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娜·贝瑞兹贝伦·柯林森(2007年12月5日)
这是第几次来医院了?缇娜记不清了。
她几乎什么也记不住,因为她只愿意记只属于她自己的小世界,大世界怎样与她毫无关系。她的小世界就是她的房间,其中绝不会忘记的是枕边的两只等身高的布偶——流氓兔与泰迪熊,就像两只守护神在夜晚她入睡后守护着她,令她能够整夜安眠;天花板被点缀成星空,吊灯是月球的形状;四壁的壁纸是火红的枫叶林,书桌则化身为林中的雅亭,在斑驳琉璃的红芒照耀下熠熠生辉;地面化作海洋,铺满各种各样的鱼、虾、蟹,水垫床便成为海洋中的一叶孤舟,于海风中招摇。她甚至清晰地记得床单花纹的每一条纹路,夜晚失眠时,便会去描那些纹路,指尖顺着纹路徐徐划过,将纹理牢牢刻在心中。除此之外她能记得的恐怕就只有自己的名字——缇娜·贝瑞兹贝伦·柯林森。
缇娜凝视着电风扇发呆,思绪已然从第几次来医院转至电风扇。缇娜身体健康,当然与母亲的悉心照料密切相关,七年的人生中从未生病过。她不知道医院究竟是什么地方,即便来过很多次也不知道,母亲与医生的对话她也从不在乎。她不抗拒来医院,是因为医生的办公室中有一台电风扇,和自己的小世界中的那台电风扇无论形状还是颜色都一模一样。她的房间面东而冬暖夏凉,电风扇一直都是摆设,于是每次来医院她都久久凝视着旋转的叶片,思绪飘飞。从她的年纪尚且无法想通的电风扇的原理构造,想到电风扇对气流的影响,甚至想到刮起龙卷风的陆地,压天的积云旋卷吹得路面的尘土树叶旋卷——天空是否有一台电风扇?想到惊涛骇浪的海面,海浪携以鱼群一同掀入苍穹——海底是否有一台电风扇?
“轻度自闭症。”医生捏着眉头斩钉截铁,他的话令面前的女子身形微微一颤,为了打消女人的担心,在对方询问之前他又立即补充道,“没关系,只是轻度,可以治愈。”
女人长舒口气:“那应该怎么治啊医生?”
“我们医院不主治心理病症,不过离我们医院不远有一家政府设立的心理护理机构,那里的设备相当齐全,你带着诊断书去那里,一定可以制定出最适合您女儿的治疗方案。”
“谢谢医生!”女人接过诊断书,转身看向缇娜。
缇娜背对着女人,青丝长发被电风扇吹得翻飞凌乱,但视线挤过交错的发丝,女人一眼就注意到,缇娜正在将食指缓缓伸入电风扇……
“娜娜!”女人惊慌地高喊道,迅速扑过去一把将缇娜扯入怀中,缇娜的手指完好无损,女人理着缇娜乱糟的发丝嗔怪道,“你吓死妈妈了!”
缇娜思索了很久,才回想起“娜娜”是自己的乳名。
滚开!快从我的视线中滚开!不要再来烦我!
上学途中,每当有同学前来打招呼,愤怒、不安、厌倦、恐惧……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就会一齐涌来,在心底如飓风如怒涛袭卷不息!缇娜低垂着头,加快脚步自顾自地向前走,不仅完全不理会那名同学,反而在心里怒骂她希望她赶紧识趣离开。
很少会有同学同缇娜打招呼,因为早有前车之鉴,就算还有人上前问候,也会因为缇娜的反应自识无趣而离开。可这次不一样,这次遭遇的是班里爱八卦还话痨的女生,简直就是缇娜的煞星,就算缇娜一句话也不说她也能口若悬河而滔滔不绝,其人的联想能力更是丰富得令人发指,能从周恩来谈到莱布尼兹再谈到华兹华斯。
缇娜再次加快脚步试图甩开话痨,可话痨貌似也不甘示弱,缇娜已是近乎小跑的速度,而话痨依旧稳步跟在缇娜身旁……
终于忍无可忍,愤怒已升至极致,她突然侧目瞪向话痨,表情凶狠,眼神更是如闪耀血光的幽冥,话痨被瞪得直觉背脊发怵,乖乖闭嘴。
“那个……抱歉,我突然想起今天轮我值日,就先走一步了!”说罢话痨逃也似的跑开。
身后传来他人小声议论的嘈杂声,如蚊群一样令人厌烦,对于这些无法听清的议论她同样无法忍受。忽然转向,然后昂首阔步疾走,直到拐入无人的小巷才开始奔跑,不知是何种情绪带来的泪水溢出眼角,她奔向家,奔向自己的小世界……
她是孤傲的孔雀,不需要朋友,也不喜欢交朋友,她只愿意留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缇娜在房间中搜寻,却没有发现电风扇的身影,电风扇在前一次去医院后就被母亲收起来了。于是她来到雅亭前翻出画笔,在枫叶林的天空中自己画了幅电风扇,是想象中足以吹翻苍穹掀起怒涛的电风扇,电风扇完成后甚至连一直静默的枫叶林都仿佛狂躁地摇摆起来!远超子夜的绘画技巧,连美术老师都会忍不住称赞!
