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有关我和陆妃儿过往的，十分悲伤的梦。
我和陆飞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是在医院的妇产室，我们各自由自己母亲抱着，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打量着周围这个初次降临的世界。
出生仅仅相差三天，双方父亲又是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了好几年的老同事，按这样的情况，我们应该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吧？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陆飞是个超厉害的人，从小运动神经就很发达，又会嘻嘻哈哈的活跃气氛，因此是我们那个小弄堂里的孩子王，女生跳格子跳绳，男生警察抓小偷，诸如此类的游戏总也少不了他跑动的身影。
我就不行了，小的时候体质差的要命，每到冬天必会因为重感冒去医院打几次点滴，母亲看着在病痛中挣扎的我很是心疼，所以屡次三番的叮嘱我天气太冷就不要出去玩，再加上性格内向的妹妹也需要有人陪，出去的机会就更少了。
当时我在家里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白纸上勾画蓝天白云小木屋，以及一群在草地上快乐奔跑着的孩子。
跑到张牙舞爪，跑到大汗淋漓，开怀的笑容永远挂在他们的脸上，这样的疯孩子，对于当时一窗之隔的我来说，一定是十分憧憬的吧。
也就在那个时候，每当听到母亲说“陆飞来家里玩了”，我略显灰色的童年就会马上变得明亮起来。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陆飞会带来市面上流行的塑胶小恐龙和变形机器人，还会给我讲“豆子买了个新溜溜球，佳妮因为玻璃珠打中额头而又一次哭了鼻子”……他讲了好多好多窗外世界的趣事，我则在心中一件一件的记下，等到哪天无聊了，再把这些事重新画到纸上，当然，画中孩子们的旁边，一定站了个小小的我。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身体也相对好了很多，但每次出去玩的时候却总是一个人，因为在小伙伴们的眼中，以前的我是个不分冬夏老是呆在屋子里的陌生孩子。甚至有人说，白天的我因为外面阳气太重没法离屋，只有到了晚上才敢一个人偷偷摸摸的在街上晃荡。
“东街的许丹阳是一个鬼娃娃”———这样的说法现在听起来可能十分荒谬，但在当年，许多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是深信不疑的，他们总是用既恐惧又厌恶的眼神看着我。
我想，当时如果没有陆飞，我的童年一定会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阴影，然后像是老家曾经的窗子般，被孤独之锤猛的一击，落在地上变成了尖锐的碎片。
实际上陆飞是唯一不惧谣言肯和我出去玩的孩子，不管其他人在暗地里怎么想，他总是对着我笑呵呵的，即使因为这样和一些人决裂也毫不在乎。
我们在春天的土坡上一起玩过气弹枪；在夏天的树林里用竹竿粘过蝉；还在冬天的烂尾楼里用红砖砌灶，烧烤从街坊家偷来的红薯。那时我玩的很疯，什么有意思的事都要尝试一遍，或许是想把以前落下的东西全都补回来吧。
再后来，父亲单位分新房，我们要从小弄堂搬出去了，但那时在我心里却对住过的房子没有丝毫的留恋，原因很简单，陆飞家和我们一样，全都搬到了新小区的高层楼里，我们又可以在新的环境下一起肆无忌惮的疯玩了。
而我们决裂的契机也恰巧发生在那个时候。
最开始是因为小区里的那帮高年级学生。
我的新家临近一所管理很混乱的私立中学，而那所学校的校风之差在当地也是出了名的，所以小区里许多就近入学的孩子也理所应当的沾染了些许痞气，还好我和陆飞的父母有先见之明，小学一结业就立马把我们送到了市里的另一所中学，虽然离家远点，但好歹里面有着不错的学习氛围。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小区里上中学的孩子拢共就那么多，在穿着私立中学校服结伴上学的人群中，我俩公立学校的校服永远都是异类；再加上我和陆飞都有点瞧不上那些人的流里流气，平常行动总是两个人一起，因此在种种隔阂之下，我们和那群人的矛盾越来越大，
起初是试探，在确定我俩没有任何靠山后，漫无止境的欺凌也就开始了。
把我自行车的车鞍卸下来扔进水池里；当着我面大声谈论给我起的侮辱性绰号；乃至到最后，趁我一个人落单回家的时候，他们把我拽进小区南面的地下停车库里，狠狠的拳打脚踢了一顿。
也就在那天，看到我鼻青脸肿回家的凄惨模样，陆飞一改往日的笑呵呵，他面容扭曲，双目涨红，大声咆哮着问我是谁干的。
我知道，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而第二天清晨上学去的时候，听说小区里的一些孩子无故请了几天病假，再联系身旁陆飞得意洋洋的笑脸，我这才猛然发现，这家伙不仅运动万能，打架方面也是超一流的好手。
“喂，丹阳，我把敢惹咱们的坏小子全都揍了一遍，这下咱们哥俩可以在小区里横着走了！”
这是几天后陆飞对我说的话，当时他高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假的，而我也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我，所以心里虽然略微有些违和感，但还是点点头肯定了他。
而与此同时，陆飞经此一役在周边地区闯出了名堂，他认识了好多同样在道上混的打架高手，也认识了好多同我一样的，懦弱无助任人欺负的老实孩子。
“咱们也应该成立一个帮派，锄强扶弱，像是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一样，把那些武林败类揪出来挨个教训一顿！”
