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米耶海上漂流了近30天后,除了飘舞在云层下的红鸥一只只地不见了,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木帆船上的食物不多了,摇晃的船身时时刻刻都在提醒饥饿的斩影者们,因为他们的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稀少的酸液在随着船身一起浮荡。但是斩影者们仍然以武士般的意志,像一尊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凝神屏气。他们有的背靠桅杆坐着,有的在甲板上打禅,有的由于身体实在是太过虚弱,只得横躺在吊床里休息。所有的斩影者都在一声不吭地保存体力,不必要的沟通和交流对于他们来说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
年轻的斩影者之中,有一个人显得格外的沧桑,却是一个例外。他的脸上除了如同刀子刻上去的皱纹之外,就只剩下几条真正的刀疤了。银色的发丝束成了一只细长的辫子,其末端散开着,分叉铺在他如峭壁般笔直的脊背上,沿着他不算突出却硬朗如顽石般的肌肉渐渐收拢。他是这些斩影者们唯一的领袖,即是负责指挥他们暗杀行动的“破影”,亦是负责指挥他们截取情报的“碎影”。
良久,除了人群呼吸声,海风呜呼声,海浪扑过船底的声音,再没有其他的东西能够凸显出活物的生机了。然而,随着首领的一声细微的咳嗽以及随之而来的肉体与地板碰撞的沉闷响声,某种宁静与平衡被打破了。
斩影者的首领,罗刹丸,已经有接近一周没有吃任何东西了。他一直对他的手下声称自己只喝一点点粗制葡萄酒就能活下去,但是他显然已经对他的手下食言了。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多活不过三天。
浮殇是这几十人中除却罗刹丸之外最为出色的一位刺客。他亦是满头银发,只有20岁,弓术出神入化,所有的暗器都使用得极为熟练,而当他拿起他的野太刀“绝魄”的时候,连鬼神都会为之战栗。但是这样优秀的战士,却仍旧抵挡不住饥饿带来的绝望和煎熬。他眼睁睁地看着罗刹丸因为饥饿致使体力不支而倒下了。那个年近40岁的,如同自己亲人般存在的首领大人,那个“武士之魂”,斩影者的精神领袖,就像一座佛像遭到恶鬼的戏辱而最终被碾为齑粉那般,轰然崩塌。浮殇像是疯了一般,用尽浑身的气力斩开了货舱的门,从受潮的木箱里掏出一小块硬邦邦的羊肉干,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首领身边,将它递给了罗刹丸。
“吃了它。”
“你不应该违反我的命令,浮殇。”
“但是,你会死。”
“我不会死的,永远不会。”罗刹丸的声音非常轻微,仿佛一阵清风就能将它吹散,“‘武士道’永存。”
“‘武士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你若死了,一切都没了,一切都将化为一团虚影。”
“你还年轻,浮殇。年轻人不该这样绝望,消沉。你应该重建你的信仰。‘武士道’会流传下去,只要这世上还尚有一个真正的武士存在。”
“愚蠢啊!师傅!醒醒吧,所有的仅存的武士都在这个船上,不足一百人。我们逃到这破船之上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毫无尊严可言,又有何颜面喊什么‘武士道’呢?武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您难道还看不明白,执迷不悟吗?”
“混账!”话音未落,一道如闪雷般的刀光便划过了浮殇的脸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血痕和几滴鲜红的血丝。罗刹丸的刀之快,全然不是浮殇所能企及的,浑浑噩噩中他甚至没有看清师傅是如何拔刀的。
“竖子不可教也,你给我滚。”
这几个字如同几只匕首一般狠狠插在了浮殇的心尖上。他只是希望师傅能够活下来而已,别无他求。他只是不愿意看到,曾经的东决第一剑客,曾今叱咤风云的忍州第一武士,落得一个饿死他乡的下场,仅此而已。可当他正视师傅的漠然的眼眸,回望师傅脸上的无奈和决绝时,他只能将心中的酸楚和不甘都化为了一滩脓水,生生地咽了下去,愣是一个字也没说。他扶着刀一步一步返回货舱,又将那块羊肉干扔回了木箱。
那天傍晚,依照罗刹丸的命令,船上的每个斩影者都依次从货舱里领取了一小份羊肉干和一小杯葡萄酒,唯独罗刹丸只喝了半杯葡萄酒。落日的余晖在海天相接的地方闪耀着,异常地绚丽,但是夜很快便会降临,然后将之扼杀在无尽的黑暗中。
第二天清晨,伴随着绯红的日出而来的还有一声极度尖锐刺耳的怪叫。一大群人形的黑影从海底浮向了水面。而偶尔有一个黑影跃出水面时,蝶尘便能看清楚那怪物的模样:浅绿色的光滑的皮肤,长在四肢骨和脊骨外的鳍,布满手指和脚趾之间的蹼,椭圆形的向前突出的头骨以及满嘴的黑色长牙。那便是鱼人,这片大海之中最危险的生物。
他顾不上饥饿带来的眩晕感,便麻利地抽出了他的佩刀“灭神”,准备迎敌。此前鱼人一共来袭过四次,每一次都无功而返。并且斩影者的损失也很小,总共加起来只有极个别伤亡。鱼人中的工兵战士是一种低智的生物,不懂得任何近身搏杀技巧,魔法或者巫术,只能凭借他们那一口毒牙去扑咬猎物。而以斩影者的身手,除非受了伤,否则几乎不可能让鱼人伤到自己一分一毫。
不可能伤到自己一分一毫,他原以为如此,直到首领罗刹丸如雷般的吼声响彻整个甲板。
“娜迦……是娜迦!全体戒备!堵住耳朵!”
