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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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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扬君加工
  • 2019-07-29 16:47:49
邂逅

与茜赛莉雅相遇的故事,我要从最开始讲起。

那是1998年12月11日,黑暗夜空飘飞的大雪弥漫了破碎的九华之城。纯白雪花来临的毫无预兆,比往年下得格外早,似乎是人间的秩序崩坏了,季节也跟着一起失常。只要一闭上眼睛,被战争碾压、鲜血浸染、死亡洗礼过的城市,一幕幕斑驳陆离的触目画面毫不留情地闪现脑海,汹涌着、挤压着翻卷,使其一切都看起来不堪入目、混淆的不成样子。

那一年我十八岁,形单只影走在浦东新区川沙路一条奢华糜烂的街道上,与身后的中心街区的距离越拉越长,所到之处完全沉默在夜晚的冷清和寂寞中,被路灯照映的街道景象已是恍惚迷离。约莫二十分钟前,在中心街区附近一带,我一如往常暗地里与人达成枪支交易。虽说这是非法买卖,可正因为当今法律萧条,罪恶每时每刻都在上演,走私军火成了现实里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没有武器在手的人就等于是把自己的生命丢给了这座苟延残喘的城市和这个可悲的世界,只能任由那些四处潜伏的邪恶宰割践踏。我一直认为,面对危机四伏的险境能做到一丝抗衡的话,起码会死得有尊严一点。

我要去一个与浦东新区格格不入的地方了,浦东新区郊外与世隔绝之地——遗忘都会{1}。世人一提起九华之城“遗忘都会”这个地方,恐怕不禁会满脸惶恐不安,还会厌恶地皱起眉头,他们称这个九华之城爆发的恐怖发源地为——死亡之所。荒凉、贫穷、毫无生气,谁都不愿去的蛮荒之地。那里的建筑物尽数倾斜倒塌,街道上到处是乱石和垃圾,有时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从1994年冬天开始的神圣灾难{2}一直到1996年冬天接近尾声时,所带来的摧枯拉朽的破坏力造成的后果依然沉积在那里,保持着刚刚结束了一场战争般的景象,让人放眼望去看见的只有废墟和倾斜的屋脊。外人经过遗忘都会一旦离开之后,便再也不会想起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了。

我走在浦东新区靡静的街道上,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过路人,深知这里和我没有丝毫关系,就像一个暮年的老人在观察着身边年轻人的世界却始终无动于衷。不喜欢世界的任何角落,连同从小到大的遗忘都会也一起深深厌恶着。可是我别无他法,不得不蝇营苟且的活这个在充斥了死亡气息的世界里,丧失了梦想,丧失了至亲,不存在活着的意义。

不过是一具会呼吸的肉体罢了,在邂逅茜赛莉雅之前,我是个没有灵魂的与尸体无异的死人。

关于茜赛莉雅{3},是在前往浦东新区地铁站的途中遇到她的,那时候我正朝十字路口走,清晰听见了左侧东方传来的微妙动静。我记得自己站在十字路口街角,左半侧身体被外墙挡住,路灯将暴露在外的右半侧身躯照亮。一动不动的我盯着东方那条宽阔街道上的人群,漠然注视着被粗俗而色胆包天的流氓包围的女人。

她裹着一件严整黑大衣,高挑的身躯纹丝不动,高高立领上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处,姿容端丽的叫人叹息。看起来约莫二十三、四岁左右,面色极其苍白;可使我感到惊异一瞬的不是那堪称楚楚动人的脸旁,而是淡然如水的幽远双眼,看人的眼神很深邃,令团团包围着她的群氓感到害怕。

孤身一人走夜路,因为长相貌美而极有可能被流氓骚扰的这种境遇我相信她很清楚,但正因为如此才显得过分可疑。况且,那种临危不惧的镇静可不是普通女人能做到的状态。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意识到不论她是谁,身份都不可能会干净。

这是唯有在炼狱中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才能熏陶出这种不动如山的稳重气质。她察觉到了我这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眼皮微抬,目光定格在我脸上,然后优雅的嘴唇微微咧开,拉出一丝意味不明地笑。这笑意很淡,有着蝴蝶一样的冷艳;我感到呼吸一窒,愕然她究竟在笑些什么?不过很快便察觉了自己处境的危险——我的出现并不妨碍她动手杀掉他们,但极有可能作为目击者的我也难逃一死。

