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愤怒的时间
【——说谎者承认自己撒谎了的那一刻，说出真话的他／她／它就已不再是说谎者了。】
我一直在扮演，扮演着仅仅一部分的自己。
不仅是在作为杀手的期间，自记事起，我就一直在演绎着不完全的自己——而这一事实，直至最近认真开始扮演，我才确切地意识到。
孩童时期的我就懂得，面对不同的对象，要采取不同的态度。对长辈等亲戚要恭敬礼貌，展现乖巧懂事的自己；对同学老师要开朗友善，展示单纯活泼的自己；对亲密的人则可以展露出些许的调皮与坏心眼。在开心的时候，是乐观积极的自己；在悲伤的时候，是消极颓唐的自己；在愤怒的时候，是冲动莽撞的自己。成功而得到赞赏时，自然而然地就能浮现出骄傲的情绪；失败而受到批判时，不甘与自卑感一同袭来……
不只是我一个人如此而已，出于礼貌、理性、好意或者恶意等，几乎所有的人都只对外表现出了部分的自己。假若没有节制，所有人都完完全全地展露真实情感，那么人类同只遵循本能而生存的动物没什么两样了。
所以，茅野枫既是虚伪的角色，亦是真实的我。只不过茅野枫缺失了雪村亚佳里的心中的仇恨与性格上的傲慢，仅拥有低调而单纯的特性。
距离我来到这间教室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月，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发地意识到自己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完整的。我不可能彻底了解一个人的全部，因此我自然也做不到将自己的全部公开，只包含其中一部分自己的茅野枫是合理的。不知是否属于自我安慰，这样的思维方式让我对说谎这一行为彻底丧失了愧疚感，虚伪的言行充斥着每一天，习以为常。不仅是在人前，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会不自觉地按照茅野枫的方式来生活。
丧失真诚或虚假的说法后，身在E班的我无论是感到幸福还是哀伤，都是真实的感受。因此在“决战”来临之前，我对这个班级不能注入太多的感情，否则届时稍许的迟疑都能让我一直以来的坚持前功尽弃。
疼痛时刻都在提醒我那一份不可磨灭的仇恨，于是我成为了既融入于整个班级而又不与任何人深交的一员。这一点小小的违和感，“他”会留意到吗？
要提防的不只是杀老师，还有那个如野兽般灵敏的赤羽业。由于同为渚也的好友，我与他也有过几次短暂的接触，言行张扬的他性格大概可以用“骄傲”二字来简单概括，然而那些被他刻意隐藏起来的部分则无法捕捉到一丝一毫。
骄傲对他而言并非贬义。他的绝对自信来源于自身极高的天赋，不受束缚的个性似乎是受他那奇异又神秘的家庭的影响。与他给人的印象稍有些不相符的是，他的警惕性很高，在班级里基本上也属于不与他人交往过密的类型。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刚出场时的他高调地对杀老师实施了一系列的整蛊，导致他被怪物列为重点防备对象，反而使他在之后的暗杀中吃了瘪。后来甚至听渚说他为了暗杀而故意跳下高崖，幸而被杀老师所救。在老师振奋人心的教育下，这个顽劣的学生似乎也被好好地打磨过一番，其杀意变得干净而明亮了。
渚最初的暗杀似乎成了某个开端，而我直到被不断蔓延的气氛所包围才幡然醒悟——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最不想见到的场景出现了：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对怪物产生了“好老师”的印象，同学们在各个方面都接受到了他的谆谆教导，与其的关系更是日益密切起来。
本以为杀死怪物的成功率能够日渐提高，结果一个两个都倒戈向敌人了吗？说到底，同学们的杀意也不过如此罢了。对暗杀目标抱有感情的话，又怎么可能会成功？
烦恼着种种事情的我，眼看渚将黑板上的日期改为五月一日。今天又是我们两个人的值日。
“……下面为大家介绍今天新来的外语临时教师。”乌间老师一脸汗颜地站在讲台上。
“我叫伊莲娜·耶拉比琪，大家请多关照！”一名金发美人挽住杀老师的触手，一脸亲昵地自我介绍道。
光是用“美人”这个笼统的词汇实在不足以形容她，金色的波浪卷发在阳光下闪闪泛光，高加索人特有的白皙皮肤与精致的五官毫无瑕疵，那双瞳孔更是如蓝宝石一般满溢着对章鱼怪的爱慕之情。最重要的是，她有着传说中的魔鬼身材，细腰长腿，以及……少说都有F罩杯的胸部。哪怕是依据东方人审美，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超级大美人。
乌间老师对杀老师交代，“希望让大家接触到真正的外语，这是学校的意思。英语一半的课程交给她，你没意见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呢。”
“似乎来了个不得了的老师呢，而且看起来对杀老师超有好感的。”我小声地对渚说道。话说那个老师的胸部实在是太犯规了……不对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个啊！
“嗯……”同样一脸无语的渚拿出自己用来记录杀老师弱点的笔记，这是他自开学初时起就养成的习惯，“但是，这也许会带来暗杀的灵感。章鱼型生物的杀老师，被人类女性倒追的话也只会觉得很困惑而已。经常展现其独特脸色的杀老师，在困惑时会是怎样的脸色呢？”
就在我们说话的期间，杀老师将脸转向美女外教，其芝麻大小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住对方醒目的胸部，然后——露出了色眯眯的表情。