然而缇娜只在绘画课上展现过一次她的绘画天赋,画面中梦幻的粉蓝色将水天交融。也就是那次老师当堂指名赞赏缇娜,并邀请她上讲台讲述自己的画作,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讲台上的老师和讲台下的同学们,全都聚焦到自己身上,她战战兢兢地扫视台下众人,那一刻她对美术老师可谓恨之入骨!出乎众人意料,她猛地撕碎自己的画,将碎纸片狠狠撒向美术老师,在所有人都震惊之余,她趁机迅速夺门而出逃离教室!
自那以后缇娜再没有上过美术课,美术课她都翘课去教学楼后的枫树林,高大的树木将她藏在其中,谁也无法找到她。这是除小世界之外她找到的又一片能予她庇护的地方,恍若躲入小世界的壁画中。她开始记忆新世界的一切,每一寸土地上的花、草、灌木的外观,以及在这里停留过的每一只蝴蝶、蜻蜓、蚱蜢……
大人们绝不可能想象新世界于她而言的重要性,所以就算因为逃课被父亲殴打,她也决不招供自己逃课时去了哪里。她决意要守护她的新世界,就像新世界守护她一般……
已经将近一点,却还没有开饭,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大世界中的吵架声仍在继续,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总有愤怒的吼声间断地轰如她的世界……
虽然不愿意接近愤怒的聚集区,但终无法耐住饥饿,缇娜决定至少为自己煮碗面。可刚出屋,一碟瓷盘就照面扑来,直接砸碎在额头!
一阵眩晕,久久不能退散……鲜艳的红色淌过眼眸,同时原本一阵压一阵的吼声戛然而止,模糊的视线中两道人影慌急地跑来,将她抱起,又不知要跑向何方……
苏醒之时,窗外天色已渐黑,缇娜躺在医院的病床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久违的电风扇,习习软风拂面而过,紧接着一张人脸冲入视线挡住了电风扇,缇娜抬手想要推开那个人,却不料手正好被她紧紧握住。
“醒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娜娜!妈妈可担心坏了!”女人几欲泪下,她手忙脚乱地从包中取出餐盒,“一定饿了吧,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牛肉咖喱!”
意识与知觉很快恢复,缇娜抬手摸向额头,剧烈的疼痛令她身体猛然一颤,女人赶忙握住她的手不让她触碰伤口,并轻柔地为她固定棉巾,可即使如此疼痛感仍旧在不断膨胀……封闭的内心即便是父母也不愿与其有过多的交流,可此刻莫名的委屈已冲垮心灵的防线……
“妈,好疼。”强忍的哭腔,令女人立即收手不敢再触碰她的伤口。
“没事,没事的,跟快就能好了。”
缇娜并无大碍,所以父亲早就回去了,他似乎不愿和母亲待在一起。缇娜算不上心细如发,但她总感觉母亲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女人多次想开口坦白,动动嘴唇却又将话咽回……她不开口缇娜更不会主动询问,气氛一直僵持着,不过缇娜觉得很惬意,她远远盯着电风扇旋转的叶片,陷入幻想。
“娜娜,妈妈和你谈一件事好吗?”缇娜没有回答,似乎仍陷入幻想世界中未能回神,于是女人继续道:“你还记得道吉·格芬特先生么,就是那位经常请你和妈妈吃饭还一起去马尔代夫和悉尼的叔叔,妈妈想让他当你的义父,你愿意吗?”
缇娜一怔,她表情淡然,但眼神疑惑地看向母亲……
“其实,不瞒你说,妈妈……已经怀孕了……”缇娜的眸底闪过一瞬的凶狠,女人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当然有所察觉,那一瞬凶狠令女人不由心慌,赶紧补充,“是男孩,你很快就会有位可爱的小弟弟哟,高兴么?”
缇娜不作回答,回过头继续盯着电风扇,重新陷入她的幻想世界。
害怕、失落、不安,在心中交杂如乱麻,还真如古人云“剪不断,理还乱”,而那一番滋味真的相当不好受,双手紧张地交握着,女人试探着开口:“娜娜,如果爸爸和妈妈要离婚,你会跟妈妈吧?你……”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知何时变得又急又重,抿唇不敢再语,“你知道的,爸爸因工作总是各地奔波不可能照顾好你……”
曾经满怀期望地将“柯林森”冠于自己的姓氏“贝瑞兹贝伦”之后,如今“格芬特"将取代“柯林森”成为新的尾姓,而如果缇娜的抚养权不在自己手中,那么缇娜仍将姓“柯林森”,就算血缘关系不断且缇娜的姓氏中也有贝瑞兹贝伦,但那一层难以言喻的隔阂,也依旧会让她难受不堪。
“我谁也不跟,我自己生活!”缇娜不看母亲一眼,双眼只盯着电风扇,好像自言自语,但字字铿锵。
女人被她的话震得发愣好久,许久之后她狠狠一咬嘴唇开口:“可是你……就算爸爸妈妈都不想跟,那也总得和谁生活吧,外公外婆,或者爷爷奶奶?”
