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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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沉、下沉、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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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她沉到了海的最深处,连一丝一毫阳光也穿透不到的深渊底部。这是一旦误入就永远不能再回归海面上那平凡人间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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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就像是被轻轻甩在了一团黏糊糊软簌簌的泥沼中似的。四周一片乌漆墨黑,什么也看不见,唯有一缕若隐若现的竖琴声萦绕在她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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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竖琴一直不紧不慢地、反复地轻轻弹奏着同一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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噔、噔、噔、噔、……、噔,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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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琴声一连弹了十二声,随即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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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冥暗的海底世界像是才察觉到这位客人的到来般,一刹那亮起了漫天彻地的荧光!竖琴随之慢条斯理地开始演奏起诡谲的旋律来,不再是钟鸣般单调的同一个D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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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融融的金橙、艳丽诡奇的绛紫,还有鹅黄、嫣红、湛蓝、橄榄绿、柳梢青……这些星虹般绚烂缤纷的冷光,一时照耀得这阒黑一片的海底流光溢彩到浮夸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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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提着灯笼般闪耀着各色晖光的水母,在那些既像是鹿角,又像是古树的珊瑚礁间来回飘游。绿影婆娑的水草扎根在细密的海沙中,或红或白的软糯的海葵攀附在粗野厚重的海岩上,它们都在微风般轻抚着这些生灵的温软水流中悠闲地轻轻摇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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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光怪陆离的海底美景不停地在她眼中跳跃扭曲成各式各样的殊形诡色。有时它们巨大得直插那高高在上的海面,就算极目远眺也望不到那遥远的上端,有时又渺小得几乎肉眼不可见,同柔软洁白的细沙混在一处,弄不清楚它们是否还好好地待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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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礁也鬈曲成了荒唐的形状。先是礁群最左侧、最右侧的两块珊瑚——它们突然被融化、被捏塑,在竖琴声中渐渐地变化成了柔美的艺术品。月白色的部分塑成冰肌雪骨的人体,翠绿的就捋成流水般丰润圆滑的鱼身,棕红的则印成名贵典雅的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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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人鱼姑娘**着如精金美玉般姣丽秀美的身子,却没有丝毫艳丽媚气,叫人如同观赏精雕细琢的石像似的,全然动不起凡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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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们在短暂的无神后,忽地睁大了绮丽晶莹的大眼。一位人鱼小姐伸手在一头秀丽的长发中一拨,拈下了一缕熠熠生辉的金发。她又从左臂徐徐抽出一节宝石般剔透的尺骨。将头发一端绕过冠突,一端绕过茎突,细细地打上结,便做好了一把骨体琴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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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人鱼提起琴弓轻轻搭在提琴上,对着作为这场晚会唯一贵宾的她莞尔一笑,开始了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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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小姐见了,便也依样做好了琴弓。两人欢快的韵律顿时此起彼伏,你来我往。如此再三,她们一起开始合奏起了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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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渐进激烈的乐声中,两位人鱼小姐附近那些余下的珊瑚礁群,也不知何时在这优美的仙乐下逐渐幻化成了乳液状,款慢地伸展出人身鱼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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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随即又同样各自用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造出各式各样的乐器来。小号、长号、大号、法国号,一应俱全。这一边有十余个奏长笛、短笛的,那一边又有五六个敲锣的、击鼓的、弹木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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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大片珊瑚尽皆化作这不可思议的人鱼管弦乐团的乐手之后,她们脚下的藏黑色的海岩,又忽然在打击乐的擂声中拨开一层浅浅的海沙向上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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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阶梯状的扇形海岩就有如舞台,托得后排的乐手在上,前排的乐手在下。而那瞑眼合口、仪态盈盈地坐在乐团最后方,时不时拨动琴弦为乐曲伴奏的竖琴手也终于显现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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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加入的乐器逐渐增加,两位小提琴手演奏得也越发激昂起来,正仿若那在飓风中激流涌动、白浪迸溅的狂怒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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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仿佛真的被夹着利刃的狂躁暴虐的海流席卷而过似的,人鱼们香娇玉嫩的肌肤逐渐割裂开来,甚至渗出了些漂浮在海中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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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像是胡乱糊在墙面上的石灰墙漆在暴风骤雨的冲刷下一片片脱落下来似的,她们冰雪般无瑕的皮肤,连着下边的血红鲜嫩的筋肉,在乐声中被剥落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片,很快在迅猛的海流中被卷到了目力不及的远方。那里是与此间的光彩夺目全然不同的,乌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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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剥去了美人皮肉,只单单余下白骨的人鱼乐团毫无就这么停下的意思。乐曲在不断地叠进下一步步推向高潮,推向骇浪最高的尖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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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乐声戛然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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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海中只余下小提琴极尽娇柔的轻声独奏,不绝如缕,恰似疲惫地倒卧着的女人低声的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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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还能勉强辨明幻境与真实的她,也禁不住在这妙不可言的深渊奇观、天籁仙乐中痴醉了。