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的梦乡里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呀，要等多年以后自己亲自去见证了。
不过既然我们能在梦里与他们重逢，他们一定也经常在旅途中偷偷想念着我们吧。
“林彩儿，你刚才都梦到了些什么？”
“唔，梦醒就忘了，不过居然能真的睡着，我也很惊讶呀！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梦到了我在那边的男朋友。”
我停住了步子，随即发现自己所站着的正是当时梦薇儿接我时所站着的地方，只不过现在面对着的人变为了林彩儿。
——脑袋有点乱。
“那边也能找男朋友？那我呢？”
“放心啦，他会允许我这一天的‘出轨’的，是旅途中遇到的男孩子噢，长得可清秀了，该怎么说……脸比你方一点长一点，个子和你差不多高……在我去世一年多前的时候因为心脏方面的病症在医院去世了，很温柔的一个人。”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太阳正从她的脑袋顶上探出来，这个落满枫叶的城市今天醒得格外早。
“比我温柔吗？”
“没有，因为你的温柔是二人份的嘛。”
这样啊。
……
我们决定先去她家。
枫城是醒了，可街上所见到的人却更少了——毕竟是周末。
的士司机不时在车顶中央的后视镜里瞥我几眼，就一大男人打的，不坐副驾驶位却缩在后排座位，确实有点奇怪？
“噢~这里的商场盖起来了……路口还多了个红绿灯……”
林彩儿的脸紧紧贴在窗户上，估计只恨没能把所有经过的城区景观看齐。
看上去兴奋极了，这样挺好。
——还是强颜欢笑？
是的，离家越近，她就越发沉默。
“林彩儿，和你说个事。”下车之后，我一把拉住了想要走进小区大门的她。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就不进去了，过完你的头七后，我就同你父母很少再有往来了，况且现在我也没有了踏进这里的理由，再见到你的爸妈也只会让场面尴尬。你就……一个人进去确认吧，我在对面公园等你。”
——我会好好记得你的存在的，所以放心地去看你的父母吧。
“好。”
——简短的话语，没有试图劝说我，她就这样板着脸，越过了小区的大门。
这才是她极少流露出来的，鲜为人知的另一面，这很像她初中时的状态，可现在想来这样的她反而还能令我心安。
——过度的理智与思考，完全的淡薄感情。
很难想象一个如此理性的人会得上抑郁症。我对她的了解是从梦薇儿将我们撮合，第一次见面之后正式开始的，在那之前，我对她的背景知道的少之又少，更多是零星散乱的无意义信息。
这样的情况又更加令人胆战心惊，因为绝对理性之弦在崩断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无限的放纵与依赖，绝对的空虚存在。
我踱步进了林彩儿家所在小区外正对面的公园，绕着公园里的小径走着，又看见了一架自动售货机，与车站广场的不同，里边除了饮料，还贩售一些小面包，果仁零食。
稍微有点想模仿某个动漫角色对着它狠踹一脚。
——算了，还是乖乖地付钱买吧。
……
……
……
“我们中午吃什么啊？呀，糟糕了，谁会想到这次漫展会在这种荒郊野外的展馆里办……”
——真是麻烦了。吃饭时点，场馆里的人都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去。
什么？女仆咖啡厅？不不不，即便喜欢动漫，去那种地方对我来说果然还是有点……
看着一旁始终唯唯诺诺模样的林彩，我不禁扶了扶头。
——何况她在，更不能了，绝对会刺激到她的吧。
和梦薇儿说带她来逛漫展调整调整心情，搞得我自己就是经常逛漫展的人似的，真是海口夸大了。
“我……不知道。”她突然小声吐出了这句慢了半拍的话，逛展时的兴奋表情正在飞速地褪去。
偷偷地看了一眼，显然这个女孩子今天还是有精心打扮自己的，似乎是画了点淡妆，眼睫毛看上去比平时长了一截，脸蛋也粉扑扑的……
——我在想什么啊！看看你自己吧，穿的都是些啥啊，死宅男！
“我带了点……面包，本来是……想着……应急用的。”
她又缓缓补充了一句，从手袋里取出了一大袋吐司切片面包，又拿出了两盒酸奶。
“得、得救了！你太棒了林彩……儿！”
——所以为什么要加儿音……虽然梦薇千叮咛万嘱咐要这么叫的，女生间这样倒是无所谓了，可是让我也这样叫真的有些羞耻啊！
——更不用说你自己也蹭到了好处吧？梦薇……儿！
“什么？林彩酱、梦薇酱？你就这么想死吗洛星辰，你看我不把你也做成酱！”
她是这么答复我的，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抬眼看到人流中闪出了一处空档，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往那边冲去。