“我谁也不跟,我自己生活。”依旧语气坚定,依旧盯着电风扇,但给人的感觉竟是那么不容改变。
女人握住她的手,语气中隐隐有哀求:“你独自一人怎么生活啊,你才……”
“家务我都会做,做饭、洗衣……自己没问题!”缇娜最后重复一遍,语气甚至近似发狠,“我谁也不跟,我自己生活!”
“妈妈……”女人松开缇娜,暗暗抹去泪滴,她后悔了,不过后悔的不是婚外恋,而是后悔当初不应该决定再婚之后再领缇娜去心理护理机构治疗自闭症,“妈妈出去给你买饮料。”
不要,谁都不要,什么都不要!尤其是那无休止的争吵,自己的小世界中有自己就足够了,所以连父母也排诸在外。在缇娜幼稚的心灵中,已经开始想象一个人的生活——那么惬意美好!
可她怎会想到,明明一直都是独自一人不愿与任何人有交集,却在遇见子夜的那天……
还是第一次遇见和自己相同的女孩,孤独没有朋友、封闭内心不愿与他人交往、只愿生活在自己灰暗的世界中,至少在缇娜眼中是如此。
缇娜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此刻萌生的究竟是何种感情,同病相怜的同情怜悯,亦或遇见同类的欢欣雀跃?但就是这种不知名的感情在催促着她走向子夜、伸出手、最后张开怀抱……可结果是子夜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自己的怀抱,将她拉入自己流光溢彩的世界!流光溢彩——这便是缇娜眼中子夜的世界。
缇娜猜测自己的本意或许是为拯救子夜吧,但她不会猜到同时也为拯救自己。她本以为子夜是孤独的,而她懂得她的孤独,所以她希望成为这位和自己境况相同的女孩的依靠——其实是渴望子夜成为自己的依靠!本想为子夜的世界增光添彩,而当自己被懵懵懂懂地拉入子夜的世界后,才发现被色彩浸润的反而是自己的世界!
她再也不愿退回到原来的世界了,那个孤独灰暗的世界……所以她再也无法离开子夜了,在子夜的世界中,与她相处的时光,令心中那份不知名的感情愈渐膨胀……当某一天她不得不退出子夜的世界时,那份感情破裂了,结果她那孤独灰暗的世界中充盈着子夜的身影,那时她才清楚这份感情是喜欢,甚至是超越喜欢超越伦理的爱!
于是,她在内心深处一遍一遍地哀求,渴望有一天能将这些话对子夜诉出。
你能喜欢我么?你喜欢我好么!
休·洛伊·维斯道尔(2008年4月10日)
魁梧的身躯,温暖的拥抱,宽厚的手掌——这是休最爱的男人给他留下的永恒的印象。
男人总爱把他扛在肩膀,扛着他在后院奔跑,年幼的休挥舞着拳臂高呼,惹得端着茶点站在一旁等待他们跑累的女子不禁发笑。休可以感觉到男人那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扣住自己的双腿,所以他可以如雏鹰般张开双臂,在男人的肩头飞翔!休向伙伴们吹嘘,说自己是骑在英国皇家空军准将肩膀上的人,足以令万臣伏首!
身为空军准将,必须常年奋斗于前线,每次难得地回家,就会发现休又明显地成长了!休成长得那么迅速,令他不知该欣喜还是该痛心,而与此同时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正逐渐步入中年……
不愿记得那是哪一天,他时隔数月后回家,休扑入他的怀中,他抱住休,想要像每次回来时一样将他抱上自己的肩膀,可是费了好半天劲,累得气喘吁吁,却未能抱动休丝毫……他再也抱不动休了,也跑不动了,自那以后他只能牵着休的手在后院中散步,虽然妻子还会送来茶点,但他心中总感觉缺失了什么,所以每每回家后握住休的手,他就不愿再松开。
休也不愿松开男人,而以他的小手必须两只一起才能紧紧握住男人的手。不愿松开,却不得不松开,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虽然离别不免哀伤空落,但休清楚男人还会回来的,回来再一次握紧他的手……
这一次门铃声归还得竟是那么早,薇米满怀激动与惊讶的心情开门,然而急匆匆开门后,站在门外的人却令她怔了怔。
一男两女三名军官,台阶之下还站着几名年轻的新兵,新兵身后静卧着一辆军用货车,绿帆布掩盖之下的货厢阴森森地流露着一股寒气……三名军官一齐摘下礼帽贴于左肩,微微垂首……男军官递出一沓文件——荣誉证书、军职追封、吊唁信……
第一眼就注意到吊唁信,薇米只觉忽然呼吸梗阻头脑发蒙,向后踉跄一步坐倒在地。两名女军官赶忙上前扶起她并将她扶上沙发,她支着额头,眼神木然,恍神之时已有两行清泪划下,渐渐地呼吸声中也带有哭腔,可她的表情却似乎还未明白自己哭的原因,其中一名女军官赶紧去倒水,另一人则轻抚她的后背安抚她。