她那浓密而鬈曲的金发垂至胸前,额头洁白如黑夜里的飞雪,长眉如黛,一双动人的祖母绿眼瞳美丽的像是宝石,看起来美满尊严的宛若神祗的雕像。激起我好奇心的事实则是,她就像是一尊由古希腊人雕刻、从神殿废墟中挖出的女神像,以某种方式被带到这个严酷的令人窒息、饱受寒冷和压迫的时代里。

她凹陷的、不失妩媚的眼睛静静看着我,我恍然大悟这双眼睛一定看到过超越现实国度中的奥妙和神秘——那正是我千方百计探求却一直无果的未知国度。我被她不可预测的神秘气质吸引了,这是我此生以来第一次如此长久的将注意力停留在一个女人身上。

我迈开步伐,深知自己这一举动背后的目的会引起怎样的后果。没有后悔,对枪杀那些流氓的念头不曾犹豫。

1998年12月11日晚十点,浦东新区海口路有七个人死了,另有五人逃亡。那个穿得一身黑色的女人一动不动地冷眼旁观,周围人的鲜血飞溅在她脸上,她安静无言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静默的不可思议。

我没有走近她,只是远远地站着,距离十米远外。我们都沉默不语,像是一对分别了多年后在夜晚寂静的街道上偶然重逢的恋人,彼此的注视里深藏了太多无法言喻的话语。她看着我,究竟在想些什么?我看着她,感到心悸、迷惑、不解,莫名产生的一种她或许能成为我——这个从未拥有过朋友的人——唯一的朋友的此类想法震惊的我避开与她对视,漠然转身。

“你的直觉救了你。”她紧跟其后,保持的距离仍未有半分逾越,而我居然也默契的不拖后腿,与她走路的步伐几乎一致。

“我算是欠了你人情。”她说的不咸不淡,“我不想欠人情,特别是小孩的人情。”

“小孩么?”我来了兴趣。 “原来如此——”嘴角抑制不住地咧出冷笑,“你打算怎么还?”

“我没有钱,”略顿一会,“你希望会是什么?你杀了人,想要摆脱警方追捕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座城市里的死人太多,多到政府都顾不上谁的死活,何况是区区蝼蚁的警察。”我莞尔微笑,“他们会在意比自己都不如的东西么?我想你还不太了解这里的规则。”

动人笑声悦耳的让我恍惚迷离,横生出在听某种不属于人世间的天籁之音的错觉。即使不用回头,也不难想象她笑容可掬的迷人脸孔。

“那么用身体来偿还吧。”

我蹙眉,竟一时无语。

“是谁说我是小孩来着?”

“我不介意把你调教成大人。”我感到脸颊微微发烫,倒不是因为她颇为挑逗的言辞,而是她声音低沉的特别,像是一把古艳的旧琴,毫无违和与轻挑感,语气里认真的韵味很足,没有半分玩笑意思。我笑了,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笑,只是觉得心里舒服,仿佛暖流淌过。

“这是要我跟来历不明的女人上床么?”相反,口吻故意带着几分嘲讽与冷漠,“我对随便就贱卖自己的女人没有兴趣,很肮脏不是么?”

“你也不见得有多干净。”听着像是反诘,可语气平静的没有愠怒。

“的确,我满身污秽,被世俗的罪恶所浸染。”没有必要在“干净”这一词条上解释,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究竟有多卑贱,高贵与我背道而驰,从此只亲近自身的卑贱之处。

“同流合污只会更肮脏了,到时候恐怕金盆洗手也洗不干净。”我说。

“能洗干净你的东西,不存在这世界的任何地方,你只能长久的彷徨于孤独的黑暗中,得不到解脱的救赎。”

不是没有被她的话语震撼,不是没有心悸,我小心的把心里的动容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我不会告诉她其实我从未期待过任何救赎。

