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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童子 四

第七章 童子 四

月上树梢,夜寂寥。

好歹是将今晚的苦难给熬过去,女孩也终于是恢复了她原来的样子。仍旧是坐在那水潭旁边的树枝上,长发和裙摆一同被晚风吹向了一边,赤着双脚在空中一荡一荡地摇晃着。背后是那一轮明月,微微凉意的光芒洒在她的身上,而女孩也借此逐渐恢复刚才苦难中所受到的伤害。

对于残留在阳世的魂灵而言,这对死亡场景的回顾既是世界规则对于己身所加的劫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稳定灵体存在的一条途径。

由于眷恋啊,思念啊,不甘啊之类的强烈情绪而逗留在人间的魂灵,随着时间的流逝,用以维持自身存在的力量也会随之渐渐消失。到了最后,也许只剩下一个毫无记忆的赤条条的灵魂在人间游荡。而这种对于自身死亡场景的回顾,在一遍遍经历那无法言喻的痛苦之余,也可以强大魂体,不至于落到个赤条条一个空白灵魂的悲惨下场。

我起身,向女孩告别。

“那么,今晚也是安然度过,我就先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

女孩挥手同样告别。

“明晚见了。”

“明晚见,小残。”

我沿着下山的路蜿蜒前行,拐过一个转角,到了女孩视线所不能到达的地方。想了一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再试走上好一段的路程,等到终于是确定女孩的感知所不能抵达之后,这才放心地施为。

双眼紧闭,沉下心去感受周遭的一切气息变化。那在体内缓缓流动的,我与生俱来的力量开始与外界的同属性能量互相感应。然后,在两者共鸣的一个刹那。

“开。”

兀的一指点出,双眼中有青涩的光芒顿时大盛。就在我手指所接触的空间,竟然如同水面一般泛起了涟漪,一圈圈向着周围的空间辐射,慢慢的越来越大。终于,到达了某一个临界点,空间也终于是如同镜面一般地破碎。

就在那个地方,空间出现了一个口子。那口子的对面所露出的风景,赫然正是刚才女孩所在的水潭。

完全一模一样的风景。同样的明月,同样的水潭,同样的湖畔的树。

而最大的不同,就是在口子对面的世界中,少了那一个坐在树枝上,本不该存在的身影。

此刻,也确实地没有存在于那一边的世界。

我双手扯住这虚空裂隙的边缘,用力网两边一个撕扯,弄出一个能容我通过的口子来。

迈开脚步,进入了另一边的世界。

班里五十五个同学,加上一干任课老师,一个不落地参加了胜男的葬礼。

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在胸口别着花,以示对于逝者的哀悼。

葬礼是在一个大厅里举行的,空旷稀疏的空间,更加给这个时候增添了几分的肃穆与沉重。

在大厅最前面的墙壁上,悬挂着女孩安静笑着的黑白脸庞。重新看见她这笑容,明明是从前稀松平常的事情,怎生的就如此地悲伤。明明那照片中的女孩是微笑着的,而见到这照片的人们却只是觉得酸涩不堪。

棺柩停在最前方中央的位置。女孩的双亲就在棺柩旁守着。他们的神情早已经麻木,泪水不再流淌,这几天的时间,早就把该留的,全都流光了。

但他们还在哭泣,从那双眼睛中,人们能够清楚地看见,两个不幸的人的灵魂,分明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渗着鲜红色的血。

那是活活地从生命中被砍了一斧子所留下的伤口。

一个又一个的人走上前,向着逝者做最后的告别。他们不说话,所有的言语都在心底默默地轻咛,是绝不能在此刻惊扰到已经安息的女孩。

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以为的已经安息的女孩,此刻正陪伴在其父母的身边,重复地喃喃着。虽然不会有热河人能够听见她的话,但她却没有丝毫想要停止的意思。

女孩想,爸,妈,我就在这里啊。

你们转过来看一看我好不好。

你们不要这样子了好不好。

你们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无论怎样,就是不要这样子了好不好。

距离女孩出事的那一天,恰好是过去了七日。

也只有在这个晚上,女孩的魂灵才能够走出葬身的那个地方,来到其父母的身边。

但是,时间,已经不多了啊。

女孩隐约有着某种不祥的预感。她知道,或许自己能够在这世间停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死者就该去死者的地方。

她模糊地有这种明悟。

果然,就在这种不祥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女孩的世界一个变化,却已经转换了场景。身边已经不是刚刚葬礼的现场,而是另外的一副全然陌生的地方。

起先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光明,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声响。

