时便告老还乡了——历经十余年的佣兵生活,他积攒下在当地不俗的威望,以及殷实的家产。但人们对他的血统问题仍念念不忘。

他出生后便来到父亲身边,但没有人清楚那位被男子解释为“因生产时的大出血而亡”的女性究竟是人类、魔族,还是不被人类允许与之婚配的“黯”。有人说那是位悲情的魔族女子,也有人说是位年轻的黯。但无论哪种说法,毋庸置疑,罗宾已经被打上了“带有魔族血统”的标签。

而他的确是一名黯,处在人魔两族之间的混血儿,不被世人所祝福的罪恶之子,说是和平时代的产物也不错,倒不如称之为“两位叛国者的遗志继承”。没错,魔族与人类之间的相恋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并不是本身体质所致,而是两方的社会都无法容忍——虽说政府是睁只眼闭只眼,但民间对于这类生命体的愤恨与厌恶自不言而喻。而黯也是被魔族所歧视的,一名黯除非功绩显赫或声望超人,否则同样没有与魔族婚配的资格,而即便是一般的接触也会被唾弃。至于在人类境内,虽是地位略高,仍不被信任与接受。

幸运的是,罗宾生活在人类统治的土地。他的父亲还有生的权利,并且他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果腹。

当然,这也和他不能确定的血统有关,人们只是怀疑,只是背地里议论,而没有摆明了歧视他。

但其实也是没有区别的。

根本就是在用阴暗的眼神看他,说话时的态度也不像是对待一位勇士。一般的佣兵达到他的程度,便足以小有名气,独霸一方,但他不行。没有人敢传颂他的事迹,仅仅因为他未能确定的血统,让人们怀疑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奸细。

这便是人民的疯狂。

因为受战火的焚烧,而扭曲了理智和情感,因此对于同敌人有一丝关联的事物怀着疯狂的憎恨。

因为所谓的和平时期不过是昙花一般的事物啊。

从魔族帝国初期数十年的疯狂扫荡,征服后将近百年的稳固版图、镇压反叛,以及人类的反扑,再到合约所拟成的不足十年的,真正的和平,紧接着又是边境地区小规模的战役,如河水般流淌不尽。双方稍稍休憩到魔族纪两百一十年,也就是此时,时局再次开始动荡——

罗宾可以预见,即将发生的战争。

他所收养的同为混血的孩子已经十岁。如果大规模征兵开始……罗宾必须上战场,那么这个孩子又将陷入孤苦伶仃之中。或者再多过几年……这个孩子也要参与战争。

罗宾很想设法处理一下这件事,但他此时已重蹈父亲的覆辙,他的心已经完全游离。

在佣兵生涯中,他也或多或少遇到过魔族人,但那些女子都是散发着英武之气,甚至是豪迈之气的战士,罗宾一直视她们作战友。

但这位最喜好读书的少女,连剑都不会握。她很少说话,那双深邃的眸似乎已替她说完了,然而一旦开口,便令人陷进浓稠的温柔。她是以人类风格的化名称呼自己的。尽管她不是魔族眼里正统的族人,而只是身为人类的祖辈,被魔族改造后又繁衍的“次生魔族”,但罗宾一眼便看出了她的血统。

所有魔族的眼睛里都藏着星星。他们眼中的光芒只能来自天上,而不是这浑浊与昏暗的尘世。

“你眼里的星星也很亮。”

四周只有旷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这样说。

罗宾终于明白父亲所作出的一切是何原因,而魔族身上所背负的光辉又有多么耀眼。他对于她的感情同那些人对黯的仇视一样疯狂。她对他的态度仍保持一步之遥——但那是魔族的特色。因此他相信,自己已然得到了她的青睐。而事实或许的确如此。

然而支离破碎的结局是注定的,因为她的伪装还是被极有资历的镇长识破了。魔族的眼色,他见得多了。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逃回去,至于后来在何处安身就不清楚了,但原来的家族一定不会再接纳她。