视线里的黑夜在逐渐加深,路灯光切碎了大雪,前方的道路仿佛是一条通往地狱之路。

她口口声声说不想欠人情,要用身体来还,可是那张堪称精致完美的脸孔上流露出的神色是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一双凹陷的显得莫测高深的眼睛波澜不惊。她对我没有丝毫敬意,甚至用着一种让人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目光盯着我。面对这个身份可疑的女人,我琢磨不透她的动机是什么,始终保持漠视的态度。

她锲而不舍地跟着我,安静的似乎不存在,一直到我沉默不语的时间长了,就会时不时的试图和我说话来打破沉闷。我很少搭理她,但也不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只是默默聆听那美妙的声线,觉得这清冷低哑的艳丽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令我无端陷入前所未有的安宁。

沿途的风景与夜晚的黑暗融为一体,冷风席卷飞雪在呼啸作响着,发出凄凉的哀嚎声,像是某种不可名状的鬼怪躲在黑暗的深处低低哭泣。这座城市里的古老街道没完没了地蜿蜒扭曲着,连接了无数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庭院、广场和码头,那些现代的巍峨大厦则如同荒芜人烟的孤城一般阴森地耸立在黑暗的夜幕里。

霓虹灯光影影绰绰,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我们一直沿着道路走下去,所途径的房屋只有极少数亮着灯,而被朦胧的光线照得发亮的地面映着街灯扭曲的倒影,大雪正斜斜飞扬着擦过我们周身。所到之地的街上很空旷,隐隐可闻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和滔滔不绝的犬吠。

有时候,会在写着“天上人间”招牌的地方遇见一些女人——她们每天都要接客到很晚——她们安静地倚靠在门道的阴影里默默抽烟,夹在两指间的香烟红色火光让我看到了堕落中的颓废阴郁与人性的冷漠。

我对茜赛莉雅说,“这都是些没有灵魂的人,可悲却也可恨,彻底被世界舍去了,只能每天苟延残喘的活着。”

茜赛莉雅的回应没有一丝怜悯,淡淡说道:“我们都一样,没有灵魂。一切的纯洁和真善美,都在这个世界里死去了!”

我踏上黑龙般的地铁回遗忘都会,她与我同行静坐身边。我置之不理什么话也不问,而她什么也都不说。

靡静夜晚里的安详氛围让我们都一直沉默寡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一个字,看起来安静极了,安静的仿佛像是没有生命体征的木偶,面容上的那种死一样的静默是连车窗外呼呼旋转的风声也无法驱散的。我们似乎是在地铁空荡的车厢里狭路相逢的陌生人,谁也不会关心谁,在意谁;又似乎是一对相爱了很多年后终于要分道扬镳的恋人,爱也爱了,恨也恨了,痛快的闹了一场大哭了一场,最后彼此都陷入沉默不语。

乘坐地铁回遗忘都会仅仅需要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变得出奇缄默,身旁的女人也同样的只字不提。在列车即将到达所前往的目的地之时,最后的几分钟里,茜赛莉雅出声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她说:“我要离开上海了,去一座只有死亡的城市,去那里寻找一个男人。”声音有些沉重低落,但清冷的没有感情的语调依旧不变。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偏过脸看我,我也没有看她。

“不好奇么?不好奇那个男人是谁?”有意提高音量,故作神秘来引起我的注意。我漠不关心道:“没有兴趣知道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

茜赛莉雅笑了笑,我看不透她究竟在笑些什么。

“寻找这个男人很久了,只想找到他,让他带我去一个地方。”

走到列车门口的我循着声音回过头,看到了与我对视的茜赛莉雅唇角弯起弧度,这是神一样端庄怜悯、慈悲地笑,高高在上却带着遗世独立的孤寂。她含笑意的眼睛眯起,眼底里是化不开的忧郁,眉宇间消散不去的哀伤。

“那是什么地方?”我问,平静抑制住了情绪的起伏,将心悸抵御在连自己都无法触及的隐秘地带。

“平等的地方。”

闻言,我苦涩笑了,“真的有平等之地么?”望向茜赛莉雅的眼神流露出鄙夷,讥讽意味毫不掩饰。

“就算有,那个地方也不属于你,你将和我一样只能长久的彷徨于孤独的黑暗中,得不到解脱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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