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吧~小玖”，和蔼得看着我的人，正是昨天陪坐了一天车的老前辈。“听弄梅说，你做噩梦了。”声音很有老生的感觉。
“才没有！！”
前辈咳了两下，朝我看了看，略带微笑的呵出了句子：“没事，小孩子阳气不够重，冲冲喜气就好了，过会儿就是这迎新娘子，再之后就是我这把老骨头上台演戏了~”仿佛不能继续再闲着的老先生，挺吃力得用手撑着才站了起来，也不知道之前那些老生的武打动作，老前辈是如何做到的。
“对了，前辈，我师傅和我说，《桃花艳》并不是喜剧。”说到这里老前辈的眼睛顿得睁大，弄得我怯生生，才说出了后半句：“而是~悲剧……”。
老前辈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算了，你师父还真是敢教你不得了的东西啊，说什么悲剧不悲剧的，就让这出戏彻彻底底变成喜剧不是很好吗？发现这种打破常规的事之后，感觉可不一定好受。”意外的，老先生话开始变得多了起来。
“咳！你师父教你，终是有他的道理的，小玖，你愿意同我这把老骨头说说你师父还和你说了什么？”老前辈很是好奇得把那一大把胡子蹭了过来。玖儿倒也实诚，“他说让我悟，这样更方便以后写戏。”
“写戏？啊哈哈，啊哈哈~”不愧是老生，笑起来格外苍迈有力。
“笑什么？”虽然束发才过一年，玖儿也绝非小孩，面对前辈的这一仿佛嘲笑的举动还是有些愠怒。
“没什么好笑的，只是~”前辈认真得朝玖儿看去。“这条路不好走啊。算了，算了，我也老了，就一个乡野演戏的，不管闲事。”前辈大笑几步走开后，严肃得离开了。
最终还是没得到答案，说道半路……前辈就发了难。
这，我是不是半路就被成功支开话题了。（社会，社会！）
到头来，什么也没问道，还是要自己做功课吗？说到底，什么是悲剧啊。凉白三戏，牧原四怨，雪溪一叹，这些都是相当出名的悲剧。可戏评之人少有给悲剧下一个实打实的说法。
凉白的《红街亭》，《费娘传》，《商英坟》；牧原的《怨天生》，《鬼唤差》，《阎罗殿》，《盘根劫》；还有雪溪的《苍天叹》。各个看完都叫人肝肠寸断。于是后人为了消解这种悲剧色彩，往往会创作出改编，或者续编的作品来使人心安。但是，哪有一部改编作品，还再一次用悲剧去恶心看客吗？我想应该不会吧。那《桃花艳》这是……哪里悲了？小荷喜送姻缘，小姐公子再续前缘，老樵夫寿终正寝，小荷那段回天界也是善果得报啊。不解，不解。
虽说玖儿在这时不解不解，可是远处，迎新娘子的轿子已经是慢慢悠悠，一晃二悠得过来了。
一帮小孩开始就一路上绕着这新娘的轿子说喜庆话，什么“红盖儿当头，一颠是破灾”（说完轿夫会猛地开始颠轿子），“二颠是迎福”，“三颠四颠胖娃娃出”等等，总之很生热闹。
踏火盆，拜天地，敬亲家酒，睡百果床……玖儿的氤氲很快也被喜庆冲刷得干干净净。
“诶！戏班子上来了”，一群人喝酒的还继续喝，不少不喝酒的小孩就开始趴在戏台边上看戏。锣打锣，鼓打鼓，戏腔欢快简明，让宴会的气氛瞬间点燃了不少。
“吴三娘嘞~你看是哪家的俊郎最俊呐~（发淡淡的zun音）”
“这东头是员郎家少爷会诗书嘞”浓厚的方言味滚杂在戏腔中，“这西头是将官他儿子体魄强嘞~要论是哪家的俊郎最俊嘞~还是这家这新女婿最俊嘞~”轿子扛着扛着，就是往新娘家走，红娘是一路带夸，惹得台下特别开心，感觉就是再夸自家的儿子（女婿）一样。
一目目很是欢快地过着场。
