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飞凡刚从美国渡回上海的时候,正好是1929年。
1929年的上海,是一个充斥着新鲜与糜烂的地方,一个繁杂的花花世界,几乎没有人不被它的纸醉金迷所吸引。在灯红酒绿的外滩和各大租界地,拉着人力车的车夫们扯着嗓子招揽生意;衣着华贵的阔佬名媛们出入着一间间舞厅,酒楼;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洋人在租界寻欢作乐;衣衫褴褛的报童则抱着厚厚一摞没卖掉的晚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年轻的学者汤飞凡提着一只大木箱,从虹口码头走出来,他身穿笔挺的西装,皮鞋擦的锃亮,虽身材矮小却精气逼人,神情严肃。立时,码头外聚集的一大群招揽生意的搬运工和车夫便向他涌来:“老爷要去哪里?”
“哎,不用不用。”汤飞凡先是呆了一呆,而后连忙将行李箱从车夫手里抢回来,有些局促地道,“谢谢你们,我自己走。”
有几个车夫还想纠缠,便极力地说:“老爷,老爷,坐我的车吧,便宜着呢!……”
汤飞凡耸耸肩:“对不起,我没钱,实在抱歉。”
他并非身无分文,只是觉得自己应该省着花钱,毕竟回国后,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汤飞凡此次回国是受到刚刚成立的中央大学医学院的邀请,邀请中希望他能回国来担任细菌学副教授。医学院成立初期,困难重重,不仅师资缺乏,物资更为紧缺,仅有的那点可怜的设备七拼八凑都凑不齐一间实验室,汤飞凡已经做好把自己的一切财产都捐出来购买仪器设备的打算了。
当然,他知道,回国意味着放弃在美国所拥有的一切,放弃在哈佛医学研究所每月600美元的高薪,也放弃了在那里正进行一半的关于发热性疱疹的研究。
但是,在祖国的召唤面前,他义无反顾。
医学院的细菌学科,设在海格路中国红十字会总院,汤飞凡拎着重重的大木箱到达这里的时候,首先出门迎接的是中央大学医学院院长颜福庆。
“汤飞凡先生,欢迎欢迎!您能回来实在是太感谢了!”
“啊,不不,您不必感谢我。”汤飞凡握住颜福庆的手,语气诚恳:“为祖国贡献一点微薄的力量,应当的。”
颜福庆将汤飞凡请进他简陋的办公室,面带歉疚地说:“汤先生,有些事情我必须和你坦白说——我们细菌科刚刚建立,但却连一间完善的实验室都没有……”
“这种情况我知道,我也做好了准备。”汤飞凡平静地说,“我带了一台自己的显微镜回来,打算把它先捐给细菌科。”
“这……这怎么好?”颜福庆连连摆手,“你要捐了你自己的显微镜,那你用什么?”
“显微镜只有一台肯定不够,而且我带来的那一台,它的倍率也不是很高。所以我想再凑钱去多买几台。”
颜福庆向他表示了感谢,而后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汤飞凡知道他为什么叹气,便无言地坐着。颜福庆默默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注视着氤氲在洁白杯沿上的热气:“飞凡,你从美国回来,一定也看到了,国外的科研水平不知比我们国家高了多少。每每看到这样的情形,我这心里真急啊!单拿日本来说……”
汤飞凡低声说:“日本的生物学非常发达。”
“因为日本政府重视科学!”颜福庆大声道,“他们把科学人才当宝,大把大把科研资金供着!可我们国家如今军阀割据,混战一片,列强又一个个虎视眈眈,谁有心思关注我们的研究??唉……”说到最后,颜福庆又只是叹气。
“没关系,我们可以努力的。日本人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中国人没有理由做不到!”