“林彩儿，抓住咯，这里边没有座位，我们到场馆外面的马路边上找个地方吃午饭，别走散了。”
她瞪大了眼睛，但没有发声，我们在人群中穿梭着，我远远看到了大门正上方电子屏打着的“今天是2013年7月23日”字幕，终点近在咫尺了。
——这么可爱的女生，怎么也无法同阴郁沉闷的抑郁症联想在一起，在我看来她只是有些害羞罢了。
脑海里闪过梦薇严肃的脸庞，以及她的告诫。
“或许我们还只是心智不成熟的中学生，但是想要救一个人的心情，和年龄无关。”
是啊，如果事实已经无法改变，我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个节点把你救出来。
……
……
……
我将吐司面包的包装袋猛地用双掌一拍。
“噗——”听这声音真是莫名的享受。
我从腋下取下夹着的另一份面包和酸奶，中午就吃这个，林彩儿绝对会生气的吧。
——因为第一次和她共进的午餐就是面包，所以最后的午餐不知不觉也就这样做了吗？
洛星辰你就作大死吧，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她了。
其实这公园还不小，走了几分钟，我才终于找到了一条空着的石凳，坐下来，一边吃着面包，一边默默祈祷着待会林彩儿能很快就找到我。
很自然的，双眼自然就聚焦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上。
只是一年没有见到林彩儿的父母，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两人脸上的皱纹深了许多，白发也多了几簇。用一句很俗气的话来说，看上去像老了十岁。
——可用在这里不是打趣的话，是认真的啊。
他们牵着手，像在饭后散步一样，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
——本来应该有一个人待在他们之间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也已经注意到我了，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我赶紧站起来，小跑倒他们跟前。
“叔叔阿姨，还、还记得我吗？”
“怎么可能忘记，辰儿，你来怎么不提前和我们说一声呢，等了很久吧？我和她爸早晨已经上去看过她了，现在才打算回去，要不……”
“不，阿姨，没事，我待会自行上去。”
林彩儿父亲一语不发，这一年间变化了太多，即便远远看去身影还能辨认得出来，可是在近处一看，脸庞的模样已经陌生了起来，明明在过头七的时候相比母亲，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现在整个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阴沉了许多。
——时间是一剂良药，也是一服毒药。
“既然都来这了……要不先上去坐坐吧……”
“谢谢，但是不了，我来这就是单纯想见一见叔叔阿姨，现在……放心了，请好好照顾自己，待会我……”
——完全不放心。
“我就和林彩儿去……”
糟糕，说漏嘴了。
说这话的同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急促地脚步声。我的视线不由得游移向后方……
林彩儿父母疑惑地跟着我一同转身，两人正好留出了一处空间，透过那里，我看见林彩儿正气喘吁吁地站立在不远处。
身子摇晃，嘴唇发颤，瞳孔放大。
“爸……妈……我，我是林彩……”
她又腾起大步。
“你们看得到我吗？“
耳边传来了扭曲的哭腔。
不忍心看下去，撇开了目光。
——放弃吧，林彩儿。
“你好，我是林彩的爸爸，林彩4号已经去世了。”
在他们的心里，你已经死了啊。
余光中的林彩儿紧闭着双目，向着这里狂奔，却从父母的身躯中穿过，脚下一嗑，整个人顺势便向前一倾，重重地冲进了我怀里。
一齐摔倒在地上，我的后背直接撞击在地面上，一阵剧痛涌上大脑。
林彩儿自然没事，她紧咬着嘴唇，很快从我身上支起了自己的身体。
“辰儿，你没事吧，突然怎么了？”林彩儿的父母慌张地围在我的两侧，她的父亲沉默地伸出一只手来，意欲给我搭把手。
林彩儿抬起头，缓缓伸出手去，却始终无法触摸到自己父亲的手。
我在模糊的视线中，看着她一动不动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就像真正握住了对方的手一样。
——没用的，
你已经死了啊。
我轻轻挤开了她的手，然后握住了她父亲的手，一使力，重新站了起来。
“不小心绊了一下，”面对他们关切的眼神，我装出傻傻地笑容，“没事的。”
“刚才你是不是说了她的名字？然后你看向了我的身后？”