他以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对我说道，而在那时我也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些相当严重的问题，于是就不同于往日的亦步亦趋，和他面对面的争吵了起来。
最后结果当然是闹得不欢而散。
“你小子啊，现在变得根本不懂我了！”
这里他临走前撂下的话。
我不懂？我怎么会不懂？！
记得有一次我和陆飞相约去外面吃东西，临出小区门口的时候，恰巧碰上了一群放学归来的低年级孩子，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无意中我瞥见了他们的表情。
那是和当年被欺负的我一样，因为畏惧而瑟瑟发抖的惊恐神情，他们看向的目标，不再是以前那些欺负过我的不良少年。
他们睁大眼睛，恐惧的看着在我旁边谈笑自如的陆飞，甚至一时之间全都愣在了那里。
我突然也跟着毛骨悚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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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飞的架越打越多，他的小帮派也渐渐成形了。
但邻里之间对陆飞的评价，已经由阳光少年降格到不良头目。
我现在依稀还记得，马阿姨或者陆叔叔出去买菜，表情永远是带着淡淡阴沉的，而作为他们的邻居，许多大妈大婶也加入到背后指指点点的行列。
陆飞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找了个机会，我开诚布公的和他谈了一次，包括他在许多人心目中的印象，包括他这样做给父母带来的困扰。
看得出来，陆飞此时此刻很是纠结，一方面是想把他自认为正义的事业继续办下去，一方面也确实有过种种顾虑。
现在想想，身处在那样的情况下，陆飞的纠结也无可厚非，但当时的我看到陆飞犹豫不决的样子，没来由就从心底升腾出一股怒气，拍着桌子冲他下了最后通牒。
“大道理都给你讲明白了，你脑子怎么还是转不过来弯呢，当个打架混混被人瞧不起，这就是你今后的人生规划吗？”
“不，我只是想……”
“总之再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明天还是在这个老地方，你给我最后的答复，如果你还是执意要当不良老大的话，陆飞，咱们的交情就算到头了！”
在食客惊讶的目光下，我从快餐厅夺门而出，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门“咣”的一声被我摔出了巨响。
回到家，怒气渐消，我不断的拟定腹稿，决定明天以最充分的理由打动陆飞，说什么也要把他拉回到以前的那个纯良少年。
就这样东想想西想想，思绪万千的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头发蓬乱的我顶着黑眼圈站在快餐厅门口。
“如果他说那句话我该怎么反驳他呢，如果他被我这句话惹急了又该怎么办呢……”
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苦苦思索着用最稳妥的言辞把我们的友谊重新维持下去。
“……昨天在快餐厅我是不是过分了些，干脆见面先向他道歉好了。”
就在我想到这里的时候，肩膀却被猛的一拍。
“你小子他妈的是不是常和那个陆飞混在一起？”一个染发的红毛少年吐着烟圈，十分嚣张的冲我问话。
而他身后的几个小弟也是同样的虎视眈眈。
“对啊，我常常和陆飞在一起，倒不如说就是他一辈子的死党！”
把心里话堂堂正正的讲了出来，或许是下意识的，或许是存有着某些期待，我用眼睛直视着对面的不良群体。
“揍他这个傻*逼！”
果然啊，迎接我的只有凶狠的拳头。
先是嘴角挨了一记重拳，顿时感觉头晕目眩，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流淌，然后趁我踉跄着后退的工夫，后面一个人又冲我小腿狠狠的踹了一脚，于是下盘不稳的我就立即跪了下来。
像是个虾米般痛苦的蜷缩在地上，四面八方数不清的拳脚冲我倾泻而下，而我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拿双手护住头部。
“就知道挺着挨揍，麻痹怂货一个啊！”
“就是，艹！劳资踹起来都没意思了！陆飞那逼不是挺能打的么，怎么认识这么一个奇葩……”
不良之间的对话都是我断断续续听到的，而在表意识朦朦胧胧的时候，脑海深处却依稀响起了陆飞来自远方的声音。
“没可能的侥幸，最好还是放弃吧。”
“不！不会是这样的！”
明明只要努力维持，这种关系就没有崩溃的那一天。
我和陆飞都还有原来的羁绊，互相之间也没有绝对的隔阂，明明这次发生的只是小打小闹而已……..是小打小闹对吧？友谊没有崩溃对吧？稍微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对吧？
但为什么啊，为什么啊！正在打我的这批不良也好，不知为何没能及时赴约的陆飞也好，连我自己也好，都潜意识的认为许丹阳是个笨蛋。
是个彻头彻尾的，无法认清所有事实的，内心里还存在着虚假侥幸的大笨蛋！
越去想，这种可怕的念头就一个接一个的疯狂滋长着。
生平头一次，我被内心深处巨大的恐惧俘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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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陆飞始终没有来。
而我则被整个世界抛弃，回到了人生最开始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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