“小姐呦~”师傅扮演的小荷上场了，“我家的少爷是越看你越欢喜，我这陪了少爷十几年的光景，还看不透噻！”摆着铜镜，小姐是越发的欢喜，红头盖还没盖上，显得倒是十分紧张。为什么感觉师傅演的并不出众或者说违和，也不是违和，就是很疏松平常的样子，完全是个陪衬。
小荷夺过镜来。可以说“丫鬟夺镜”这一目是全戏中相当喜庆的一目，绝对适合在这喜庆日子里演。说是夸这戏里的小姐，却也是变相夸这做宴会家的新娘子。
“这镜子，是这般的美，可怎样，也配不上这镜中的人呐~仙桃里透粉，是凝脂的肌肤噻。”每夸一句，小姐都将红盖头盖上一分，夸完，便就盖上了。“世间的仙人是啥时候偷了个闲，造了个这般俏媚的仙女儿，就仿佛是人间里未见，就仿佛是烟火里难寻，天送的姻缘。”收了几个高腔，猛地一叹，充满了俏皮可爱，“姻缘”一出，就惹得全场欢腾。
“诶嘿嘿~”老生出场，丫鬟小荷便碎步往后退去，与这另一侧大步出场的老生形成一种富有美感的台面，“女~儿~啊~”长须一滚，笑颜是怎么也收不住。“你是嫁走这他人家，我是送你这嫁妆呐，啥子好噻，啥子好噻~”（作愁苦状）“有了，这是你爹爹一片全部的心愿，这满后山的寿桃全保着家欣安！”爹爹这是硬塞的朝着小姐怀里塞了寿桃去。
一目目得演过，几个时辰过去了……到了这快结尾的几回。
其中便有一目，便是“掘得碧剑破因果，仙道红娘送姻缘”。
“这是，这是，这是，”一连几退，“啊~这腊梅寒雪天，怎有这蝶飞落此剑，莫不是那忠肝义胆的蝶萱娘碧剑罢~”小荷忙捧这碧剑来到了少爷身边，“少爷……”
一见此剑，少爷昏昏入迷眼，小荷是忙叫郎中半路颠。小荷竟也睡着了，等到这碧剑落入心忧小荷的小姐手中，天光大开，世事明了。原是这小姐是那蝶萱转世的投胎，而这婚姻就是那未续的前缘。后面便是那名角饰演的小姐与小生游梅园，续前缘的故事了。
飞光扑朔，照在了泪别的小姐与小荷身上。“我与你相识为琴音，这方才结识了我此生的相公。小荷你且……”
小荷：“原来，我是那天上来的红娘，为两位这把红线牵，白头厮守，永续前缘。”
浪漫式的结尾，二人终于再续前缘，而小荷也回到了天界。
戏台摆了整整一下午，虽说大多数讲的都是小姐与少爷那浪漫的萧声合奏，共游燕园之类的剧情。戏本中大量的念白，唱腔较少，使得全戏通俗易懂，也使得民间方言融合进去后十分得让人欢喜舒服。
很是欢快，紧凑的故事，浪漫式的情节与喜庆的音乐相结合，《桃花艳》让人说不出的畅快，之前看《红街亭》蝶萱娘夕阳碧剑刎的惋惜也被冲洗掉了许多。可是，这《桃花艳》的故事背后……却怎么也让人开心得起来。桃花是艳了，荷花却只能空怨，怨得和当年红街亭里的蝶萱一般的傻。
戏结束了，自台后走来的师傅到了我的面前，“你想明白了吗？玖儿”。
我点了点头，只是这个答案还真是不敢接受啊。
再续前缘……蝶萱真的是每一代，每一代都那么傻，“小荷才是蝶萱的转世对吗？”
师傅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没错”，动作很轻微，像是在安抚我。《桃花艳》从某种意义上还真的是续编得成功啊。可是……为什么要再一次去伤害蝶萱，就算是在戏里。
若是从小荷的角度重新看这戏，同是“弃婴”，陶艳做了老樵夫的女儿，生活幸福美满，而自己做了妇人女儿，却是早早卖了身葬母。做了这林家的丫鬟，做了这丫鬟，好不容易续着前缘和林家少爷做了这青梅竹马，情愫微开，却是中途少爷被这真正的“天仙”陶艳夺了去，而这小荷还被误称作红娘天仙。一边是前缘未见，一边是知音闺蜜（陶艳），最后，自己苦苦的帮她人做嫁衣，还让陶艳夺走了属于自己的“蝶萱”身份。连转世投胎再续前缘都没法实现，就直接去了天界做一个所谓的“仙女”，一个肯定会被发现不真的“仙女”。若是没有陶艳，待到小荷掘出碧剑，两人或许就真的再续前缘了吧。“可笑啊，可叹啊！”。