像饮下了百十杯后劲十足的香醇美酒一般,她脑中一切的界线全部都在朦胧中变得含混到模棱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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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乐团的演奏时而渐强、时而忽弱。不知过了多久,乐章才终于在最后最激烈的高潮中休止下来。她大笑着鼓起掌来,为她们叹为观止的乐曲高声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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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森森的人鱼们向着这只有一位观众的座席深深鞠了一躬,在逐渐晦灭下去的绚光中徐徐遁入黑暗,一切又慢慢地回归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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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就像一朵黑甜的梦,令人不愿醒来的梦,多变而又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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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昏昏沉沉的她又从幽深奇妙的海洋中闪烁到了一片葱绿千里的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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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是摇着纤纤细腰翩翩起舞的新草野花,眼前是无忧无虑地在青天上飘飘飖飖的净云,还有一棵为她遮蔽住直射双眼的阳光的大树。墨绿色的树冠亭亭如车盖,耀艳的日光在树荫的罅漏间左眨右眨地熠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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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卧在草褥上的她抬起了胳膊。白嫩光滑如柔荑的手臂确确实实就长在那儿,好好地连接在肩膀上。她哪是什么小蛇,她分明还是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人类。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她又努力抬起脖子,向下看去,那被衣裙盖住的屈起的大腿同样没有什么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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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裙子拉起一截,所露出来的两条腿上干干净净的,根本没有覆盖着什么狗屁蛇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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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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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哪会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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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想,被闷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狭小牢房里才是梦,差点被比人还高的蛤蟆吃掉才是梦,诸如此类的这些根本就不应该在现实世界发生的状况,才应该是一场荒诞恐怖的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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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么回事——她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里离开家门,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见到这片柔嫩的翠绿草地,她就忍不住想要躺下来,用身体好好地感受一下它们的柔软鲜嫩,却在早春的晴暖空气中一不留神睡着了——一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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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比起那种乱七八糟、难以置信的事来,这边才应该是更加符合逻辑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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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继续十分合情合理地分析着:因为睡相不好,压得自己一时胸闷气短,因此才有了这么个可怕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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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荒谬,先是变成了一条被关在蛋里的小蛇,然后又见到了鳄鱼、蛤蟆之类的猛兽,然后掉进了大海,接着还听了一节由人鱼演奏的管弦乐章?连精神病人也不会有她这种跨度大到夸张的跳跃性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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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想通了,她的心情也随即立刻变得豁然开朗起来了。她傻笑着翻了个身,趴在被阳光晒得相当温暖的草地上回忆那些放肆得猖狂的梦境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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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那长时间的幽禁和那只浑身黏疙瘩的癞蛤蟆,仍让她一回想起来就双腿发软,但噩梦毕竟只是噩梦罢了,在她醒转之后就会烟消云散。能够将她那可怕的遭遇全部否定,她就已经满足到想要跪伏在地感谢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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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草地上支起身子,站了起来,掸了掸身后粘附着的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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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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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的家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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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环视四周,东、西、南、北,全部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色,除了无边无垠的原野,什么也没有。一条地平线松松地捆住了她,上边是沉重的蓝天,下边是单调的绿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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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咚地逐渐加快了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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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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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哪儿?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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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实在是不愿意认真地去想这些事情,她宁愿做一回掩耳盗铃的傻子。但思维是难以被意志束缚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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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我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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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的是个梦吗?那真的的确只是个梦而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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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得越深入,她就越发恐慌。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对于上述这些问题中的任何一个都给不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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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哪一边才是梦?是作为人类的她在梦中变作了蛇,还是作为毒蛇的她吞入了神经毒素在幻境中变作了人?而且,她真的曾经有过身为人类的时光吗?还是说这全部只是本就身为一条幼蛇的她在蛋壳中臆造的天马行空的幻想?