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往常一样，塚本言叶在房间里熬夜复习着功课。突然，外头传来声响，“光见！怎么了？”她夺门而出，开了灯。
过廊里，少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要出来为什么不喊我？”言叶责备道。
“虽然看不见，但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光见揉揉膝盖，然后向着卫生间方向蹒跚。“反倒是姐姐，已经高三了，我也不能惹你分心。”
“光见···”言叶没有信心继续瞅着弟弟孤弱的背影，无助地靠在墙壁上。
光见从小就看不见东西，也没有上学，父母一直为生计忙碌，就是姐姐为他操劳到现今。而今言叶面临着毕业，自己凭借优异的成绩是要上东京都的国立大学的，父母为了生计忙碌，终于到了撒手让光见磨练的时候了，只是伴随时光流逝，自己越发窒息。
清晨，收拾好后该上学了，绕过院墙那一刻，言叶往里一瞄，只见光见静静坐在窗前，无神的双目呆滞地对着外界。
夹杂着祈求与悲怨吧？言叶狠不下心联想，转过脸快步走开。
到了十字路口，一个穿同样校服的女生打着招呼跑来。
“早上好，言叶！”
“早上好，美世。”
边走边端详着言叶的表情，美世不避嫌地问道，“光见出什么事了吗？”
“啊···”她难为情了。
言叶的缄口让美世很不悦。
“他晚上上厕所时摔伤了膝盖，本来可以让我帮他的···”
美世扑哧笑了，“挺好吗！早晚都得摆脱你。”稍微闪躲下目光，轻抚下胸口，“可怜的孩子，真的在努力啊！”
课间，言叶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谈话。
“到了三年级会很辛苦，你对弟弟也不能松懈···”
“是，是。”言叶一味的答应着。
“要加油啊，你要是认输了，对你和你弟弟都是损失。”
没有吭声，言叶颔首、攥紧裙摆。
午餐时间，言叶仍呆若木鸡地坐在座位上。邻座的美世满嘴饭团地问道，“没带便当吗？要不吃我的。”
被提醒后，言叶笑着摇头，取出自己的便当盒。
“老师跟你说什么了？一脸惶惶的。”美世端着便当盒凑过来。
“没什么，就是叫我好好加油···我会好好加油的吧？美世。”言叶手捏着便当盒，两腿被压迫似的靠拢。
“玩笑！”美世不小心把饭粒喷出来，“抱歉。”她稍微收拾一下，“你看你的样子叫谁相信？八成光见早就觉得你靠不住了！”
本是随口的乱语，却让言叶眼角湿了。
“非常抱歉，就当犬吠吧，哈哈哈。”美世赶忙塞给她卷肉寿司，“要加油就得多吃荤的哦！”
言叶算是被哄住了，陪着美世放纵地吃一顿。
放学时，班长建议全班到西山的神社参拜，祈祷学业昌隆。言叶因为要给弟弟做饭试图拒绝，于是班长决定大伙儿饭后动身。
做饭时，光见尽量自己动手，尽管被烫了手也没让姐姐支援。
登上陡峭高峻的台阶，言叶跟随班级来到神社。这里参拜的人摩肩接踵，她们班暂时一边凉着。烦扰的情绪受不了人流的压迫，言叶以上厕所为由抽身去散心。
绕过神社往里走便进入幽密的树林，言叶的压迫感稍稍缓解。漫步着，漫步着，前方飞来一只粉色的千纸鹤，绕着自己盘旋了会儿又回去。是在指引我吗？言叶思忖着便不由之主的跟过去。脚步渐进，耳朵便捕捉到细碎于空气中的律动。
拨开树杈，面前的树墩上坐着一位巫女，偏侧的背影，萦绕浑身的曼妙旋律，以及跟随律动翩翩起舞的数百只五彩斑斓的千纸鹤。
貌似知晓了足音，巫女挪了挪角度。她眼蒙白绫，用忘我的呼吸鸣奏着口琴。
一曲奏毕，口琴与双唇渐离，千纸鹤们纷纷散落。“好久没人听啊！”面朝彼方的巫女冷冷一笑。
“你···眼睛？”不见天日的囚禁，言叶格外敏感。
女巫不屑道，“无所谓的小事。”她挥了挥手，“听了我的音乐也算有缘，虽然神道的巫女不该说这个词。不介意的话，一起唠叨唠叨，反正我也不太有和人说话的机会。”
“这么长时间！塚本哪儿去了？”班长着急了。