她的父亲没有松手，用粗犷的声音向我发问道，而她的母亲用胳膊肘顶了顶自己的丈夫。
——没有。
“星辰，让开。”林彩儿冰冷的话语从后背刺穿了我的心。
僵硬的转过身来，她已经跪在我面前，缓缓把头低下，抵在地上。
抬起，又落下，一次一次撞击着地面。
“爸，妈，这辈子我对不起你们，下辈子，我给你们当牛做马。”
太狡猾了，这样的说辞。
——如果一切的一切都能推到明天，推到下辈子，那么我们现在所正经历的，所正要去奋斗的，又是为了什么？
林彩儿的母亲有些迷茫地看着我与自己的丈夫——林彩儿的父亲不知为何，直愣愣地对着林彩儿，丝毫没有移开目光。
“她是不是就在这里？”
听到这木讷沙哑的嗓音，林彩儿定住了。
“在。”她说出了这个只有我能聆听到的答案。
她的母亲走上前来，有些焦虑地拉住了自己丈夫的胳膊。
“别说了……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呀……”她哽咽了起来，“别再……去想她了。”
林彩儿弓伏着的后背开始抽搐起来。
“辰儿，不好意思，她爸爸情绪有点失控，我们就先回了，之后我们都在家，如果你还想来的话，我们随时都欢迎……”
她几次拽着自己丈夫的胳膊想要转身，林彩儿的爸爸终于硬是顶不住，缓缓扭过了头。
林彩儿最后一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怎么会不在呢？你们，难道看不到吗？
“叔叔阿姨，没错，林彩儿在的。”
说出口了。
公园里一时寂静无声，连风儿都停止了吐息。
“你说……什么？”
“她就在跪在这里，向着你们，头已经磕红了，不停地对着你们道歉。”
“辰儿，你都在说些什么……”她母亲的眼睛瞪大了，她的父亲却没有回头。
——什么啊……
——她明明还活着，就在你们面前！
——明明就在这里啊！
可我说不出口。
林彩儿面无表情，没有对我的举动有任何的反应，只是一直凝视着他们。
“走吧，”那个高大的背影只是这样说道，“他也只是想念她了。”
“我……”
真的再也说不出口。
“对不起。”掩住了面，因为无法再面对他们，只能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再见了，爸妈。”
这一声全世界是只有我与林彩儿才知道的，最后的道别。
……
……
……
我正仔细辨认着林彩儿带来的面包包装袋上所印着的生产日期，手背突然一阵发痒。
林彩儿用她的指尖轻轻戳着我的指根。
“不、不会过期，因为是……”
“早上出来时……刚买的。”
——她憋红了脸，终于将如此卖力地从嘴里一个一个蹦出的字眼凑成了这句话。
确实有点羞怯过头了呢……可是如果平日里也能像刚才逛展那样更加活泼一些的话，或许能作为治好她的病的一个突破口吧？
其实梦薇儿想得不无道理，可能我们所做的这些真的是能起到作用的。
既然这样的话，就一直这样陪着她吧。
我们坐在人行道的边沿上享受着这顿别致的午餐，午后的太阳十分舒适，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周围还有许多来逛漫展的宅们，直接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打了地铺享受着日光浴。
这时飞来了一只蝴蝶，居然停在了林彩儿手里抓着的面包上，艳丽的双翼正扑扇不停。
她愣了愣，想要用另一只手拢住那只蝴蝶，可它很敏锐地躲开了，从双指之间飞走了。
——没能挽留下来。
“啊，飞走了呢，没关系，我原来在山里抓了可多这些，你喜欢的话，待会我去草丛里帮你找一只。”
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我不忍心留住它们，只要看着它们自由地飞着……就好了。”
那样落寞的神情，不由得让我去揣测着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
——都是徒劳的。
因为我本就不曾有意挽留下她。
……
……
……
那么现在呢？
我们俩坐在了公园的石凳上，林彩儿的双眼还有些泛红。
已经大正午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只是默默咬着面包。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没哭。”她猛地灌下了一口水。
“真遗憾，猜错了。”
我学着她的动作，一口气喝下了半瓶的矿泉水，冰冷的液体明明在食道里激荡着，却像回流的眼泪般无声无息。
——我想挽留她。
可是现在一切都是徒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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