然后,有一盏青幽幽的灯火无声无息地亮起。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在女孩的面前,赫然出现一条由两边灯火所围成的道路,一直绵延像目光所不能到达的远方。

随之有无数的萤火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在空中不定地舞动。如同天上的繁星生出了精灵,齐齐下来在这无边无际的空间中飞舞。

女孩茫然无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她不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但隐约间又有着模糊的感应。有着什么东西在召唤着自己。

去吧,踏上这一条路。

是你最后的归途。

双眼渐渐迷离,不知什么时候,她的面前漂浮着一只造型诡异的灯笼。没有任何人提着它,就这样自行漂浮在这浓重的黑暗中。说是造型诡异,然而实质上,根本就无法记住它的外形。每一个瞬间都在变化,从来没有固定过一个稳定的状态。

但,明明是这个样子的灯笼,却能够让人一眼就可以清晰地记住其上面浮凸出的一个字。

“幽”

灯笼在空中沉浮一阵,又无声无息地向着那由青火所组成的道路上飘去。

眼神迷离的女孩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跟着前面这只诡异的灯笼,就要向前行去。

就在抬起脚步的刹那,眼神重新恢复清明,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女孩也确实地开始挣扎这本属于她的宿命。

“不行,不能够踏上去。”

她露出痛苦的神情,眼神一阵迷离,又是一阵的清明。就在这两种状态中不停地轮转。

“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脑海中有无数的画面涌现,都是昔日最美好的回忆。

最后,一切都停止在父母那憔悴麻木的脸上。

当画面在此刻定格,女孩双眼终于恢复了清明。

但是,此刻已经太晚了。

她的脚步即将落下。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

这是属于阴间的,铁一般的法则。

在那无比深沉的黑中,那是比之于此刻女孩所处的地方更加深沉的黑暗。

一尊王座之上,那一袭华服的男子睁开一直紧闭的眼眸。

一瞬间,彼岸花开。

在那一双眸子睁开的刹那,这黑暗的世界便有无数的彼岸花同一个时间盛放。

这是死亡于世间最直观的美的表达。

男子抬起手,在彼岸花间翩翩飞舞的银翅合拢了翅膀停在他的手上。

这是阴间的精灵。以彼岸花之花粉为食,而每一朵彼岸花,都是已经亡故人生前的记忆所化。

也就是说,这是独属于阴间的,以他人记忆为食的蝴蝶。

唤作,银翅。

男子细细的打量着停在自己手指上的这只银翅。因了所食用的记忆不同,银翅也会显现出迥异的颜色出来。就好比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银翅吸食了此人的记忆,就会显现出缤纷的美丽花纹。

而在男子手指上的这只银翅,竟是一身不祥的血红色的纹路。

那么,该是怎样的人生才会有如此令人不安的颜色出现呢?

男子收回留在银翅上面的目光,微微合上了眼眸。

彼岸花也就随之缓缓凋谢。

无数的血红色花雨在空中纷纷扬扬,漫无边际。

王座重新隐没回那深沉的黑中。

“终于,你快回来了。”

最后的最后,一切归于沉寂之前,兀的有这样一句话响起来。

前方,将世怎样的未来呢。

女孩虚悬在路上的脚缓慢地向下踩去。

在这死者的国度的中心,盛开着一望无垠的彼岸花的海洋。

此刻,正有一朵娇嫩的彼岸花破土而出。

随着遥远之地的女孩即将脚步缓缓落下而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当它完全盛开的瞬间。

当彼岸花最美好的时刻。

当那个霎时间的刹那芳华。

一切都将在那时画上句点。

或许不完美,但那就是所有的结束。

但是。

女孩脸上痛苦的神情愈加地盛了。

“我不能踏上去啊。”

已经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关于从前的记忆正在飞快地消失。那记忆空白所残留下来的不协调感,如海啸一样猛烈地席卷了自身的每一个角落。胸膛之中的那个地方,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好难受。

现在,她已经忘记了太多的事情,也忘记了太多的人。

人之所以为人,与之遭遇经历息息相关。没有天生的圣人或是恶人。之后我们身上的棱角锋芒,真的是先天从出生的那时就注定的么?

或许先天也占有一部分的因素,但绝大部分的原因,怕是要归结于此后数十载年月中所受到的教育和经历了。我们身上的品行特质,也真正是由了这些原因才会变得如此吧。

而如果真的将所有的过往全部遗忘。

那我还是我么?

“有没有谁,可以来帮帮我。”

她紧紧地抓住那一幅画面。

父母那神情憔悴的脸。

麻木枯槁的容颜。

“爸,”

“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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