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奴
by西雨客
【一】
最近我总做梦,梦里明明能听到周围呼噜呼噜的叫唤声,却怎么也看不清前面晃动的影像,好像眼前有一面磨砂玻璃。所以我很想伸手砸,可每次刚抬手,就醒了。
我要出院,却以没付清医疗费被拒。十多万的开颅手术费可不是小数目。
今天天气很好,细碎的阳光从窗子的缝隙透射到我脸上。临床的大哥喊我一声,问我有没有打火机。他肤色有点黑,脸上有条长疤,下巴上窜着一茬青胡,身子壮实,左腿膝盖处截肢,厚厚的纱布还死死地勒在他的胸口上。
见护士不在,我就从被褥底下揪出一个私藏的小火机丢给他。
他眉头一喜,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然后舒服地仰躺在床上。
“要聊会天不?”他说。
“好啊,你说聊什么,我现在脑子一片空白。”
“真的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他关切地问。
“哎……”我叹了口气,“医生说伤到脑部神经了。
他沉默了一会:“知道定日吗?”
“那是?”我朝他那边侧了侧身。
“西藏一个地方。”他看着窗外,“给你讲个“淘金”的故事吧。”
【二】
木托出生没多久被父母抛弃,两个住在柳伍乡的老年夫妇捡到了他。木托13岁那年,他爷爷乘鹤西去,生活的重担一下将木托奶奶砸出了恶疾,她咳嗽,有时能咳出血来。没钱,木托退学,随邻居干起了伐树的活。那时候,伐木工人要冒着严寒行走十几公里去林子。
16岁那年,木托听说定日能发财,就动心了。他需要挣更多的钱。
木托作别了奶奶,就去了定日。
舍不得车费,他就沿着冰冷的灰浆石国道走。大概走到一半,木托遇到了另一个跋涉的人。那人叫乌戈,浓眉小眼,鼻子挺拔。乌戈操起一口流利的藏语,站在山坡上朝木托喊:“卓不,你去哪里哟?”卓不,是朋友的意思。
孤零零赶路的木托兴奋起来,大声回应:“去定日!你呢?”
“同路哟!”乌戈说着跑下山坡,跑到木托的面前,笑着,“你从哪来?”
“柳伍乡。”木托补充,“在拉萨下面。”
“我回扎果,在定日上面。”
两个人刚认识仿佛就有说不完的话,就这样边说边走。有人陪,木托也不累了,乌戈也很高兴。说到最后,乌戈问:“去定日干嘛?”
“找活挣钱。”木托抿抿嘴。
乌戈沉默了,木托反而笑起来:“你呢?”
“找灰马!”
“灰马?”
“灰马。”
“灰色的马?”
“不,不,是犀牛!”乌戈张开双手,尽量撑开再撑开,“诺,有……这么大!不,比这大多了!总之我在找它。”
木托以为犀牛是耕牛水牛或者耗牛之类的牛,可当木托转过一处山旮旯,听到乌戈惊喜地叫着“灰马灰马”后又突然看到那个叫灰马的庞然大物时,下巴都掉到了地上。
【三】
“西藏没有犀牛啊,那犀牛哪来的?”我表示困惑。
大哥吐了口烟圈:“从尼泊尔跑来的。”
自己跑来的?可西藏的环境根本不适应它生存啊。我心里虽不信,但也不好问下去。
窗外的阳光晒得我有了睡意,大哥低沉的嗓音缓缓地,缓缓地飘进我的耳朵。
【四】
那是一头肩披盔甲,威风凛凛的大犀牛。它体长十尺有余,肩高跟乌戈胸口齐平,皮肤上的凸起像是钉进肉里的一排排细密的钉子,额头前端的鼻子上顶着一枚寒芒闪烁的独角。那角很粗很短,更显得坚不可摧。可是,这犀牛瞎了一只眼。
木托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吓坏了似地躲到乌戈身后,紧张地狂咽着唾沫。
“灰马!”乌戈朝着那犀牛喊,“这是卓不,是我的卓不,也是你的卓不!”喊完他转头,“木托,你去摸摸它,灰马不顶人的。”
木托闻言稍微站直了身,试探性地朝前走了一步。灰马耳朵动了一下,就继续啃食草叶。
木托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走了几步,颤颤抖抖地伸出手,摸过去。手里是怎样的感觉啊,硬硬的,像摸到了钢盔;挺扎手,像触到了一撮碎石。木托继续摸,他大胆起来,手向着灰马额头游走,滑过额尖又向着那枚独角游去。
好像感觉到了木托的动作,灰马“嗤”地一声叫,把脖子狠狠地扭向一边,然后抬头,将那匕首般的角对准木托。
木托在它嗤叫的时候就吓得跳开了。
“哈哈,你可以摸遍灰马的全身,但不能摸它的角!连我都不行,谁都不行。”乌戈咯咯笑起来。
“真小气!”木托问,“那你经常要出来找它吗?”