至于罗宾带着那个孩子——一路上,他告诫他要保守有关自己身份的秘密——隐姓埋名,到了另一处更加贫穷的村寨,倾尽全部买下土地和房屋,安心耕种。

当然,闲暇之时,他便去狂饮。在将醉未醉与酩酊大醉之间,他似乎可以看到那位魔族小姐深水般的眼眸,像星星一样闪烁。

但所有的黯眼中的星星,都暗到了极致,只有心思细腻的人才能看出……至于黯淡繁星的美丽,也是大多数人所不能读懂的。

罗宾从未被读懂。

几乎。

13

布莱恩愣了很久,才意识到那位身边带着雪狼的女军官是雪莉。

同时他意识到了那道贯穿伤的致命性。

雪莉身边的狼和周围其他士兵立刻将刺伤她的人制服,她则摇摇晃晃的瘫在了地上。

布莱恩下意识地向她跑去。

有几人已围在她身边,用着简单的治愈法术,但这种程度对洞穿胸口的伤于事无补——

幸好,由于雪莉躲开了一些,长矛没有刺到心脏附近,而是扎进了右胸。并且治愈法术是布莱恩的强项,甚至可以说是专职。诸多魔法之中,他最为擅长的便是凭借先天的属性优势施展治疗术,只是他的魔力不足以支撑长时间使用。

他默念几句咒语,将手放在她伤口上方。金色光芒和暖流随之涌动。

血是勉强止住了,但伤口还需要处理和包扎。军医刚碰到伤口,城墙的另一侧便传来人群的骚动。雪莉立刻皱着眉起身,抽出刀将长矛的柄砍断,捂着胸口冲进城楼。

“喂!太乱来了吧……”

她已经冲上楼梯,一众士兵立刻跟上了她的脚步。

她银色的狐裘被染红一片,雪狼的长毛也沾了些血,背后被砍断的长矛切口整齐,但切断后伸出的部位足有十公分,仍显得触目惊心。而随着跑动,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布莱恩伸出手,又施加了一层治愈法术。

但她从楼梯扶手拐角处直接翻上另一个半层。随着城墙上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三步并做两步,甚至超过了那条雪狼。相应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从外界透进“咚”的闷响。

她显得更加焦急,踩在雪狼肩背处,一跃而上,而不远处的木梯刚搭上城墙——

她冲过去,将梯子一脚踢开,转过身便冲面前混乱的士兵嘶吼着发号施令,又隔着夜色趴在城墙边缘,指挥城门边的守兵。

“一定不能让城门被攻破!你们给我守好了!”

她转身,那匹雪狼的双眼闪着光,而她眼里的光似乎更明亮。

布莱恩一行人陡然迎上她锐利的眼神。

“愣着干什么?!去守城!”

她没有再理睬他们,拍了拍雪狼,它便会意地冲向城墙的另一头。随后,她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戒指,紧握在手中晃了晃,其中镶嵌的物体便发出火红的光,她高举那只手,在城墙上向同雪狼相反的方向,急速穿行,光芒与银衣上的血迹交相辉映,比黑暗中亮起的所有火把都要灼目。

已经有敌军架住了梯子,士兵们搬来滚石向下扔,但由于是深夜,视线受阻,难以命中,而攻城的军队很明显是精锐部队,身形敏捷,楼下撞城的势头也越来越猛。

终于,第一名敌军跃上了城墙。

在周遭的士兵立刻同他搏杀起来,但紧随其后的另一名敌方士兵令他们措手不及,雪莉正在周围,便将两名敌军一并斩杀在刀下,但不远的位置又传来骚动——

一名很明显是魔族的男子正举着剑和盾,他身侧已倒下了数人,但很快,他便被另一名士兵斩杀了。

雪莉突然想到之前袭击自己的士兵,她的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

有叛徒。

有叛徒混入了这支军团。

她停了下来,周围的两军仍在厮杀,已有不少敌军登上城墙,尽管魔族尚占上风,但人类的军队似乎源源不断——

攻城的势头突然加大,而敌军向天发射了一枚信号弹,魔族军队中突然有几队士兵开始向自己的同胞挥剑,周遭的士兵都愣了愣,而当他们恢复思考时,“友军”的白刃已斩了下去——