“我去看看，估计找厕所迷路了吧。”美世前去找寻。
和女巫坐在树墩上，言叶说了弟弟的事。
“先天失明啊，就算我好歹也见识过世界的模样。”女巫感慨着。
“大姐你？”
“这儿的主人是我祖父的友人，我老家在福岛，因为地震、核泄漏，家、亲人、眼睛···还好有世代相传的灵力。不过就算自己再坚强，一个人战斗的话终会寂寞，就跟你弟弟一样。”
嘴角的笑靥略显干涩，言叶此刻连呼吸都厚着脸皮。“要是把我的眼睛给他···”
“根据你说的，他的魂魄里没有支持视觉的成分，移植的还是尸体。而且动那么大的手术，就这里人的收入水平···”
言叶惨笑道，“果然还是，永远在黑暗中受罪。”擦拭着眼角继续道，“然而我现在只能看着，以后只能想着。”
巫女哂笑着，手捏千纸鹤，触碰额头。“办法倒是有，只不过有点违背人道。”
“怎么办？”
“魂魄移植，要找血缘关系最近的，不过要严重削减捐献者寿命。”说完，巫女把千纸鹤抛到空中，使其飞动。
凝视着千纸鹤，言叶感到脑袋异常的胀。当听见美世的呼喊后，她告别了巫女，一路上心神不定，却在大家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雨天，言叶忘记拿伞。光见倚在窗前，聆听。
不一会儿，打着伞的美世把言叶送回了家。
“真是谢谢你了，进来坐会儿吧。”言叶邀请道。
美世毫不客气答应了。
察觉到来客了，光见企图出去，但没敢打开门，直到美世问言叶，“光见呢？”，这会儿他才羞答答地从门缝里探出头。
“好俊的小伙子！”美世击掌以示方位，渐渐将光见引出来。光见的脸呆板僵硬，仅仅由于怯生而嘴巴颤动。
到美世走前，光见一直蹲在榻榻米上，没有参与聊天。时而聊到他时，他也是不知朝何方傻笑。但就美世来了后，他学会了笑，哪怕肌肉收缩得笨拙、滑稽。
次日课间，美世凑过来，“我以后可以经常去你家吗？”
“诶！有点···”
“不过我看你弟弟昨天很开心。”美世玩笑着，“要多让他接触人，尤其女人···呀···”耳朵被言叶拽了一下。
又一次踏进塚本家门，美世朝屋内大喊，“光见弟弟，你中岛姐姐给你带了好东西哦！”
另一边言叶一再埋怨，“不是不需要你带礼物吗？而且还带的是那个，我俩谁会啊？”
美世一脸诡笑，“我自有打算。”
进门后，发现光见正在抹桌子，浸湿的抹布就要碰到墙上的插座 。 没等言叶惊叫，美世迅疾地冲过去拉开光见。
“有危险的家务只能让我来，你为什么要冒险？”言叶训斥道。
光见低头不语。
两人的疏离在所难免，言叶心知肚明，自己继续帮扶是忤逆命运的，自己的慈爱只会变成折磨，回击一厢情愿的自己。无言、无心叱咄，也只好回房间憋闷。
“真是那边都不好过。”美世喃喃道，接着拍拍光见的肩膀，“小事而已，顶多打个火警···就当犬吠吧，嘿嘿。”
“不过还是得谢谢你！”光见放松了表情，并摸索着鞠躬，头却把美世的鼻子撞疼了。
“那个，给你的见面礼，算是补上次的。”美世从书包里翻出一个长方形的包装盒，递给光见。
打开一抹，“这是？”
“呀，你没见过啊。”美世解释道，“口琴，乐器。”
“但我跟姐姐都不懂音乐···”
“哈哈，我懂，你想学的话我教你。”美世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腹。
光见心悦地笑了，笑得意外自然。“说到做到？”
“嗯！”两人拉钩约定。
美世要走时，言叶才出来送她。门口道别前，美世捎带安慰，“我们是朋友吧？所以呢，我来帮你分担些。”
言叶缄口、垂头。
美世急了，“但是光见的人生太庞大了！你想一个人承受所有挑战？一个人战斗，也太寂寞了吧？”
双手捏着裙摆，言叶觉得有种实感被剥离。待到美世走后，松垮的身体跪倒，隔着裤袜，体味阵阵袭来的冰凉。
夜里躺在床上，光见把玩着口琴，悸动得合不上眼。
美世如约而至，就像安妮·莎莉文教海伦·凯勒一般给予光见前所未有的对于美的感触。口琴的音色渗透着朦胧伤感，但充盈着执着与渴望。相较于姐姐在衣食住行上的无微不至，美世对他心灵的启蒙使他萌发了更多情感嫩芽。