“说的对,我们不能服输,我们一定要赶超日本,要让世界看看,中国人不比日本人差!”颜福庆一拍大腿,道,“你现在需要多少经费,我会尽我的全力提供给你。”
“谢谢你,院长。”汤飞凡知道,中央大学医学院的经费非常紧张,颜福庆许下这样的承诺,是对他最大的支持了。
回到上海整整一个星期了,课程资金的筹集却依然没有眉目,实验设备也极度缺乏。汤飞凡坐在教员宿舍的书桌前,盯着夜空发呆。
夜空很暗淡,一弯残月模模糊糊地隐藏在乌云之后,散发出微弱的月光。汤飞凡突然感到这月亮就像他的祖国一样,被厚厚的云层遮蔽,灰暗无光。
敲门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汤飞凡起身去开门,只见颜福庆兴奋地走了进来。
“飞凡,好消息!海外的一位华裔实业家在得知我们的困难后,答应捐赠我们一笔资金,以及一批美国洛克菲勒研究所的二手实验仪器!过几天仪器就能送到上海来了。”
汤飞凡闻言,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只要有了完善的实验设备,管他是不是二手的,细菌学的课程就能开启了。这是他回国后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他一扫先前严肃烦闷的神情,像个孩子般兴奋地说:“应该好好地感谢那位同胞,他对我简直是有救命之恩啊!”
“救命之恩?”颜福庆有些好笑地问。
“没错,科学就是我的生命。”汤飞凡一脸认真地说。
两天后的晚上,那批仪器就已经运到了医学院,其中有一台美国产的具有暗视野装置、1500×倍率的显微镜,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端的配置了。汤飞凡对这台高级的显微镜爱不释手,颜福庆看到他兴奋成这样,便上前来问:“这些仪器怎么样?”
“好极了!我们现在就有三台显微镜了,虽然还是不太够,但是已经具备进行科研 的条件了!”
颜福庆又去忙自己的事了,此时这间新建的实验室里只有汤飞凡一个人,他决定现在就调试一番这台半新不旧的显微镜。
他小心翼翼地旋开目镜盖,又调了调通光孔和反光镜的位置,然后,他拧动起粗准焦螺旋来——
就在一刹那间,一道极其强烈的白光将他整个人包围起来。一时间他的意识也是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此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在地球上。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而这道奇异的白光则是从自己面前的这台显微镜上发出来的。
“Can you hear my voice?”
一个奇异的声音,在这道白光之中响起,这声音很轻灵,也很渺远,似乎是从宇宙深处的某个角落里遥遥传来的,中间隔着几十万光年的距离。
“谁?!”汤飞凡大吃一惊,紧紧盯着那白色强光之中逐渐浮现出的身影。
“Thank God......I'm back.”
那声音继续响着,而那个在白光中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晰,汤飞凡眯着眼睛,在适应了这强光之后勉力看清了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身着白色羽织和棉质长着的男子,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黑发微微卷曲,墨色的眸中透出冷寂的、仿佛不属于世的光泽。此时,他正望着一脸震惊和错愕的汤飞凡,眼神中同样带着略微的吃惊。
“Who...who are you?”
汤飞凡稍定了定神,便也用英语向那人问道。
他很快便得到了回答。
在逐渐暗淡下去的白光之中,汤飞凡听见那和服男子细微的声音,说着十分流利的美式英语:“我叫做野口英世……”
“请多关照。”
强烈的光线终于完全消失了。
汤飞凡望了望那台显微镜,它依旧安安静静地放在桌上,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两样,就连刚才被汤飞凡调过的反光镜和通光孔的位置,也完全没变。
汤飞凡又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男子,此时他注意到,这人虽然清晰地立在眼前,但脚下却没有投出影子来,而他的身体,似乎也有些微微透明。
“野口英世……不是死了吗?”许久,汤飞凡声音颤抖地用英文开口。
“…嗯。”
野口英世确实已在1928年的5月21日去世了。
1927年的时候,作为美国洛克菲勒研究所最顶尖的细菌学家,野口英世亲自远赴加纳共和国研究当时席卷了整个非洲大陆的黄热病,却在那儿不幸感染身亡,成为世界第三个因黄热病而牺牲的细菌学家。
当时还身在美国的汤飞凡,自然是知道那场悲剧的,可是现在发生的这件事,就让他彻底懵了。
“我确实已经死了。”野口英世平静地说。他一边说,一边绕着那台显微镜走了一圈,木屐踏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它在这儿……那也就不奇怪了。”
汤飞凡使劲揉着眼睛,仿佛自己看到的只是幻像。他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家,一向是信奉无神论唯物主义的,从来不相信世上有鬼魂的存在,他相信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是自己的大脑神经出了什么问题。他绝不会相信,自己此生竟有机会和一个已死之人对话。
“你也是细菌学家么?”野口英世还在用英语尝试着和汤飞凡对话,丝毫不顾及他此时已经极度惊恐的情绪,“你是从哪里得到我的显微镜的?”
