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呢？”
一连几天，狄林都在问这个问题。
人声嘈杂的酒馆中，米洛正坐在狄林的对面，双手拨弄着酒杯的边缘。
人类世界有数不清的不可思议的事物，酒就是其中之一。那日米洛来过咫居的酒馆以后，这种充盈着浓郁香气的液体便不动声色地浸入了记忆之中。米的香味散逸出来，透过酒液，米洛像是能看见一些更加永恒的东西。
他想起前几日同艾尔各会面的情境，就是那次他得知了少女的名字。那天狄林借着醉意将酒摆到艾尔各面前，“你也喝喝看吧，味道挺不错的。”，他笑着说，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更加明显了。
“啊啊，我不会喝酒呀，狄林先生……”
“没事的，又不是什么毒药，喝不死人的嘛。”
艾尔各耳根处的红潮一直蔓延到双颊之上，她看起来十分瘦弱，脸红的时候就像过不了多久便会倒下似的。狄林的热情实在推脱不过，少女偷偷瞟了一眼米洛，然后才低垂着头将碗里的酒一丝丝吸入喉中。
她小心翼翼饮酒的样子，在米洛眼里同低头喝水的鹿并无二致。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真辣啊……”
喝完了酒的少女，眼神跟着迷离起来。她脸上的赤红印记变得和瞳孔一样鲜明。
“能喝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啊！”
狄林弯下腰伏在桌前，粗糙的手拍了拍艾尔各披着披风的肩膀。少女心中大概清楚自己的形象脱离了可控的范围，便索性收束目光，将头缩进了披风的领子里。
“真是对不起……今天有些失态了。”
她只低声道了一句歉，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
那句话像是特意对米洛说的。
少女似乎多多少少在注意着自己，在那之后米洛总想。这可能只是由于米洛外乡人的身份，但作为对这种关注的正常的反馈，少女的存在也在不断地敲打着米洛的心壁，比起之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初步辨清了艾尔各的声音后，米洛脑中对于少女的思考反而更加复杂了。
“我说不清楚。从一开始我就有不同寻常的感觉，这个女孩身上有某种我想要了解的东西。比如说一个问题的答案之类。”
米洛想了很久才回答桌前的狄林。他的手继续拨弄着酒杯的边缘。
“真让人搞不懂啊，你也看见了，她只是个普通人嘛。”
“一开始，我是被她的红色瞳孔吸引着，所以才想多观察她一下。”
“就是出于这种原因的话，也实在是太轻率了。”
“你说得没错。”米洛抬起头，颇为郑重地盯着对面的男人，“因此我在想，一定会有什么其他的缘由，然后才忽然间想到了这个。”
沉默在对坐着的两人中间升腾。狄林竟然能够完全忍受得了此时的沉默，这应该也是极少出现的情况。
“你说艾尔各她很平凡。”米洛还想将话题继续下去，他刻意打破了沉默。
“是的，是的，和你和我都一样啊。”
“那么，到底有多平凡呢？”
就凭少女父母双亡的现状，米洛也不能坦然承认她是平凡的。
狄林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用手抠起了脸上的皱纹，这正是这个男人心神不宁的体现。
“你是一个特别的人，我说，太特别了。”
米洛有点紧张，他害怕面前的人怀疑起自己人类的虚假身份。
“那个孩子，我也想让她成为平凡的人哪。”
男人继续说道。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米洛的色变，而是正被己身制造出的感情纠缠着。
桌子的纹路在胳膊下扭曲成一团，米洛出神地望向狄林的瞳孔，他看见一些细若星尘的光点正在其中旋转。它们从出生到逝去用了漫长的过程，而就在这段时间里，一个个想法诞生又破灭，美丽的幻境逐步向现实转化，最终造就了一个事物本身。
万千种想法，也在同时纠缠着米洛自己。
“艾尔各，她的身体里面流着恶魔的血。”
沉实的声音掉落进米洛的心湖中，米洛看着涟漪一阵一阵荡起。
“不好意思，这我可不会把它当成玩笑。”