一时之间,城墙上洒满了魔族的血液。

雪莉被挡住,无法再向前方战场挪动,她的面前渐渐围起了一众敌军,他们进攻了几次后,便忌惮于雪莉的刀,不敢再冲上前去,但雪莉一时也难以冲破包围,而四周的哀嚎越来越频繁——

情急之下,她将手中的戒指高高抛起,又吹了个口哨。

戒指上的宝石在半空中放出血红的光芒。

几秒之后,包围圈被两道白光所冲破。两只巨大而狰狞的爪子将一名士兵扑倒在地。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一匹银色的雪狼,它的口中叼着半截肢体,满面凶煞之色,它闯入包围圈后便开始疯狂地撕咬,而雪莉随着它的步伐不断挥刀,很快,他们的周围便堆满了敌军支离破碎的尸首。

雪狼踩在敌军的半个脑袋上,双眼发亮,仰头长啸一声——

战局突然发生了改变。

本因突然袭击和同伴叛变,而渐渐士气低迷的魔族军队中的老兵们,都露出了狂热而亢奋的神情,手中挥剑的力度似是大了三分,而新兵们也受到了感染,士气渐渐恢复。撞击城门和轰击城墙的攻城军已有些疲劳,但施加了魔力防护的石制门似乎坚不可摧,连一道裂缝都未曾出现。

雪莉像只灵敏的狼般,穿梭在交战的两军之间,每当她挥出一刀,雪狼便咬下一口,所到之处的敌军皆被撕裂,而狼的吼叫与刀刃之声久久不息。

她与雪狼冲杀到了城楼处。她跃上城楼,高举银色的刀,向低处的军队高喊——

“——魔王麾下第十一军团,我最锋利的剑,现在,展露你们的锋芒!”

作为回应,那匹狼身体直立,又一次仰头长啸。

她将刀扔下,直接插入了一名敌军弓手刚刚拉开弦的手臂,又翻身躲开那枝箭,雪狼立刻用牙将刀抽出,尽力向上抛,而雪莉已一跃而下,正好接住了那把刀。

近处的士兵目睹这一切,惊叹不已。

毕竟魔族的整体实力要强于人类,渐渐地,攻城军的数量一点点减少,而守城军的势头不减,并且藉由人数的优势对敌军进行包围,而人类常常难以应对。

城墙上的人类士兵渐渐处于下风,而城墙下撞门的敌军仍没有任何进展,甚至被守城军削弱了力量。

终于,从人类的方向传来一声低沉的军号。人类士兵立刻开始撤退,而负责掩护的士兵开始不顾一切地砍杀。但最终,城墙上与城边只剩下了魔族。

雪莉将刀扎入对手的左胸口,以保证他的死亡,而其余的士兵已开始欢呼。她抬起头,看到尸堆上站着的士兵,每一名都伤痕累累但英姿勃发。

她按住腿部的刀伤,抹掉脸上的汗水,细心地将刀擦干净,然后将刀入鞘。雪狼得意地又一次长啸,雪莉一如往常,蹲下来轻轻抚摸它华丽而神气的长毛。

她感到有些疲倦。

她又一次抽出刀,想支撑着站起,却只能瘫倒在雪狼身上。她发现自己的狐裘已浸透了鲜血,而一直挥刀的手臂此时突然完全没有了力气。

随着胸口的剧痛,以及眼前景致的模糊,她试着站起来,却没能成功。

“……长官?”

她将整个上半身靠在雪狼柔软而温暖的躯体上,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14

“……听说这次突袭失败了?”

“那可不是……你数数回来的人就知道了。没想到就算那支军团里有我们的人也没用……看来不能相信黯的实力啊。”

“不只是实力问题吧,黯对我们也不是死心塌地的,说不定在战场上看到信号弹的时候已经不敢出手了呢?”