“不,以前它只在定日附近的山林活动,这次不知为什么会跑这么远。”乌戈说,“半年前,它突然出现在我家附近的山林里,当时它眼神十分黯淡,蹄板上满是划痕,身子更是瘦弱,表皮盔甲还松松垮地耷拉在它身子上,非常狼狈。见到我,它非常警惕,耳朵甩动着,把那根角对准了我。可它还没有朝我进攻就精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我给它端来了水,灌了它几口,总算保住了它一条命。这些日子,它就一直呆在山林里。”
乌把拉说完,走过去摸了摸灰马。
灰马仰起头,用灵敏的鼻子哼哼哧哧地嗅了一会,可它马上低下了头,小眼睛中透出深深地失望。做完这些,灰马再没有抬头,只是跑向了一侧的山坡。
木托迎着风眯着眼喊:“不好了,灰马又跑了!”
山风大了起来,吹得草丛刷刷作响。乌戈这时才注意到风向早已变了。
“没事,他肯定是去定日了,跟我们不走一条路。”乌把拉说着拽起木托跑向了一处可以避雨的山旮旯。
三天后,两人灰头土脸地爬上一处凸起的巨石,远远地看到定日县在清晨的阳光里闪耀。
木托说:“就在这,再见吧。”
“嗯,再见。”乌戈在木托将要转过街角的时候,乌戈又喊了句:“遇到困难可以来找我,我们是桌不!”
木托转身,重重点了点头。
【五】
木托成了一个矿工。
工钱按照挖出矿石的重量计算。木托起初充满了干劲,他要不停地挖,比别人挖得都多,一天挖十天的量,一月就是十月的工钱。木托雄心壮志地计划着,他要给奶奶买个电视机,还要给家里换层新瓦。但几天后,他就焉了。现实是残酷的,每天吃多少饭就只能做多少活,再多,身体吃不消。木托觉得自己的计划泡汤了,晚上想到奶奶,一时难过很了,就哭了,那眼泪顺着眼角混着脸上的尘土一直流到了耳朵里。
当时,几个起来撒尿的大人聊起了天。
“听说阿坝孜那小子去西边赚了很多钱?”一人问。
“不然他那金项链哪来的!”一人接。
“可西边只有森林啊……”
木托上了心,便去打听。看矿的老大爷抽掉不离嘴的乌黑的烟枪,“那边海拔低,都是森林,森林再西就是尼泊尔了。”他好像知道点什么,但好像有些忌讳“别的就不知道咯……”
【六】
“谁允许你抽烟的?”大哥说得入了神,完全没注意到护士阿姨早生气地站到他旁边了。
大哥吓了一跳。没出尽的烟气呛得他一阵咳嗽。
“还不扔!”护士阿姨一脸无奈。
大哥尴尬地按灭烟头,丢向垃圾桶。他屁股抬起,扯起了床头的皮衣。那皮衣一下敞开,从中掉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块。
护士阿姨走后,我问:“那是什么?”