男军官指挥着新兵们将慰问品搬入房间,主要都是生活所需的米面油盐,他们还送来两只小猫,因为军官记得准将曾说过她的妻子一直想养猫作伴;除此之外,还有准将欠休的生日礼物,迟到的礼物——与实物等大的仿真狙击枪模型。
作为教官,他不仅对入伍新兵要求严格,同样严格律己,多年的教官生涯已将他的性格磨砺得刚正直爽,所以他不擅长安慰。他远远观望着两名女部下柔声细语安慰着准将夫人,而面前新兵们陆陆续续地来回走过将慰问品搬入家中,在这种场合中他显得无所适从。他倒出一根烟,又忽然意识到什么,嗅嗅家中的气味,回想起准将没有抽烟的习惯,握着烟盒的手犹豫片刻,还是收回兜中。
准将的儿子——隐约记得准将曾说过孩子的名字是休——来到面前,休揪揪他的衣角,将他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休的眼神中隐藏着一丝害怕,但仍努力着强装镇定,他笑着蹲身与休齐高,不确定自己不擅长的笑容能予否休安慰……
“叔叔,爸爸没和你们一起回来吗?”休怯懦地问道,父亲偶尔也会带战友回家做客。
一瞬间感觉有泪滴即将溢出眼角,他赶紧望向别处眨眨眼噙住泪:“我们这次来是为通知你和你妈妈,维斯道尔准将……也就是你爸爸,他要出一个长期任务,可能很久都无法回来……”
“需要多久?”休立即追问道。
“很久……”男军官抿抿唇,“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需要很久……很久……”
一名新兵在门口敲敲门,男军官循声望去,新兵只是默默地冲他点点头。
男军官当即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英镑塞入休的手中,他指指躺在纸箱中熟睡的两只小奶猫,而后拍拍休的背:“维斯道尔准将嘱托我代他给你派发一件新任务——去给家里的新宝宝们购置间小窝和猫粮,快去吧!”他又拍拍休的背催促道。
“遵命,长官!”休装模作样地敬了军礼,一路飞奔远去。
望着休的身影消失于街道转角,男军官冲新兵点头示意。几名新兵从车厢中抬出一尊亮黑的棺木,他们小心翼翼地、就像生怕棺木中沉眠的人还会受伤一样,将棺木慢慢抬入屋内。
男军官转向背对着他们默默抽泣的薇米,轻唤一声:“夫人。”
薇米缓缓转身,当她望见静卧于男军官身边的棺木时,她清楚地看见,漆黑乌亮的棺身上,倒映着自己泪若泉涌的面容……
没有时间给尚且年幼的休去接受父亲已逝的事实,他必须立刻接受并重新振作,因为母亲在得知丈夫的死讯没多久后,就因病住院……常言道心情亦是影响病情的重要因素,父亲死后母亲终日郁郁寡欢,而一直无碍生活的偏头痛终于得以趁虚而入,恶化成休听不懂的病症——神经节胶质细胞瘤,但也有休听得懂的——压迫多处神经、位置特殊因而无法动手术、已经扩散至血液、无治疗可能……医生劝告家属最好瞒着病人,好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只要有时间,休就会去医院陪伴母亲。放学后以及假期,闲暇时间他基本都在医院,最后直接搬去病房和母亲同住,倒不是他多么依赖母亲,而是害怕,害怕某一天母亲会像父亲一样,突然地悄无声息地就离开了他……就好像只要他留在母亲身边就能留住母亲就能治好她的病一样……
母亲确实没有悄无声息地弃他而去,突然离世的是爷爷……
那是一天清晨,米米阳光照不透的帘布后,休被阵阵铃声吵醒,他揉揉惺忪睡眼,从身旁摸过手机。
电话那边,奶奶的声音颤巍巍地,奶奶试着开口好几次,每次却都因哽咽而失声,最后一次休能明显地听出奶奶是咬着唇说的:“你爷爷他,就在昨晚,去了……”休一时还未明白奶奶话中所指,但旋即奶奶的哭腔却突然溢出听筒,“不在了……”
与许多老年人不同,爷爷没有得过任何“老年人的病”,身体一直很健康,只是稍显虚弱——力不从心。爷爷是寿终正寝,死前没有经历任何痛苦,直到现在他枯黄干涩的嘴角仍挂着已经僵住的笑容。
奶奶自言自语:“人怎么总是突然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呢?”这句话令休的心狠狠抽痛。奶奶还说:“不过见他仍能这么笑着,想必是梦中寻见儿子了吧……”这句话令休再也忍不住泪了。
还是外公陪着休远赴北爱尔兰参加爷爷的葬礼。葬礼格外简朴——牧师吟诵悼词、亲友献花、默哀……墓地同样简朴——树林、公墓、同棺材一样漆黑乌亮的墓碑……
突然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连一句道别的时间都不给!