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阵妖媚而甜美的歌声便如浓醇的酒香一般从穿舱外传来。正当他想要透过窗户观察甲板上的战况时,他发觉眼前的物景忽然变得模糊了,整个世界渐渐地开始摇转,混乱,最后汇成了一道光。他不由自主地向着光前行,然后便似乎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两个人存在,他和他的爱妻烨子。他们一起隐居在北幽的雪山之中,以林中的小兽和野果为食,以北地的巨木雕成的房屋为住处。屋子里的火炉烧得正旺,桌子上摆放着鲜嫩多汁的野兔肉,而火焰的光映射到烨子白净的脸庞上时,他亦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红晕。烨子总是像一只猫一样安静,但有时候也会有一些亲昵的举动。她此时就蜕变为一只不安分的小野猫,总是贴在他的身边蹭来蹭去,时不时也会用柔软白皙胳膊缠住蝶尘的脖子。
恍惚之中,他发觉妻子已经开始用舌头舔弄自己脖颈上的敏感处。起初他还非常享受,但是不一会儿,烨子便开始轻咬其皮肉,那是一种异常酥麻的感觉。等到他有所察觉的时候,酥麻的感觉已经变成了疼痛,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疼痛逐渐开始加剧,最后演变为了撕裂皮肉的灼烧感……
“小心!”一个声嘶力竭的稚嫩的声音惊醒了的蝶尘。
只过了一刹,偷袭船舱的鱼人便已将毒牙插入了他的脖子里!
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用尚未麻痹的左手持刀,完成了一次精准的横斩,将那鱼人的脑袋齐根砍了下来。船舱的门早已被鱼人撞开了,陆续又有两只冲了进来。他定了定神,又是两记横斩,船舱里顿时多了三个脑袋和三具无头尸体。在挥出最后一刀的那一瞬间,随着鱼人的血迹溅撒的轨迹,他的身躯缓缓地躺下,如同一条枯萎的败枝。
船舱里的另外一个人,虚弱到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床上轻声呻吟,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那人便是蝶尘的妻子烨子,她同她腹中的胎儿都饿得不轻。母亲体内的能量供应实在是不足以维持两个人的生命活动,尽管罗刹丸已经吩咐每次进食给她两份食物。她的身体已经渐渐失去了原先丰腴娇美的形容,变得瘦骨嶙峋,只剩下一个挺立圆滚的肚子,整体看上去甚至显得有些畸形了。
就在刚才,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中毒昏迷,却无能为力。她也明白鱼人还会陆续地扑杀进来,把他们当做一顿丰盛的晚宴活活吃掉。
她瞳孔中曾有过的希望的火种也渐渐熄灭了。她回想起了他们在忍州的第一次邂逅和第一次幽会,那时候,蝶尘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清秀的男孩子,而她,还是年幼的东决城的公主。蝶尘穿上纯白和服时美得令人惊叹,便是绝世的尤物也要让他三分。他满足了她作为一个小女孩所有的幻想,年轻帅气的背影,一骑绝尘的身姿,挥刀时俊俏的侧脸,喘息时濡湿的衣衫。但是,贵族和武士,命中注定属于两个阶层。这无形的隔膜每次都会浇熄她懵懂炽热的心。
命运之神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有谁会料到,就在三年之后,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竟成了连接他们的那根红线呢?
蛮族的铁骑像是一根烧红的钢枪,直接捅入了忍州的心脏——东决城。东决城破灭了,无数的平民,贵族被屠杀殆尽,在死亡面前他们是平等的。成千上万的武士,在历经了一番血战之后,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而随着贵族阶层的消失,武士们便迷茫了,怯懦了。失去了领袖的武士便是浪人,便是无头苍蝇。
可是,当烨子弃城逃窜之时,兴许是厌倦了笼中鸟一般的贵族生活,她竟至始至终从未感受到家国灭亡的悲哀。斩影者——所有武士之中最精锐的那一部分,亦是皇室的象征——将她救出东决城之时,她在众多青涩的面孔中一眼就认出了蝶尘。她有些欣喜,有些庆幸,甚至有些羞于启齿的兴奋。在那一刻,她已然想不起她的父亲是如何被蛮族生擒并推上刑场当众五马分尸的,她亦想不起她的母亲是如何被数十个蛮族士兵轮番奸污致死的。她只感受到了一丝安心和一份救赎。烨子天真地认为,只要那个年轻的武士陪伴在她身边,世界便不会崩塌,天穹便不会坠下。她以为她年幼的躯壳中产生的那股无可遏制的冲动与兴奋叫做“爱情”。她要蝶尘向神明起誓,如果他们能够逃脱蛮族精锐铁骑的围捕,则他必须娶她为妻。蝶尘咬破嘴唇答应了。一年之后,斩影者被迫逃到了卡米耶海上,而烨子彼时已经有了八个月身孕。
现在,已经接近九个月了。
烨子腹中的生灵忽然动了一下,狠命地踹了她一脚。她痛得渗出了泪水,却无力喊叫。她感到了自己骨肉的生命力,像一只倔强的牛犊那样有力,鲜活。那股力量如夏日的阳光一般灼热,炙烤着她的灵魂,令她不得不想办法躲避,想办法逃离。但是,她逃不掉,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她的孩子想要活命,而她怎么能就这样死去?
她几乎是爬着靠近了昏迷不醒的蝶尘。她看到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于是轻轻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放到了他干枯的嘴唇边。她开始默念神道咒语,那是忍州的巫女一族的续魂秘术。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纤长的食指湿润了蝶尘的嘴角,然后化为一层薄如蝉翼的紫色雾气。雾气像是有了意识一般,缓缓进入了蝶尘的食道。术式结束后,她已耗尽了所有精力,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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