而另一边，言叶似乎连话也跟弟弟说不上了。就算美世不在，光见也是沉浸在乐曲里，除此之外他也跟美世学了不少姐姐从没教过的西洋诗、中国诗。光见的心灵，自己已经够不着了。熟悉的身影被改造得强大而陌生。在一次聚会时，光见竟然能参与，一切稳稳妥妥，只是背后支持他的不是身为姐姐的自己。
聚会散场后，本该是和姐姐、美世同行的，但光见清楚地感觉到交响脚步声的变奏。
“姐姐！走快点”他催促道。
“你们先走吧，我想晃荡一会儿。”言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俩人消失在地平线，确定四处无人后，她斗胆哭出来。然而不一会儿，一只千纸鹤从后面飞到自己面前，言叶连忙拭干眼泪，转身，看见那个女巫提着满满的购物袋走来。
“好巧啊，丫头！”
两人顺路走着。言叶似乎没念头闲聊。
“怎么看现在都是你在寂寞。”女巫试图撬开她的嘴，“咋了？”
习惯性地缄口。
“也许你并不擅长表达，尽管你比谁都想奉献。”
言叶深深叹口气。
光见跟美世已经到家了。很熟练地，光见完成一曲，然而美世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鼓掌。
“不好吗？中岛姐姐。”
美世拍拍他脑袋，“很不错，只是在想你姐姐的事。”
光见扫兴地放下口琴，“我真的不需要她了，自己难堪自己忍受。”说着，结果被美世狠狠弹了额头。
“要是被言叶听了会把她惹哭，就算是她弟弟我也不会原谅你！”
“对不起。”光见惭愧道，“姐姐也有自己的梦想，没想到支持她反而会伤害她。”他语气变得坚毅，“但就算是伤害···”
美世心里激荡着，不由得搂住光见。
光见惊慌失措起来。
“正令人羡慕啊，又有谁来保护我的梦呢？”生活在颓废的单亲家庭里的美世，就是知晓了言叶的情况后心生恻隐与渴望，因为成了言叶的朋友就能分享她充实的情感，无论蜜甜鸩毒。
浸透体肤的悲喜冷暖，令光见享受在香醇的安逸里。呼吸舒缓而有韵律，心跳的起伏迷离出念想的缱绻。
他们彼此拥抱着，温润的双唇轻触额头，羞怯地沿鼻梁下滑。
凭借于惊恐带了的警觉，美世的余光发出言叶来了的警告。她慌忙抽身，“言叶···”她嘴巴有点来不及控制。
“既然被看到，那就不隐瞒了。”意识到姐姐，光见鼓足勇气喊出，“我喜欢中岛姐姐！”
美世忙乱移开视线，痉挛的两手挂住领口。
虚脱的身体飘忽着后退，言叶伸手隔空摸索光见的轮廓，将手合拢，抓住的仅仅是虚空。
“和中岛姐姐在一起真是太开心了，所以···”
“够了！”美世制止道。此刻，她双臂缩在胸前，牙齿咬破嘴唇。“我拒绝！”声音回荡许久。
言叶嘴角微抽，“为什么？他这么依赖你，为什么拒绝？”她的眼眶泛起汩汩泪，“虽然我舍不得···”
不假思索，美世予以回应，“还不是怕你伤心！”
“那又怎样！”言叶表情扭曲，扑来掐住美世脖子，“光见以后该怎么办？你是我最信任的···”她撕心哭号着。
“住手！姐姐！”光见一把推开言叶，“你走吧，中岛！”
“中岛”这四个音节念得冷冰冰，美世哂笑着，大步离开。
被推开后，言叶趴在地板上不起，手臂遮住面庞，双腿蜷缩。光见也是空拉拉的坐在地上。
“抱歉，姐姐，我果然只会添麻烦。”
言叶听着抠了抠地板。
“不要再为我付出了，真的很心疼！”
“你是觉得我什么也做不了了吗？”言叶缓缓爬起，“姐姐我一直很努力了，为何光见不喜欢···”
“我一直喜欢姐姐啊！”光见不禁抽泣，“所以，所以我想保护姐姐的梦想，但是姐姐却总是因为我而不幸福···”
“我的梦想？”言叶呢喃着，慢慢爬到光见身边，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是啊，我想让光见快乐地长大、生活。”
“所以我也在努力着，因为那不是你一个人的战斗！”光见头枕在姐姐肩上，“我已经长大了，已经不需要姐姐为我做什么了，只要姐姐为我的快乐而幸福，我也为姐姐的幸福而快乐。”