大哥把掉在衣服外面的那石头捡起:“朋友的宝贝。”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角有些红。
【七】
木托决定去西边。
同样沿着水泥国道,木托走在狭长的山谷里,四周被群山笼罩,像是走向一个神秘的地带。晚上他躺在睡袋里,望着硕大的繁星,会感到孤独,但他想到生活,想到他必须面对的东西,就甩甩头,强迫自己睡下。可他还是没睡着。他又想到了乌戈的灰马,想到了它那巨大无比仿佛能撑天撼地的身躯以及那好似无坚不摧的独角。他有点羡慕它,羡慕它的强大。
海拔迅速降低,远处巍峨的雪峰不见了,换成了郁郁葱葱的森林。木托不知道现在走哪去了,就蹲守在一颗大树旁期待等个人问问。半天,不见人影。黑魆魆的森林里响起猴子咯咯打闹的声音,有点吓人。
“谁?”木托听到一道轻轻的脚步声,他听力出奇得好。
一个人影从树丛里晃了出来,是男孩,年龄跟木托差不多,却扎了个辫子,脖子上带了一条黄金项链,亮得很。
“阿坝孜。”男孩问,“你是谁?”
木托愣了。他没想到这么巧遇到了那些人聊天中出现的阿坝孜。于是他有些羡慕地回答:“来找工作的木托。”
“找工作?哈哈哈。”
阿坝孜大笑起来,“说来淘金的不就行了,不过,你确定?”
木托盯着那项链:“确定!”
“好吧,最近也缺人,我领你见老板。”阿坝孜说着往前走,“最近这边也来了不少淘金的大人,不过老板明说了,大人绝不要,也不允许我乱说。”
穿过一片森林,阿坝孜在一个小屋前停下:“老板我给你带人来了,记得给我加钱。”
那小屋子前面放着十几根枯黄色的短木桩样的东西,木托觉得眼熟,他还没细看,咣当一声,一穿戴讲究的中年男人就跨出了门。
他上下打量了木托一会,然后问:“决定了?”
“嗯。”
“好。”老板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指着那十几跟木桩,“让阿坝孜教你追踪它们的主人吧。你只需要找到它们,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找到并通知我就行了。”
木托疑惑地看着那些木桩,越看越眼熟,越看越吃惊。那些木桩分明是犀牛的角啊!他有些颤抖,脸色苍白,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太冒失了。
那老板好像看出来木托的心思,安慰道:“哈哈,我们只是取下它们的角,不害命,这角啊是可再生的,两年能重新长一根,不碍事。”
木托信了,他彻底放松了下来。
【八】
“偷猎犀牛角?”我瞪大了眼睛,打断了大哥的讲述,“这是违法的啊!那个木托不知道?”
“不知道。”大哥看着我,笑了,“还想吸烟。”
“才刚被批评过。”我侧着头看他那裹得紧紧的伤腿,“怎么伤的?”
“从山坡滚了下来。”
“你去干什么了,这么不小心?”我吃惊。
大哥还没我上心,居然大笑:“你头上裹了绷带脖子打了石膏不是比我严重?”
“不一样啊,我这好了就没事了,你……”我马上停下。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大哥不在意,继续说道起那个故事。
【九】
木托成了一个“哨子”。
他从阿坝孜学来了跟踪定位犀牛的本事,并在两个月后成功追踪到了一头犀牛的踪迹。
其实这并不容易,第一,按照那老板的要求,必须是独犀;第二,必须是在人迹罕至的地带所发现的犀牛;第三还必须是成年犀牛。
可他做到了,他那寂灭了的计划重新变得光彩淋漓。他把犀牛活动的地点和路线详细地告诉了老板。
老板说:“等工钱吧。”
木托有些期待,还有些忐忑。
一周后,木托发现这里的森林出现了一些陌生人,他们见了老板一次面后就匆匆去了森林深处。