“我说啊,他们应该一开始就放信号弹吧,干嘛要留到那个时候……不然攻城的时候就不会受阻了。”

“但是必须用压倒性的人数才有可能取胜,而一开始对抗敌军的没有那么多人——你不知道吗,那支军团的将领和副官都是群体战的好手……虽然都不是魔族。”

“啊,是那两个北方蛮族。不过他们关系不太好吧?”

“嗯,那个将领是雪山上的游民,副官是公国的,你知道,阿加斯诺跟乌尔曼关系一直很糟糕。不过他们搭档很久了,应该缓解一些了吧……”

“我倒希望他们起个内讧,这样我们也好对付。反正都是我们人类的叛徒。”

“不过要起内讧的话,赢的也会是团长吧……听说她比较厉害,而且是个漂亮的小妞,那些战士可舍不得她……”

“哈哈哈……魔族嘛,都是一个秉性。不过那个团长打起架来可是比男人还狠,而且她那匹狼……听说这次损失的兵力里有两三成都是被狼咬死的。”

“啧,他们雪山阿加斯诺就会玩玩动物。”

“动物也很好啊……那个团长收藏了十几张上等狐皮呢。”

“哈啊?也就是说攻下之后……我们的贪官二首长又可以搜刮一把了。”

“不过狐皮和人儿不可兼得哟~”

“切……他哪来那个贼胆?而且就是他咬下牙狠下心,他身边那么多女人怎么可能答应……更何况,那位团长一刀下去,他可就——”

“嘘,贪官来了!开局就打了败仗,他心情可不好!大将军肯定训了他一顿,你看他脸都黑啦!”

“而且经过这个时间,魔族的精锐也该到了,接下来会变麻……咳——”

“二将军好!”

15

布莱恩险些撞上对面发色冰蓝的男性,他忙着道歉的同时,男子也道了声歉。

男子身着白衣,肤色苍白,腰间佩着黑色的剑,却没有显得格格不入,或许是因为肩部、胸口、腰部代表着荣誉的装饰物皆由黑色金属制成。他的声音很清冽,甚至对于男性来说有些柔弱,但恰是柔弱之中蕴含着强烈的感染力,一如他的外貌,秀美如雪景,却带着铿锵与勇武。

熟悉的感觉。

布莱恩愣了愣,因此男子先他一步叩响了房门——

“……哈利·克里艾斯长官?”

军医将男子迎进门,而看到他身后的布莱恩,她微笑着向他说:

“非常感谢您之前的帮助,金先生。请进来吧。”

被称作克里艾斯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绕过军医,来到病榻前,而布莱恩站在了他身边。

“她情况怎么样?”

克里艾斯发问道。

“胸口和右腿都受了重创……不过没有伤到骨头。”军医关上门,礼貌地回应。“经过金先生的魔法治愈和我的包扎,只要不感染的话危险就不大。”

克里艾斯和布莱恩都长舒了一口气,布莱恩脸上浮现起浅浅的笑意,但克里艾斯的神色依旧严肃。

“……感染呐……在北方战场上说什么胡话。”

雪莉用原本的,柔弱的声音说着,慢慢爬了起来。军医立刻去拦住她。

“您的伤还没好……不能直接起来。”

“没关系,我自己有分寸。”

“可……就算身体没关系,您这个样子出现在下属面前也不太好……”

军医又轻声补充了一句。

“……男下属。”

“嗯?”

她低头看了看。

她身上除了绷带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笑了笑,从军医手中接过外套,披在身上,盖住手臂和肩膀,而胸口缠着绷带,腰部以下尚在被褥下,线条分明的腹部裸露在外似乎也无伤大雅,她便没有再去管。

“好啦,”她露出比较严肃的表情,“你们俩,哪一个是来看我的?”