子夜当然不可能知情。子夜曾坦白自己原是孤儿,是被祁风凛收养,如果是情侣这点隐私还是需要相互了解吧,虽然那时还不是情侣,但子夜一直以为他们已是是情侣,毕竟休也绝非总有女孩贴近。那时还是子夜第一次遇见休被“花团锦簇”,而那时的告白,至少对子夜而言是因害怕而想要确认——确认自己不会失去休这副铠甲。
得知子夜是孤儿,或者说是单亲家庭,休坦然一笑,说自己其实也如孤儿一般,母亲常年住院,父亲是海军准将正在执行长期任务。
结果就是那日之后不久,休突然来短信告知子夜父亲的长期任务将途径北爱尔兰,而他的祖母就生活在北爱尔兰,父亲将在祖母那里小住几日,而他也想去探望父亲和祖母。短信中没有提及祖父,而单纯的子夜也没有多想丝毫。
又有谁愿意将自己的不幸表现出来呢?答案当然是谁也不愿,至少不轻易愿意。就连子夜自己,在最开始为休讲述中国的生活时,也隐瞒了母亲惨遭杀害与自己生活在麟趾的事实。
爷爷毫无痛苦地离世,至少给还留在世间的亲人们些许安慰,一切一如既往,休重新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已经失明了,但这还是休参加完爷爷的葬礼回来后渐渐发觉的,母亲似乎并不准备告诉他。原本视力奇佳的母亲,近来总眯着眼,很多时候东西都递到眼前了她还没注意到,也再不读书看报了……医生不无叹惋地解释由于肿瘤已经压迫到视神经,视力下降的速度将会愈来愈快,失明是迟早的事了,而且听觉神经也同样受阻,很快也将失聪……
母亲将永远地陷入黑暗,再也看不见听不见这个绚丽多姿的世界。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但更无法接受的是无力改变这一切的自己。休常陪伴母亲在医院的庭院中散步,偶尔还会去公园动物园,休为母亲讲述这个世界——每一声莺啼燕语、每一团锦花茂草,他绝不会漏掉它们的声音与颜色,斟酌着每一件事物的合适的形容词,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希望它们能刻在母亲的世界中,为她即将陷入的黑暗带来色彩与声音——带来光明!
“休,你看!”薇米仿佛孩童般兴奋,虽双目无神地直视着前方,但手中执笔在纸面沙沙滑动。不仅是视觉与听觉,她对外切的一切感知都正逐渐削弱,哪怕握着盛满开水的玻璃杯,双手已被烫红却仍浑然不觉……所以她必须极其用力才能感觉到手中握着的笔,而此刻她相信自己的字迹也不再龙飞凤舞,便向休夸耀。
真的是非常秀丽的字迹,忽有一切恢复如初的感觉,可惜恢复的只有字迹。灵动飘逸的字体,道出书文人内心的真切:流泪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但悲伤不可能因此离去……
“外公今天会来是么?”休转移话题,“很难得呢!”
“嗯,外公必须替妈妈经营商城啊,真是辛苦老人家了。”回忆起一些开心的往事,薇米不禁巧笑出声,“你外公呐,曾经可是相当护短呢!妈妈还在读书的时时,如果被别的小朋友欺负,你外公甚至能和人家孩子吵起来甚至大打出手!”忍不住又哧笑一声,“其实外公,怎么说呢……你外公外婆是晚年得女,年近四旬才有了我,妈妈又是自幼体弱……”不经意间已是从休的视角转化为自己的视角,“生下我后却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去世了……”潦草数语,是因为触动了伤心事而不愿再说下去。
所以外公特别疼爱女儿,说是溺爱也不为过,毕竟他是将对妻子的爱与父爱一同全部倾注于女儿身上。
“妈妈最近,总梦见你爸爸呢,是不是因为快见到他了呢!”薇米仰靠着靠垫,目光轻柔凝视着天花板,“妈妈很清楚哟,你们瞒不住我的,妈妈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即使说着感伤的语句,她的触角仍旧笑容漫溢,“不过你不用为妈妈伤心,妈妈自己也不伤心,妈妈呢,幸福过了!”笑容如花靥绽放!
“爸爸才不希望你这么早就去见他呢……”休低声啜嗫。
“这样啊,这还真是……”薇米收起笑容,哽咽了。
休略有惊讶,因为母亲的听力已是轻微受阻,却仍听见了他的这句低语。
外公恰在此时推门而入,脱去大衣绒帽,又对着双手哈气:“呼——不知不觉都入冬了,天真冷呢!”他跳了两下活动活动,算是取暖,老人年事已高,身体却依旧健硕,甚至还能坚持每日的晨跑与太极,护理医师断言他必将成为又一位百岁老人,“近来可好?”还不等两人回答,他又立即说道,“你要是再不痊愈,商城恐怕就要倒闭喽,那么大座商城,让我一个老头子抗!”