再一周。木托从小溪捉鱼回来,在小屋前看到一枚角,粗大的、新鲜的角。
那黑褐色的巨角挺立在清晨的水汽中,周身点缀着液化的露珠,散发出一阵阵涩涩的腥气。木托站在那里,他认出了这是他跟踪的那头犀牛的角,他松了口气,之前他还怕这份工钱跑了呢。可他不知怎么的,心脏又莫名地抽紧,像被一双大手紧紧地,紧紧地攥着。
“不错,不错!”老板站在屋口,兴奋地直念叨。
又一周。木托拿到了工钱。一个黄灿灿的细金镯子。
他把金镯子套在手腕上,扬起手,趁着阳光,看它发出的耀眼的金光。
木托还是觉得不好受。他背着老板再次去了那头犀牛栖身的地方。那个地方,犀牛洗泥浴的水洼已经变得干涸,那个犀牛睡觉的地方也重新被植物覆盖,这让木托差点认不出。木托失落地想:走了吧,它肯定走了。如果是我,自己的角被割也不愿意继续呆在这么个伤心的地方了。
两周后,木托又发现了一头犀牛的踪迹。但他并不能确定这头犀牛准确的藏身之地,因为他总是跟丢,于是他想着要搞一个望远镜了。这时他猛地想起了乌戈,想起了灰马。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他们了。
木托回了定日,打听到了乌戈所在的扎果乡的位置。一路上,他始终在想,要不要把工作的事告诉乌戈,虽然老板威吓说说出去就赶走他。
直到找到正在种树的乌戈,木托仍在犹豫。
“听说你去西边后,我很吃惊,那边荒无人烟啊!”乌戈放下手里的铁锹,关切地问,“怎么样?”
“诺,你看。”木托晃了晃手。金镯子在他手腕上翻飞,像一只黄色的蝴蝶。
“哇!”乌戈惊讶地,眼巴巴地看着,“真好看。”
“灰马还好吗?”
乌戈眼神黯淡了下去:“它这次往西边跑了……家里种树缺人我也不能去找。”
“一起干!”木托捡起另一个铁锹,说,“干完了你要去西边吗,我跟你一起。”
“嗯。”乌戈点头,手里的铁锹舞飞了。
中间,木托问:“乌戈,你知道吗,犀牛角很值钱的。”
“好像是。”
“犀牛的角是再生的,割了还能长。”
“真的?”
“真的。”
“你会把灰马的角割下来卖钱吗?”
乌戈停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会割它的角,谁也不能。木托,以后别说这种事了,好吗?”
木托埋头苦干,他本来想告诉乌戈自己的工作的,但他止住了,他的心里有点空,空荡荡的,山风一过,还很冷。
“我很担心。”乌戈说,“灰马一直很奇怪,有时它看着我,会让我觉得它想对我说什么,或者想让我帮它什么忙……可是每次我一表现出兴趣,它就惊慌地跑开了。最近它更反常了,从前把自己隐藏得好好的它,上周居然窜到了定日县城的大街上。幸好那时是傍晚,天色黑,很多人以为是野牦牛。”
【十】
“犀牛角割下来还能长?”我冷笑起来,“那些盗猎的人根本就是连鼻子一起整个挖掉,犀牛肯定没命。那个木托作了多大的孽啊!”
“但他当时并不知道,如果知道,肯定就不会当“哨子”了”大哥说。
“有些人明知道但为了钱什么都会干的。”我反驳。
“也许吧。”大哥兀自笑了两声。
阳光慢慢地移动,移开我的脸,照到了大哥的床上,也照到了那块黑色石块上。被阳光笼罩的石块反射着黑褐色的暖光,表面的花纹清晰可见。
【十一】
种好树,乌戈跟木托一起去了西边。
路上,乌戈每到一个林子都会操起嗓子喊:“灰马!灰马!”木托想起自己买来的望远镜,就也站到高高的山岩或树冠上,举起望远镜张望。两人都没有发现灰马的踪迹。
走了半天,周围的树丛变得异常密集,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和树枝扯起臂膀在高空支织成了一面阴森森的巨网,将阳光阻挡在外,沉闷而阴森。
乌戈把手并作喇叭状:“灰马!”