布莱恩和克里艾斯愣了愣,都正欲开口,但看到对方的表情后,又将话收了回去。

“……两个都是?”她皱起了眉,“这可是非常没有效率的行为……同一件事,在两人执行不能提高效率或是改善效果的情况下,一个人做就好了。你们都有各自的职责没错吧,现在还是战争时期、战争时期呐,小伙子们。金稍微随便一点我倒是可以接受,毕竟是新兵而且替我治疗过几次,担心一些是正常的,毕竟我那个时候的样子自己都被吓到了呢……可是哈利你身为我的副官居然做出如此孩子气的行为,真是令人非常失望、非常失望……”

克里艾斯立即将双腿并拢,站得笔直,敬了个军礼。

“是,令长官感到困扰是我哈利·克里艾斯的责任,在下甘愿受罚。”

她撅起嘴,叹了口气。

“那么金呢?你的态度?”

布莱恩模仿克里艾斯的动作,但不太标准,毕竟他是懒散惯了的贵族。而后,他将声音尽量放得正式:“是,令长官感到……感到困扰……是我布莱恩·金的责任,唔……在下……甘愿受罚。”

她似乎差一点就要再次笑出来,然而没有。她的脸色只是变得更加阴沉。她很严肃的回了军礼,然后宣布道:

“作为惩罚,请阁下务必立刻离开,各自回到岗位上。”

布莱恩犹豫了一下,道了声“是”,便不太情愿地离开了。

克里艾斯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理了理雪白劲装的下摆,推门离开。

军医重新将门关上。

雪莉突然大笑起来。

“什么嘛……那两个家伙……一个明明是来看望别人的,却板着脸;另一个明明不知道该怎么说还要学,学又没学好……我说,他应该是忍着笑说出来的吧……”

“拜兹长官请小心……您的伤太重不适合大笑,会影响到……”

“怕什么嘛,反正再怎么伤也死不了,你之前不是说过嘛,只要不感染就万事大吉啦~”

“我、我没有这么说啊!拜兹长官,您、您不要又曲解别人的意思啊!”

“我哪里有曲解?你再说胡话我就把你扔到雪地里去呐!”

果然是小孩子一样的年轻军官。

不,从某种标准上看,的确是小孩子。

“……那个,拜兹长官?”

她勉强收住了笑。

“嗯?”

“克里艾斯长官……似乎不太高兴呢。”

“当然,我们本来就是有所隔阂的两族。”

“不,这次的不高兴……似乎不太一样。”

雪莉眯起眼,慢慢歪头,似乎是懂了什么。尤其是当她看到军医略显尴尬的笑脸和欲言又止的双唇时。

16

朔叼着烟斗。

月亮似乎又满了一些,又或许是错觉,毕竟野外和室内观测到的月相是有区别的。

不过时间上的确过去了几天,连帝国骑士团都抵达前线了。听说就在他们抵达的前一天,边境城市刚遭到突袭,并且军队中还出现了叛徒,不过城还是守住了,而且伤亡还没有到难以挽回的程度。

这就是种族问题的矛盾日益凸显吗。

被帝国法令所压制的“黯”,已经有暴动的心理了。

其实朔也对此很不满。但他无法改变这一现状,归根结底,他只是帝国的第一战士,“魔王”这一称谓,只有初代魔王抵得上,至于他,则完全没有实权,甚至连兵权都很甚微。所有的政务都交给参议院、元老院和国会。不过所有人对于朔的态度自然只能是尊敬,毕竟他是强大的魔剑士,又是很有为的军事家。不过他在政务上基本是一窍不通就对了。比起处理政事,他对于商业的兴致或许会更高,而且他名下的商会是很繁荣的——这是他经济来源的一部分。

就像其他魔族贵族一样,他从财政部领取俸禄,至于到了战争便要无条件参战,否则每年领到的金币数量会减少,还有被刺杀的危险。很多魔族贵族都是如此,想要安享晚年是很难的,除非子女众多并且有相当可观的战功。当然,这与朔没有关系。

据他所知,自己名下正式的子女只有白朗一名,但很可惜,他是没什么战斗力的魅魔族。事实上,他也不像那些贵族一样有一大堆私生子。当然,对于魔族来说,私生子是无所谓的,“门第”是决定一名魔族命运的至关重要的因素,几乎所有魔族出生时都会到当地的领主府进行登记,登记的主要内容是出生年份和父母,其他内容即使写上去也没谁会看,至于其人的父母究竟是不是配偶也不是重点,只要血脉中所继承的魔力足够,便是被认可的。不过大多数私生子是没什么社会地位的,毕竟那些老爷们找乐子的时候可不会考虑出身。