汤飞凡揉完了眼睛,睁开眼才发现,他还在。
没有必要再欺骗自己了,这不是幻觉。汤飞凡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对于在科学上还未证明的事情,汤飞凡一贯保持质疑态度,而关于人的亡灵是否存在这个问题,科学上的确也没有过明确的否认,也就是说,他不能断定鬼魂一定不存在,这违背了他心中的科学精神。
而此时眼前真真切切的情形却告诉了他,鬼魂是存在的。
汤飞凡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帮我完成我的心愿吗?”野口英世继续询问着。
“什么心愿?”汤飞凡终于开口。
“帮我改正一个错误。”
“等等,首先你得告诉我,你真的是那位野口英世?为什么会在这里?”汤飞凡打断了野口英世的话,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野口英世沉思了片刻,道:“呃……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在这之前我所记得的事情。”
1928年5月21日,非洲阿克拉的传染病研究所。
身穿洁白和服的野口英世站在洁白的病房中,触目的一切尽是茫茫的白。在某一瞬间,他似乎突然就站在这儿,又或者是,他似乎已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了。
他隐约回忆起这之前的事情,但那都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他还记得自己坐在显微镜前,观测着一张张细菌切片图,他猜测黄热病的病原体就藏在其中,他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它……这之后的记忆就模糊了。
野口英世下意识地抬起手来,目光触及到双手时,他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原本因受伤而残缺的左手,此时竟是完好的,和右手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分别!当他将右手的手指覆在左手腕上的时候,那儿一点动静也没有。
没有脉搏,什么都没有。
野口英世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猛然抬起目光,盯着屋内那张病床、病床前围着的一群人和病床上躺着的人。
“野口博士!……”
“八分十五秒,心跳消失……”
“失去生命体征……”
“不!博士……”
“……八分二十一秒,确认死亡。”
“不要——!!!!!”野口英世绝望地叫了出来,他不顾一切地向那张病床冲去,却立刻被一股力道猛烈地弹开,跌在地上。
此时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可是却迟了。
他绝望地一次又一次地扑向那张病床,又一次次地被狠狠弹开,病床上他的遗体静静地躺着,正逐渐失去温度。围绕在床头的人中有他朝夕相处的同事、助手、学生,他们正对着遗体痛哭着。谁也没有看他一眼,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作为科学家的理智使他很快冷静下来,他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
窗外是一轮遥远的落日,血红的霞光洒在黄金海岸线上,又将窗前的那台显微镜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默然地凝视着夕阳,喃喃自语:“请让我留下来吧……上帝……不要带走我……我的研究还没完成……让我留下吧……”
他看着自己的遗体被盖上了白布,缓缓推出病房,哭泣的朋友们也逐渐远去。他绝望地合上眼,等待最终的归宿——但不管是那天堂或者地狱,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
“然后呢?”汤飞凡听完野口英世的叙述,抬起头问道。
“之后我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野口英世指了一指桌上的那台显微镜。
“你死后就附在显微镜上?”
“是。”
“那你现在?”
“因为是你碰了这台显微镜,所以现在我是附在你的身上。”
“呃……在我身上……么?”
“啊,是的,打扰到你很抱歉,不过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叫汤飞凡。”
“汤君,很高兴认识你。”
“不过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呢?”
“因为我不甘心离去,我有心愿未了。”
“什么心愿?”
“一个是找到黄热病的治疗方法……还有一个是,我曾经在关于沙眼病原体的研究之中,可能出了很大的错误,我想要把它改正过来。”
“这样吗?那我也许可以帮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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