这作者……好狠啊！已是《红街亭》缘断沙场，现如今又是《桃花艳》缘送她人。唯一叫人不解的就是蝶萱在《红街亭》里那般果敢得追求爱情，到这里却是那般的果敢，送走了前缘。
师傅看了看远处已经挂起的月亮，“这许许，终究是戏里的人生，戏罢，我们还是要过戏外的人生的。”还是那番话，可是我好不甘，戏里戏外吗？
实在是没有勇气抱着“小荷才是蝶萱”的“猜测”再去看一遍《桃花艳》了，因为我不敢去证实这件事。我的手已经隐隐间发热，笔下悲剧，人间温情，我想给戏外的人带去笑容。吞下这份情绪间的“种子”，我朝师傅看去。
“师傅，你又是怎么知道这是一出悲剧的？”
“你知道~《桃花艳》的戏本后世其实删改了很多吗？最初，那段箫声合奏再续前缘那段，其实戏本里小荷也是在场的，作为小姐陶艳的纹腔（及副唱），纹腔幽丽却果敢，水平远胜于小姐的唱腔。也就是说小荷本就在最初第二折琴声合奏里暗喻了身份。可是那段纹腔因为不必要，有一些喧宾夺主，十几年前就被刻意遗失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位老先生还知道这件事的原因。”
“老先生？”
玖儿回想起演完所有老樵夫戏目的老先生下台之后与自己的交谈。也是那段交谈点破了自己。
“你可懂得你师傅的话了？”夜晚昏黑，不似白天那么容易辨识唇形变化。
“没有~”玖儿摇了摇头。
老先生挪着步子走着。
“为何是桃花，为何是荷花，两种花之间又有何种关系呢？你还不明白吗？小兄弟”老先生就这么头也不回只留下这番话走了。许久，玖儿才从老先生的唇形中翻译出话来。
“桃花与荷花……莫不是！”玖儿这才一语惊醒，似乎顿悟到了什么，却是在后半段把真相看的越发亲切。
老先生戏结束后，很快就搭上了常演戏班子的马车。月光中，马车，有一些颠……丫鬟小荷吗？自己还是小生的时候，好像还教过一个没学戏的丫鬟，演的也是《桃花艳》，演的也正是那小荷。
荷花与桃花又何关系？
当年年少轻狂，几番教学，竟是爱上了此人，朝那丫鬟告白之后，便打算去同这老爷商谈。可是本以为姻缘如戏浪漫多情，却也真是姻缘如戏，难料未来。谁能料到丫鬟会说出一句“抱歉，我更喜欢的是小姐。”“喜欢的是小姐”，“是小姐”“小姐”。丫鬟后面的说辞已经是淡出了记忆，可这句话却永久得刻在了这位尚且英俊的小生心中。
桃花，荷花，又有何关系？因为荷花爱上了桃花。老前辈至今仍然无法忘怀那种世界观被震撼的感觉，自己一见钟情初次爱上的人竟然喜欢的是她的小姐。
也是那一刻老前辈顿悟了《桃花艳》的悲剧事实，竟是这么一部悲情的故事：小荷爱上了永远不会相守同为女性的陶艳，只好，顺着天命，“红娘”的使命，促成她和前世李谒的姻缘，小荷……这或许就是悲剧吧。
马车依旧在行驶着……
等一下，等一下，我说，这位老前辈和我们的玖儿理解的悲剧，好像完全不是一回事啊啊！！！好吧，我知道老前辈爱上了一个喜欢自己小姐的丫鬟很悲剧，可是……算了，这该死的《桃花艳》是谁写的！！鬼知道后世又可以理解为什么样子。总之，在大众心中这是一部喜剧就好了。嗯，对，这就好了，忘记它！！！忘记它啊！！！
*********************第十一回~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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