“是吗？好开心啊。”言叶昂首站起，“那光见一定得快乐哟！”说完阔步走出。
“去哪儿？这个时候你不在我会心慌。”光见祈求道。
“我还得为你再做最后一件事，之后光见就要顶天立地了。”言叶笑着关上门，“不就是削减寿命吗？”她不屑道。
路上，言叶路过一个自动贩售机，被正在投币的美世注意到了。
“那家伙干嘛？”美世不由自主关切着，虽然迫使自己通过生气来溃散注意力，但还是没忍住尾随的冲动。
从西山脚沿着台阶跟到神社，再躲躲藏藏地跟到林子。
巫女依旧坐在树墩上耍弄着千纸鹤，直到察觉出言叶来访。
“天快黑了，来这里干嘛？”巫女边说边堵到美世躲藏的树下。
“我要把魂魄移植给我弟弟，你能做到吧？”
女巫、树上的美世愣住了。
“为拯救一双眼睛摘取魂魄，就算是跟你弟弟血缘关系最近的你也要付出三十年寿命，做好准备了？”
“这是？”美世额头渗出了汗。
“无所谓，真的。”
“无所谓个鬼啊！”美世急得发颤，但也只能眼睁睁。
看出言叶决心已定，女巫也知道劝阻是白费的，那就让整个过程顺利又充满期待地进行吧！“的确无所谓，活到四五十岁、如果注意健康的话六十岁也没问题。”
“是啊，还可以看见光见当爷爷的样子。”
“言叶···”美世闭上了眼，抓破树皮。
女巫对着夕阳张开右手，等到指甲发出金光后叫来言叶，右手扣住她的脑袋。接着，女巫吟诵咒文，言叶开始七窍流血、四肢抽搐。几秒后，女巫拿掉右手，把魂魄组织注入在粉色的千纸鹤里，然后扶起言叶，递给她。“感觉还好吧？”
接到希望，言叶亢奋到丝毫没感觉施法给自己造成的生理副作用，果断地点头。
“真的？”女巫心里也忐忑着，“我这是第一次实践，你还是多加注意身体。”
“知道啦，谢谢！”言叶深鞠一躬，喘着粗气往回赶。
“真是个好姐姐啊，但愿那个弟弟能好好报答。”女巫接着抬起头，“可以下来了！”
也许今儿天黑得太快，言叶已经看不清路了，但速度丝毫未减。就算摔了跤连尘土也顾不得拍。
下来后，美世问女巫，“你不是把眼睛蒙住了吗？”
“因为我是女巫啊，哈哈。”她反问道，“你是谁？干嘛跟踪？”
“她朋···虽然闹了矛盾，但时间不早了，所以···”
“闹矛盾？我看那孩子应该很本分，十有八九怪你。”
美世哑口无言，只得低着头。
“既然是你不对，又不想放弃友谊，那么尽早道歉为好。”
跌跌撞撞，言叶该下台阶了，此刻头部格外肿胀，并伴随胸闷。
“马上就好了？一切要重新开始了，光见，稍微···”言叶一步踏向台阶，然而身体却不能把持好惯性，眼里的台阶也出现重影。“怎么了？”言叶突然脚麻，重心失衡，从斜度七十度、高度二十五米、棱角锐利的台阶滚落。
“怎么可以？不甘心啊···”血泊中的言叶竭力把千纸鹤捧在眼前，“要是再等一下的话，就会有奇迹了···”慢慢地，她的手也无力托举。惊奇地，千纸鹤脱离双手时扇动了翅膀，升入空中，划出轨迹。“那就拜托了···”言叶呼出最后一口气，嘴角上扬，泪滑两行。
“跑得也太快了吧。”美世抱怨着走下台阶，“见到她该咋说呢？
直接跟光见交往会不会更好呢？要是结婚了···挺好的啊！”正当自己妄想的时候，注意到横躺路面的言叶——眼睛还半睁着。“也太快了。”美世合上她的眼，将她背起。
日出新气象，放置着口琴与粉色千纸鹤的桌前，美世指着相册让光见确认亲友的外貌。
“这个是姐姐。”
光见的目光定在言叶的照片上，试图永久拷贝在脑海里。过会儿，他把照片取出来，深情地亲吻，看得美世内心绞痛。
放下照片，光见合上相册，“该确认的都确认完了，可以出去散步了吗？”
两人手挽手一路漫步，河边、桥头、山涧···光见着迷于万物缤纷，手还捧着几许花瓣。
“怎么样？喜欢吗？”
“嗯！”光见欣喜若狂，“从前一片黑暗的世界原来这么美丽，虽然缺少赞美的言语，但还是···”他仰望着天穹，“谢谢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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