似是受到惊吓,休突然起身,提起水壶急匆匆冲外公道:“我去打壶水。”仿佛被卸去了全身力量,休倚着门缓缓坐倒,悲伤再也抑制不住,哭不出来,心疼的感觉却令他痛不欲生。
门后薇米的声音缓缓飘来。“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薇米并没有因老人的玩笑而发笑,她一直在等着老人来,于是现在她直入主题,且义正严辞。
“任何事我都答应。”老人了解女儿,清楚她郑重的语气代表事关生死的承诺。亲爱的,你是我的唯一啊,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代你去死!
“答应我。”目光炯炯,恍若突然恢复光明,迷蒙的双眸中射出锐利的光芒,直刺老人,“等到那一天……”她抿唇停顿,而后掷地有声,“等到那一天来了,你必须帮我。”
“帮你什么?”老人的声音难以觉察地开始颤抖。
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等到恶化了,如果我帮不了我自己,你要帮我走得轻松些。”
“不要总往坏想亲爱的,说不定会好转呢!”老人笑笑,笑得很勉强。
父亲在逃避现实,像只鸵鸟一样只懂得把头缩起来,令她万分沮丧。“如果真的开始恶化了。”就按老人希望的说法吧,她耐心地说,“我希望我能体面地走。等到那时——如果那时真的会来,我自己可能难以做到。吗啡、安眠药、麻醉剂,反正是类似的东西……”哪怕用枕头闷死我……
“你要我杀了你?”表示不知是痛苦还是惊讶,亦或是害怕。
“不,是帮我结束我的生命。”反而冷静。
“可这不还是一样啊,有什么区别呢!”老人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似乎是在评估它们能不能做到这件事,良久的静默之后,“我想我做不到……”目光游离,根本不敢看女儿,老人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与无助。
可你明明已经答应了啊,你说过任何事你都答应的!“没关系。”她握住父亲僵硬的双手,以笑容鼓励,表示她已原谅父亲,“兴许不会出现最糟的情况呢,我们还是等等看吧。”
老人感激地点点头,恍若她是在为他赐福。
休推门而入,提着满壶热水来到桌边,默默地取下三只玻璃杯。
“休,我和外公刚才正谈论你之前提到的喜欢的女孩,名为祁风子夜是吧,一位你说是非常漂亮可爱的中国女孩。你们交往了么?可以领来让妈妈也见见么?妈妈很期待呢,未来的儿媳妇!”
休挠挠头,装作羞红了脸,拼尽力量挤出笑容:“只是我单方面喜欢她罢了,还不确定她的心意呢!有机会一定会领她一起来的!”怎么可能呢,自己怎么可能将不幸展露给他人呢,自己根本不期望同情,说与他人只会徒增自己的悲伤而已。
不顾医生劝阻,老人执意为女儿办理了出院手续,因为薇米说想回家了。
真是很久没回家了,地板与家具都铺有薄薄的灰尘,走起路时似马踏扬尘。即便常年住院,对家仍旧熟悉,薇米轻车熟路地点着盲人杖来到壁橱前,于壁橱的角落中摸出钥匙打开一扇隔间,动作连贯,全然看不出已经失明。
隔间中静卧着一把小提琴,是结婚前丈夫赠予她的订婚信物,为了不再睹物思情,丈夫死后薇米便将小提琴封入隔间,如今启封,是因为她预感到自己即将与丈夫重逢……执弓拉起一曲《爱的礼赞》,曲音悠扬婉转,隐隐流露着悲鸣。
在家的生活可比在医院舒适多了,住了几日,便再也不愿回医院,反正已是死难临头,逃不掉的。
又是一抹舒爽的晨曦,难得的冬日暖阳,薇米站在落地窗畔,朝阳为她披上金纱,和风于辽远带着一路树声沙沙徐徐漫来,从敞开的窗扇吹入,抚起青丝柔发。当指尖灵动着晶莹的光芒时,她再度奏起《爱的礼赞》,每一天都练习同一首乐曲,曲音渐趋完美,每一个音节都好似春风拂掠花蕊一般,随风凋零,渐行渐远……而此时此境她感觉自己已将此曲奏得完美,可谓无懈可击,余音袅袅与风音缠绵,不仅令她自己,更令整个世界伴她一同沉醉!