声音传到寂静的林子里,直到消失,林子也毫无动静。两人失望极了,可刚想离开,就见看到林子深处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们对视一眼,朝前跑去。可灰马却并不想让他们追到,只是跑,拼命地跑。灰马巨大的身子撞断了一颗颗的小树,在身后留下一条狼藉的路。乌戈不知道灰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躲进森林,为什么见了他们逃跑。他只能和木托紧紧地跟着它。
灰马终于停了下来。它鼻子哧哧出着气,面对着一块微微隆起的土丘站着。乌戈不明白它是怎么了,他疑惑地走向那土丘,走得近了,他才发现那土丘有掩埋过的痕迹。
“里面有东西。”乌戈说。
“挖吧。”木托从一旁的树上折下两根粗树枝,递一根给乌巴尔。
一下,两下,三下。
土丘最上层的土被撅下,一股血腥味冲出来。
两人咽了口唾沫,继续挖。
四下,五下,六下。
土丘被彻底挖开,底下是个坑,坑里有个庞然大物。
那是一头刚死不久的母犀牛。它横躺在坑里,眼睛半闭着,整个头部像是浸在了血里,干涸的血液好像是顺着头部直流了全身,并凝固成了血痂。
乌戈面色苍白,他指着死去的犀牛,好久说不出话。
木托如遭雷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这犀牛,角没了,它头部鼻前被剜去了连着角的很大一块肉。他浑身颤抖,心脏抽紧,像是有把凿子狠狠地钉进了他心窝。他陡然瘫坐在地上,哭了。
旁边的灰马仰着头,对着沉闷无光的被藤蔓遮挡的天空,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粗糙的嘶吼,之后它低头在地上嗅了嗅,一转身,继续奔跑。
乌戈拉起脑子一片空白的木托再次追去。跑几步,木托终于清醒,他想清楚了,一月前自己追踪的那头犀牛,不是走了,它肯定也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是他害死了它!
树叶飞快地掠过,前面出现了熟悉的景象,木托死死拉住乌戈停住,前面就是那个小屋,那个他工作的地方了,在明白了这一切后,他不能让乌戈过去。
可木托拦不住灰马。
灰马一下冲了过去,“哗啦啦”撞倒了摆放着的十几根犀角。
屋门打开,齐刷刷出来了七八号人。有老板,还有上次木托见过的陌生人。灰马朝那些人猛冲了过去,它的蹄子把大地踩得隆隆作响。那些人慌了,狼狈地避开去取枪。
这时一个人惊呼:“天,我认出它来了,半年前我们不是在尼泊尔境内围捕两头犀牛吗,一头被放倒了,一头逃跑了,可那头在跑之前被我打瞎了一只眼!你们还记不记得,后来我们在回西藏的路上一直遭到它的偷袭,到了定日才不见它的?”
这句话重重地在乌戈和木托的耳边炸响。乌戈瞬间明白了事情原委,他奋力挣开了抱住他得木托,几乎是咆哮着奔了过去。“灰马!”他吼着,一头将一个刚拿起枪的人撞倒。
那几人可能觉得事情败露,便狠起来,没端枪的操起铁棍跑向乌戈,端起枪的把枪口对准了灰马。
“砰砰!”子弹从枪膛里迸射出来,带出了一股白烟,急速地穿进了灰马的身子。
乌戈红了眼,扑向灰马。一道子弹擦着他的脸过去,扯开了他脸上的皮肉,使得他几乎晕厥。
木托眼也红了,他把手指塞进嘴里,吹了口异常响亮的哨音。哨音回荡在林子里,使得放枪的人一顿。
“老板不好了!有几个穿制服的朝这里跑来了!”木托喊完这句话,奔到乌戈身边,拉住他朝林子里钻,然后回头喊,“灰马,快跑!”
那些人愣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端起枪开始朝着人射击。
灰马凶起来,狠狠地将那几人冲得七零八落,然后用角顶进了方才高喊的那一个人肺里。它此时身上几个血窟窿呼呼冒着血,痛苦地又踩踏了两人后,便艰难地,转身追上乌戈和木托,一勾头,将他们挑到背上,带着他们窜进森林。
不知跑了多久。久到木托和乌戈以为是一个世纪。
前方出现了光亮,灰马带着他们奔出了森林,可它停不下来,它已经意识模糊,甚至只能麻木地保持着奔跑。一颗子弹致命地打进了它的脖子,打穿了它的动脉。
灰马重重地撞到一块山岩,将两人甩下了身子。它的那枚威武的独角在前,撞得粉碎。它终于停了下来,永远地停了下来。
【十二】
“停停!”我忙喊。
“怎么了?”被突然打断,大哥问。
“看看你的脸。”我有个直觉。
他稍稍侧身,头歪着床上,跟我面对面。我再次确认,他脸上的那条长长的伤痕是子弹擦伤!我肯定了那个直觉。
“乌戈是你吧!”