而黯的社会地位更低吧。

朔从来没有接触过黯。元老们尽力阻止他与黯的接触,甚至是同平民的接触。

而为了元老们所说的“忠诚”与“实力”,皇家骑士团的成员没有一名是黯。尽管当初选拔时有数名黯,被朔与班克同时选中,但当了解到他们的出身后,元老院立刻不顾反对意见将他们毅然排除在外。

其实黯们的反对也是人为造成的。如果元老们对待他们的态度改观的话……

但朔也不知道元老们这样做的原因。

他长叹一口气,又将烟斗放下,房间内已飘满了烟草的气味。他想起了漠夜初次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

烟草、酒、香水和鲜花。

他闻了闻自己的手臂。烟草不必说,酒在出征前的确喝过,白的身上飘满了香水味,告别时他就闻到了,鲜花在出征前夕刚刚碰过,还是由他亲自放到花瓶里的。

那是上流社会中普遍的气味。但漠夜为什么会畏惧这种气味?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战场却还在想着她,是非常不理智的。

他又叹了口气。

他拔出长剑,在内饰华丽的房间内舞了起来。

远方的天空仍有明亮的星星,但更多星星是光芒黯淡的,一如墨黑但微微放光的长剑,只不过少了剑锋上凌厉的血气。

17

马丁清楚知道自己所在的军队损失了多少人。

他突然意识到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罗宾大叔想要从战斗中抽身的想法……的确是对的。毕竟雷蒙也……

“上菜啦——”

所有将士都疲倦而欣喜地坐下,因为多一餐饮食,说明他们又多活了三分之一天。更何况处于龙之谷的营地是比较安全的,龙族和人魔两族都有着协约,不允许在龙之谷范围内发生冲突。主动毁约的事情不到关键时刻是不会发生的。

不过魔族军队似乎有一部分也驻扎在了龙之谷,这样的话再偷袭就很难了……更何况支援的军队源源不断的到来,守城军的力量得到了提升。

形势不利啊。

但尽管那样,只要一直撑下去,就有可能胜利。

罗宾正同几个年轻人开着玩笑……全然不似有着那种过去的人。

马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长兄……他们或许此刻就在战场上,但在战争刚刚拉开之际,要去找两名平凡的士兵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还是先努力在战争中活下去吧。

18

一支秘密船队从魔族的蛇沼森林驶向了海湾彼端的人族大陆。之所以需要秘密,自然是因为此时的局势;而之所以可以秘密出发,是因为船队的规模不大,总共二十艘战舰分散成数队,每艘船的船身长度都不超过三十米,而每艘战舰上配备有近百名擅长水系魔法或是水性极佳的美杜莎魔族,以及部分用于保卫安全的战士。尽管规模小,但每艘船都由极其珍贵的木材制成,而船上的水手也多为精英。

这支船队的目的很单纯,但他们的任务非常重要。他们不是为在海上同敌军舰队交火的战斗舰,而是骚扰敌方海域,甚至是阻止敌军出海的部队。这也是要分散行动的原因之一。

蛇沼森林沿海地区的居民自诩为海神之子,而森林深处的居民则被誉为自然之子,这当然不是夸口,美杜莎魔族利用自然力量的能力,的确长于其他自身魔力强劲的魔族。

也正是因此才会被委派这种危险但重要的任务。

夏孤在船长室中已经坐了一整天了,确认外界安全后,他打算到甲板上走走,不过有几名船员向他请教问题,便耽搁了一下。等到船员离开,已到了夜晚,他吹了吹海风便回去了。

生于女尊男卑的美杜莎社会的他还真是辛苦啊。

即便做出了出彩的事,也很容易被他人忽略,要不断努力,不断拼命,才可能得到他人的尊重与认可。

不过历经这么久的磨砺,又掌握了大量的航海知识,现在已经成为船长了……尽管船长在美杜莎社会并不是非常尊贵的职业,总归是个统领他人的角色。

而且大海的确很美。出生于海滨的他自幼便接触海水,学习捕鱼、游泳,闲暇时望向海面水晶般的蓝色,步入雪白的海浪。成年后他作为水手首次登船,看似枯燥的航海中便有许多趣味盎然的事,而船员们都善良友好,各有所长。在海上无论是战斗还是捕鱼,都是令人心潮澎湃的。