“嗨亲爱的!今天起得也很早呢。”收音之时,老人走出厨房走向她,“要不要喝杯茶,中国的祁山红碎茶,你母亲生前最爱喝的。”他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中是红茶和刚出炉的曲奇饼。老人扶女儿走到摇椅边坐好,将小提琴远远放在竹编桌上,双手轻拍女儿的肩膀,“这把摇椅记得是泰德买给他父亲的吧,可惜他父亲不久就去世了,这把摇椅我坐着感觉很舒服呢,很适合老人。”
今天父亲一反常态,总是提起已死之人的名字,平常他都是避而不提。不过这并不值得在意,她捧起茶轻啄一口,瞬间就懂了母亲为什么喜欢喝红茶,入口醇而不腻,入胃后令她倏有飘然之感,恍忽遨游于云际伴雁齐飞……
“吃点曲奇吗,妈妈?”休的声音颤抖,为什么,一切是如此静谧祥和——美好的生活美好的今天,“外婆说红茶就应配曲奇。”
不是她最爱的软曲奇,显然这次老人的手艺失败了,曲奇又干又硬,她又喝了口红茶,为茶香浓的口感上瘾,一口不满足,又饮一大口,仍未满足,反而更加渴求如斯味道。
“还来一杯么?”老人关切地询问,语声似乎有点生硬。
她优雅地将茶杯放回托盘,舔舐唇角的茶渍。“不用了。”茶虽好,但也不能贪杯。
时间兀自前行。休和父亲去哪了,不久前他们还在这里的吧?感觉一切正悄然离开这个房间,或许离开的反而是自己……她环顾四周,哪里有房间,这里只有虚无,和于四面八方接连响起的声音……
每一句回音都在向她道别为她祝福。首先是她经久未见的幼时玩伴,真惊讶数十载光阴之后自己居然还能记得她们的样貌;之后是久未联系的同学,还有工作伙伴,以自己的人生为顺序,所有人依次出现,都来向她送别;最后是亲人,她最爱的休是最后来向她的道别的,还有很奇怪,丈夫在休之后出现,不过是来迎接她的……
“再见,妈妈!祝你在天堂也永远幸福!”休送给她道别的捧花,欢笑着跑远了。
“亲爱的,好久不见,好想你。”丈夫张开宽厚的怀抱。
嗯,再见,休,也祝你此生幸福。她静默地望着休渐渐消失于远方的虚无之中。确实好久不见呢,我也想你!她急跨一步扑入丈夫的怀抱中,再一次拥抱住重新寻回的幸福,与他一同于虚无中沉溺……
生命终止,死亡降临!
休跪坐于母亲的墓碑前,外公默默地守在身后。他将一捧圣水浇在墓碑顶,凝视着水痕沿着墓志铭的刻痕徐徐滑落——这里长眠一个人,她的名字写在水中……
呵,原来,人们出生所谓的,竟就是这败落……
休绝不可能告诉子夜自己昨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那样只会更加悲伤。痛苦无处发泄,可他怎么敢找外公呢,于是最后他还是敲响子夜的家门。
开门见到休时,子夜不禁惊呼出声,休的双眸中布满血丝,眼眶红肿,更有两道泪痕滞留于双颊。她赶忙牵着休进家又扶他坐好,为他轻轻擦拭泪痕,温柔地询问发生了什么。
如果你的妈妈刚刚离世,你愿意忍痛告诉我么?休在心中质问子夜。
休什么也不说,忽然紧紧抱住子夜,抱得那么用力,脸埋入她的肩颈,一直拼命憋在心中的情感终于爆发……他本就是孩子,而此时更是声泪俱下,他全部的感情——本就对子夜的喜欢以及对母亲的爱,全部的真的是全部的感情,也同时倾注于子夜身上……
他对她的爱她无法想象!
子夜慌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清楚一切缘由,只看得出休相当痛苦,她以自己尚能想到的方式安慰他。她吻了他的额头,轻轻抚摸他的后背,说着“没关系,一切终究会过去”。
所有的悲伤确实都会被时间磨润,可时间磨润的不是悲伤痛苦,而是感情本身!时间绝非良方,而是毒药。
所以他才不是缇娜所认为的花花公子,只是他的感情太脆弱,不忍拒绝任何人的善意。所以当有女孩贴近,他只会婉言相劝,不会厉声喝止更不会动手推开,他知道这样对不起子夜,但同时也更因为子夜愿意宽容原谅他而爱她更深……
子夜究竟是原谅了他,还是只是因为两人尚且不是情侣而不便多语,休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子夜现在就在自己身边陪伴着自己,同时也害怕某一天他会突然失去她。他还未能确认她的感情,而他的感情业已溃不成军——他将全部的爱都倾注于子夜身上了,而他就那么一点点爱,再也爱不起其他人了……
曲奇饼即将出炉,很久没再进过厨房的老人心情激动。客厅突然传来巨大又刺耳的声响,小提琴割出锯木般的声音,锯木音愈演愈烈完全没有停止的征兆。老人还未来得急去查看究竟,休就慌慌张张地跑入厨房。
“妈妈疯了!”休的神色惊恐,已有泪滴挂在眼角。
老人刚迈出一步,忽又收回脚步,愣怔片刻,厨房外锯木的刺耳尖音飙升至极致,反而令他冷静。
“等等我先泡杯红茶……”老人狠狠咬牙,休焦急地等待着,锯木音依然不见停息,红茶泡好后,休亲眼目睹外公将一包不知名的液体药倒入红茶……