“我倒是希望你不相信，但即使你不信，流言也终究会把人淹没的。”狄林的眼神少有地黯淡，“况且，既然你能恰巧被她吸引，说明你也不是寻常的人物。我就暂且把你当成可以信得过的人好了。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更详细地说给你听。”
“我知道了。愿闻其详。”
灰尘的印记消失在屋檐下的阴影中。在不流动的风的指引下，它们一些当空坠落，一些飘摇着飞向窗外朦胧的日光，逐渐被屋中的人们所忘记。所有灰尘的命运皆是如此，转瞬间行将消散，却依旧毫无怨言，习以为常地走向那早被注定的结局。
米洛收回目光，灰尘的悲剧在他脑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艾尔各的父亲，是帝国南部罗森斯坦家族的正统继承人。”
那一位是该被称为罗森斯坦子爵的男人。米洛从狄林口了解了一些情况。罗森斯坦家在卡隆姆帝国的南方拥有两座大的庄园和几百亩田地，也曾一度拥有令人垂涎的庞大财产。时光给过他们灿烂的金色，但是，当一切转到年轻的新继承人手中时，一切都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罗森斯坦子爵年轻有为，本来能开创下前无古人的大事迹的……可是，他还是太年轻了，太过相信外界的事物，就是自己走向灭亡的根源啊。”
“艾尔各的父亲，到底做了什么呢？”
“他被恶魔蛊惑，同罪孽深重的恶魔通奸了。”
又是恶魔。似乎自己在人类世界的所见所闻全都和恶魔有关。
“在那之后……”
“丑事败露啦，恶魔是比蛆虫还令人不堪的东西啊。罗森斯坦子爵就因此被他的兄弟姐妹们赶出了家族，辗转来到我们这里的偏远地带。罗森斯坦家就此分裂了，子爵一无所有，生活窘困，只活了短短几年。我在这儿还算是他的朋友，也就顺带照顾下他的女儿吧。”
“你是说，艾尔各就是罗森斯坦和恶魔的后裔？”
“你果然很聪明呢。”
酒馆里的吵闹声比之前更大一些了。太阳在向西坠落，人们喧闹的声音被斜照进窗内的暗光吞噬。影子在墙面上抖动着腰肢。米洛对周身的一切都产生了莫名的厌恶。
“不是我说，那位子爵先生居住在这里的时候真是太可怜了。在无依无靠的环境中苟延残喘，所引以为傲的事业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虽然活着，但就像是一个死人一样。”
狄林皱着眉，继续涛涛不绝地说着。
“真是太可怕了。”
“还有更可怕的事呢。可怜的罗森斯坦子爵死后，他的尸体也跟着不知所踪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有人说是他的兄弟们回来毁尸灭迹，还有人说是被恶魔之众给拖走了。总之，流言的力量可是很可怕的，那孩子可能也正深受其害吧。”
新教堂的钟声在咫居镇的上空回旋。又一天迈着昂扬的脚步远去。
米洛穿越了大半个小镇，回到他住的那座废弃教堂中。路上的风尘让他感到身心疲惫。
人们都在憎恨着恶魔。他的心中清晰地倒映着这样的事实。在这里恶魔已经变成了不被容纳的一方，人类们的憎恨变成埋藏在地底的无数双手，米洛听见了他们争相拽住自己脚步的声音。
身体里流着恶魔血液的艾尔各，她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想必一直挣扎在父亲所做的一切之中。在米洛眼里，这几乎成为了毋庸置疑的事实。然而，作为旁观者的他人，包括憎恨着罗森斯坦子爵的少女的亲人们，却无从得知少女的挣扎，甚至对其视而不见。这么说来，艾尔各的生命，似乎并不能得到宽容的待遇。
“那么，究竟该如何面对她呢……”
就连米洛自己，也没有自称完全理解了少女处境的自信。
染上灰尘颜色的大门被推开，米洛探身进去。
“艾尔各小姐？”
在门后的阴影中，和魔王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少女正作出离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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