临床大哥“啊”了一下,突然笑起来,他嘴巴咧得很开,扯起了脸上的那条伤疤,那伤疤随着大哥脸上的肌肉抽动扭曲,仿佛一条狰狞的虫子。
我看他笑,就跟着笑。可我脑袋突然一痛,那伤疤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下子劈中了我的脑袋,也劈穿了那层令我十分讨厌的薄薄的磨砂玻璃。
我笑着笑着,就感觉眼泪从眼眶里滚了下来。
我把头梗着,说:“我想起来了。”
大哥愣了下,停住笑,身子随之颤抖起来:“你……刚……说什么?”
我任眼泪横流,又说了一遍,大声地:“乌戈,我想起来了!你是乌戈,我是木托。”
【十三】
灰马停了下来,它死了。
乌戈仍不能相信地抱住它的尸体,哭得抽不上劲。我站在他背后,看着死去的灰马,看着无比悲伤的乌戈,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个坏到骨子里的罪人。我的身子轻飘飘的,好像成了一具空壳,苦涩、自责和恨意顺着风灌进去,难过得可怕。
我努力张开嘴,说:“乌戈,我是那些人的哨子,我杀死过一头犀牛,而现在灰马也死了,我是那些人的同伙。你找我吧,都怪我。”
说这话的时候,那金镯子依旧在我手腕上挂着,黄彤彤,亮晶晶的。我一把扯下它,狠狠地扔了出去。
良久,乌戈从地上站起来,眼睛红肿地看着我,拉起我的手:“木托,不怪你,你永远是我的卓不。现在,我们把灰马葬了吧。”
灰马变成了一个土丘。
乌戈撸了一把旁边野花的种子撒到土丘上,说:“再见了,灰马,我的卓不。”说完它走到刚才灰马撞击岩石的地方,将那些碎了的角一块块地收进衣兜里。
“一起葬了多好……”我哭着说。
“不,你不是需要钱吗,现在我也需要钱,我们都需要钱。”乌戈又走过去捡起我丢掉的金镯子,说,“灰马死前撞断自己的角,应该是想留给我们吧。”
后来,我们把灰马的角卖了,换来了很多钱。乌戈让我给奶奶寄了一笔钱看病,然后剩下的就存了起来。
在卖了灰马的那些碎角的一刻,我深刻地知道了,我和乌戈成为了角奴,我们受恩于一头犀牛,一头瞎了眼的犀牛。我想我这一辈子,都要在自责和愧疚的梦麓中度过了。
之后我和乌戈把这些人的罪恶勾搭和盘托出,做了反盗猎人,并配合林警抓捕了老板那伙人,阿坝孜因并未直接参与盗猎活动并且被老板欺骗所以只教育了几天便让其回家了。可盗猎者层出不穷,他们行踪不定,在喜马拉雅山脉和尼泊尔广袤的森林中隐藏。两年间,我们用存下的钱建了一个私人保护站,用以保护犀牛……一个月前,我们为了保护一头产崽的犀牛,跟几个盗猎者对上了。但我们在追踪时,遭到了埋伏,腹背受敌,从山上滚了下来……
【十四】
护士又送来了医疗费用单。
十一万三千一百零六,加上乌戈的三万多,直逼十五万。
我们没有存款了,一点钱都没了。
乌戈艰难地挪挪腿,拿出那块“黑色的石块”——最后一块灰马的碎角,托在手心里,就是看着,看看看看,他哭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也哭了。
我们再次受恩于灰马那曾经耀眼的独角,我们是角奴,一辈子的角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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