“嗨亲爱的!”老人一声高喝,薇米身形陡然一颤,锯木音戛然而止。
薇米放下小提琴望向厨房,她的双眸已蒙上一层薄雾,双目无神毫无焦点,她似是在笑,但唇角抽动以致笑容可怖地扭曲。
“今天起得也很早呢!要不要喝杯茶,中国的祁山红碎茶,你母亲生前最爱喝的。”他疾步上前夺下她的小提琴远远丢在竹编桌上,一边安慰着女儿一边哄她走到摇椅坐好。
薇米很容易就平静下来,没有大喊大叫,不再疯狂地挥舞手臂,但依旧保持着诡异的微笑,双眼时不时上翻,唇角、十指、双腿都不住地颤抖,而她似乎对自己的情况浑然不觉,喃喃自语着听不懂的话,老人拍着女儿的肩膀期望可以唤醒她。他的一切努力都没有任何作用,而他已经尽力了。
“这把摇椅记得是泰德买给他父亲的吧,可惜他父亲不久就去世了,这把摇椅我坐着感觉很舒服呢,很适合老人。”老人用颤抖的双手将茶杯塞入女儿手中,他是因为害怕与恐惧而颤抖。
“吃点曲奇吗,妈妈?”见母亲饮下红茶,休递出曲奇,咽咽口水,“外婆说红茶就应配曲奇。”
一杯红茶很快就见底。“还来一杯么?”老人试探着询问,他在犹豫还要不要再加入吗啡。
薇米的喉中滚出低闷的声音,双唇更为扭曲地抽动几下,她递出茶杯,而她的十指已无法承受如此重量,剧烈地颤抖,以致茶杯脱落,还好休眼疾手快接住。她轻瞌双眸,裂向一侧的唇角渐渐收回,双手于胸前交握,似在享受晨曦微露之时的暖阳,双手仍在颤抖,但不再剧烈。
女人似已入睡,老人轻唤一声,不见应答,于是他抱起女儿将她抱入卧室。
床榻柔软舒适,女儿的呼吸平缓,睡颜中可以看出明显的惬意,老人支着额头坐在一旁。已是夜半,女儿沉睡了整整一日未醒,老人就在她身边默默守了一日。休劝他早早入睡,他只说人老了觉也不多了,让休回屋先睡吧。老人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常叹口气,靠着椅背准备小憩片刻。
正当老人刚行将入睡之时,忽然一阵剧烈的响动将他猛然惊醒……
薇米在抽搐,不只是唇角和手指,整具肢体都恐怖地扭曲,她野兽般嘶吼着,疯狂地撕扯着头发和床单,似是正在挣脱一只燃烧的恶魔——她终还是变成了自己脑中的恶魔!
老人抓过液体吗啡,迅速扑上去按住薇米的肩膀,将满满一瓶未稀释的吗啡倒入她口中,薇米被呛住,咳嗽时血渍与吗啡一同喷溅而出!液体吗啡药效强悍,但是竟然不见丝毫作用,抽搐愈渐剧烈;老人一遍遍呼喊着女儿的名字希望可以唤醒她,同样没有用!
紧接着,薇米大张的口中,白沫连同血丝翻涌而出,眼角与鼻孔也同时溢出鲜血!
老人已经竭尽全力,但也已无能为力……他已经疯狂了,神志不再属于他自己,因为当他回过神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毫不犹豫地抓过枕头,毫不犹豫地按在薇米脸上!泪水于老人的双颊汹涌澎湃,他的心在犹豫,可精神已然崩溃、身体更是疯狂,所以他的力道越来越大,即使被薇米胡乱挥舞的手臂抽到也毫不松懈……他不清楚那个柔弱的自己能否阻挡女儿脑中的恶魔,但他痛苦地想到,想着女儿竟然无法得到安宁,竟然不能在午夜时分毫无痛苦地离去……无法承受、痛彻心扉!
自己捂了多长时间,不知道,仿佛足足有一生那么漫长。他哭丧着大口喘着气,世界却是为他屏息,自己的精神仿佛陷入纯白虚无之中,一切皆空、一切皆寂。
老人用枕头死死捂住女儿的脸,直到死亡将两人分开……
薇米更加剧烈地抽动几下,便很快恢复平静不再挣扎,于是他拿开枕头……也许是吗啡刚好起效了吧,老人在心中安慰着自己,伸手摸向女儿的脉搏……此时此刻犹在跳动的,恐怕只剩他慌乱的心脏吧……
她的面容竟是那么祥和,比年轻时还要更美几分,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那魔鬼般的疼痛已不在了……恶魔退散,她重新成为薇米,又是他的女儿了!
外公究竟是以怎样的神情怎样的心态杀死母亲的呢?休不清楚,也永远无法得知,外公背对着他,而他的双眸中唯有一双罪恶的手死死按着枕头阻挡住母亲的嘶吼声,也只能阻挡住嘶吼,哦,好像还有呼吸……
休以双手紧捂口鼻,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而当老人不顾自己年迈的躯体坐倒在地时,枕头也同时滑落坠地,枕头轻若鹅羽,然而似乎就是那无声之声惊醒了他,他惊恐地奔回卧室,哆哆嗦嗦地缩入被褥中。被褥将他包裹其中保护着他,将外切的一切恐怖与罪恶隔绝!
老人神情已经恍惚,不可能听见休的脚步声,他的脑海中无休止地回响着女儿方才的嘶吼,嘶吼声似乎在诉说着温柔的话语——谢谢、再见、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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