包括执行任务。

他躺在床上,听着海风的声音。

19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才去了五天而已……要很久才能回来哟。”

她望着窗外,手中晃着一把缎带。

他立刻条件反射地向后退,同时大喊道:

“我不要穿裙子啦!”

她吃吃笑着,用粉色缎带在他头上扎了个蝴蝶结。

白朗黑着脸,将餐盘上的数十块姜饼接二连三的塞入了口中,又将一整杯红茶全部喝掉。

“小心不要呛到哟,”她露出温柔而甜蜜的笑,拍了拍他的后背,“而且你把饼干吃光了的话,多兰卡她会不高兴哟。”

“……我对于那种用来哄小孩子的甜食没什么兴趣。”

漠夜将最后一块姜饼从盘中取出,咬了一口,又很不高兴的瞥了白朗一眼,并将他手中剩余的姜饼抽走。

白琦微笑着喝了口茶。

她在白朗头发的另一边,与之前对称的位置,重新打了个结,“啊呀,歪了呢……不要动嘛白朗,等妈妈把你的头发扎起来……哎?这条缎带的颜色和之前不一样是么?呐……”

“……妈妈,你还是快点帮我生个妹妹吧。”

20

这种深夜太安静了。

没有点缀着酒香的嬉笑声,也没有军队深夜训练的脚步声。就连压低声音的低语甚至是鸣蝉声也没有,毕竟季节已经走入初冬了。

尽管曾经因为过敏的神经被这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噪音扰得难以入眠,但此时此刻因过于安宁,入睡太久而转醒,又彻底难以合眼的状态,才算得上真正的失眠吧……说到底这算是……“战争年代”的特点之一吧?连享乐的人们都走掉了。

不过月魔族对于睡眠那微乎其微的需求量真是达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程度。

是种折磨人的福分啊。

尽管不是生长于常年夜幕笼罩的永夜山脉,但那种境况也没有什么区别吧……一直浸泡在黑暗中,没有白天与黑夜的概念,而生活习惯也随之变得异于常人甚至说是乱七八糟,大概月魔族体弱多病的特点也与此有关。

说到体弱多病……不好好吃饭也是诱因之一。某人的批评倒……也勉强算是是中肯的吧。

只是那种事情根本没办法改善……已经适应了不正常的食量和与正餐相比过量的甜食的话,就是想要认真进食也会不知不觉变难。或者说是,即使认真进食,对于这种身体状况也基本于事无补。

活到今天没有死掉就是万幸了。

毕竟本就是夜里的东西呢……黑暗才是最合适的生长环境么?

呵。

……安静而黑暗的环境简直是令人作呕啊。

在寒冷的季节除了壁炉之外什么都没有呐。

多么美丽的毒蘑菇都是不能做成菜肴的吧?

糟糕啊。的的确确是糟糕的生存环境呢。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即便活下来也毫无用处的毒物”这种评价也的的确确中肯到不行呢。

惹人厌的安静的环境……让人安静下来的话……

会思考吧。

会恐惧吧。

会像角落里的蘑菇一样消失掉吧。

啊,不对不对,就是角落里的蘑菇,也是光明正大靠自己长起来的生命。需要乞求别人来采颉的植物,不是只有花儿吗?

不过花儿毕竟有甜美的蜜用以招引蜂蝶呢。

毒蘑菇可是披着美好的外衣,被诅咒着长大的生命呐。

是用虚假的甘甜拥抱天真的春季,凭着他人的垂青苟活,又毒害赠礼之人的,毫无存在意义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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