说到底,人类这一物种真的确实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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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的问题从下到上一点点堆积起来,淹没了她的脑海,但陷于混乱中的她却根本无法用逻辑将它们串联起来。她只知道不停地质问自己,却没办法作出任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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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胎儿似地在草地上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前一分钟还高高挂在天边的艳阳,此刻却一下子沉落到了地平线以下。火烧的晚霞飞速从天空中褪去,黑暗再一次笼罩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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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在那本应该四下无人的旷野上,响起了非常急促的脚步声。她扭过头去,在她的背后,有一个朦胧的暗红人影。那影子极高极瘦,像是把一个人生生拉长了两倍似的。它歪着脑袋,癫痫般病态地不住频频抖动着身子,向她快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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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害怕得一下手足无措了,在草地上难看地连滚带爬地移动了几步,然后站起身来拔腿就跑。她想要大喊大叫,即便不能引得人来帮助自己,也能为心脏狂跳的她壮一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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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只能感觉到气流呼呼地吹过喉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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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拼命驱使着仿佛在水中漂浮般无力的手脚更快地摆动起来,可是完全无济于事。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一直如此短促、越来越响的脚步声在身后穷追不舍,逐渐接近。她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落到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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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慌乱中夺路而逃的她突然一下绊在了自己的另一只脚上,直直地扑在了地上。下一秒,她便被人单手抓着一只脚倒悬着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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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它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臂,抖动得越发剧烈起来了。它握得相当用力,箍到她的静脉一根根狰狞地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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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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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血肉撕裂和关节脱离的声音中,她的左手就这么被撕了下来。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它若无其事似地随手将那只手臂扔在了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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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肩膀的断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射在她的脸上,那是种令人难忘的湿热黏腻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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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她连一星半点的痛都没感觉到。但是除了疼痛以外的一切感觉都是那么千真万确。然后,是第二只手臂。一条腿、两条腿。她就像一个烂布娃娃一样被蹂躏撕扯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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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可以抓住的地方了,于是她在被撕掉最后一条肢体之后,面朝下重重摔在了地上,口中满是土壤、杂草的味道,还有血液的那种铁锈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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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至少她终于从那双令人畏惧的细长的红手中短暂地逃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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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手脚的她,咬着牙关,像一条蛇那样,毫无尊严地蠕动着逃往远离这高瘦人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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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高瘦人影踩在了她的身边,抬起腿将她脸朝天翻了过来,一脚死死踩在她的肚子上。它抓起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扳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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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伸出那长着利刃般尖锐指甲的不停抖动的手指——剜下她的外耳,割掉她的鼻子,把她的舌头切成蛇信般分杈的模样,再挖走她的双眼。它看看自己的作品,原本那有些瘦的秀丽可爱的小脸,已经被切削割裂成了惨不忍睹的血淋淋的模样。它满意似地点了点头,随即将被剥夺了肢体和大部分感官的她粗暴地高高抛向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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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下子感觉不到任何重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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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就这么像是在水中沉沉浮浮般地飘向了这一片璀璨的星空,穿越了一段遥远到只能以天文数字作丈量的距离,来到了一个不知道是否只存在于臆测中的恒星系,被一颗不确定是不是只是谎言的蓝色行星吸引,最后轻轻地落在了一座大概只是胡诌出来的深山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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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她是真的醒了。就像是最终确实从梦中醒转过来的人能够十分清楚地辨别梦境与现实那样,现在她很确定自己十分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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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反正胃里空落落地疼。蟾蜍毒的效力似乎已经过去了。在这期间,她这条瘦小的幼蛇竟没在这险恶的密林里遇到什么致命的危险,简直就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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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她总算是彻底理解了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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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她成为了一只低贱凄惨的,在丛林中苟延残喘、茹毛饮血为生的牲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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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没有什么理由,当然也没有挣扎之后就必定获救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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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本就不必对每一个受难人都特地作出什么解释或是承诺。唯一可以得到确认的只有: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实,是专属于她的地狱,是以死亡作为最终威慑的,刑罚旷日持久的牲畜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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