“……没什么特别的脸色呢。”那个怪物竟然也像人类一样对美女神魂颠倒了，一想到自己的复仇对象会被美色诱惑，我不禁失望地叹了口气。
“唔嗯……这也是人之常情嘛。”渚尴尬地说道。
人之常情？嘛，反正你们男人都喜欢大胸不是吗。即便像渚那样外表上是草食派，实际上也是喜欢性感美女的，是吧？是吧？
“茅野？”注意到我不满的视线，渚疑惑地发问。
“没什么。”我半赌气地别过脸。
同学们都并不迟钝，大家清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班级的老师，有很高几率并非普通人。不久后我们能得知她的真实身份——职业杀手伊莲娜·耶拉比琪，不仅美貌，还切实掌握了十国语言的对话能力，不管暗杀对象是哪个国家、防卫有多么严密，都能魅惑本人及其部下从而轻易接近，然后在至近的距离轻松杀死目标。
就在当天午休训练快要结束的时候，她突然跑来拜托杀老师，请他在她教英语期间到越南购买正宗的咖啡。
“小事一桩，为师知道越南有一家不错的店。”话音刚落，杀老师就动身起飞前往越南。
用这种方法支开杀老师吗？接下来她应该会趁机布置暗杀现场吧。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上课铃声刚好响起。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杀老师一离开就变得面无表情的新外教。
抱着不确定的心态，班委矶贝上前询问，“那个，嗯……伊莲娜、老师？开始上课了，回教室吧？”
“上课？”金发美女拿出打火机点燃了嘴上叼着的香烟，“啊啊，大家随便自习好了。”吐出一口烟，她用凌厉而高傲的目光望向众人，“还有，能不能别随随便便就叫我的First Name？那个章鱼不在的时候，我可不打算继续扮演老师，你们都必须称呼我‘耶拉比琪姐姐大人’。”
那份严厉的语气瞬间制造出了沉重的气氛，一时间没有人敢开声。
就在这时，最擅长打破沉寂空气的人发言了——
“那……你想怎样呢，比琪（bitch）姐姐？”
“别给我用略称啊！”伊莲娜·耶拉比琪愤怒地指向擅自给她取外号的赤羽业。
“你是杀手吧？整个班级动员起来都杀不死的怪物，比琪姐姐你一个人能杀掉吗？”高扬着下巴，他的语气并不比前者谦逊多少。
“臭小鬼，大人呢，有大人的杀法哟。”她转过身，径直来到渚的跟前，“潮田渚就是你吧？”
然后，未待对方回应，她就在全班人的注目下，作出了一个谁都料想不到的举动——
她用自己性感的双唇堵住了渚的嘴。
“什……？！”几乎是不受控制，我下意识惊叫出声。
措手不及的渚一开始想要挣扎，但在对方吻技的攻势下，力气被一点点夺走的他慢慢地垂下双手，最后呈现出接近晕厥状态。而且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画面让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响起了类似在游戏中的效果音，渚每发出一声响就出现一个“hit”，到最后足足达成了三十次连击。
将已被亲到脱力的渚的头部贴到自己丰满的胸前，比琪道：“过一会人家在教员室里等你，我想听听你所收集的关于那家伙的情报哦。”
原来……是、是盯上渚所收集的情报吗？那又为什么……要、要……亲、亲吻啊？！
光是看着这样的场面，我的脸颊就阵阵发烫，而且心中一股无名火随之燃起。
为什么有种生气的感觉……一定是那个老师嚣张的态度让人火大。没错，一定是这样。我……明明没有在那方面生气的理由啊。
接下来有几个强壮的男人来到她的身边，她好像又继续说了什么。但我集中不了注意力，只记得她的最后一句话是——
“只要稍有妨碍我暗杀的话，就杀了你哦。”
——『杀了你。』
这句话看似虚无缥缈难以实现，从她这个职业杀手口中吐露却显得铿锵有力。
也是这句话让我瞬时想通了。原来如此，正因为渚是我选择的作为掩体的搭档。如果谁对他出手的话，那同样也是在妨碍我的暗杀。没错，若渚被别的女人色诱，将对我的复仇很不利。原来如此，这就是我感到生气的原因啊。
目睹杀手比琪与她的手下离去，恢复镇定后的我走到正用手背捂住嘴唇、还没完全缓过神来的渚身边，递出自己的手帕。
“觉得不舒服的话，就用这个擦擦吧。”希望我现在的模样不会显得窘迫。
“嗯……谢谢。”他接过我递去的物品开始使用。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给错手帕了，本来想递给他自己备用的那条，却不小心拿了平时常用的手帕，今天中午我还用它来擦过嘴……然而为时已晚，自从植入触手后我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在各方面都变得迟钝了。
还是不要说出来吧。我满怀愧疚地看着渚拿自己用过的手帕擦嘴，一言不发。无所谓啦，反正都能让他擦掉那个女人的口水……
这个老师真是很让人讨厌。此时一定并非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
“接下来怎么办，渚？去见她吗？”我问。
“她都这么说了，只能这样了吧……”
原本打算说“那我也一起去吧”，但话到嘴边我又突然改变了注意。
“那你小心点，那个老师太奇怪了。”
目送走向校舍的渚，我对来到身边的冈野同学说道：“冈野同学，你先走吧，我去一下洗手间。”说完我就立刻跑了起来。
“唉？不是可以顺路吗……”
话语的后半句随着距离的拉大而随风消逝，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大约五分钟后，我蹲在教职员室的门口，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情呀？！我懊恼地责问自己，然而事到如今已经回不了头了……其实这都是为了保护渚，万一他被严刑逼供怎么办？没错，渚对我的暗杀行动而言很重要，绝对不能让他被伤到一根寒毛！
不知是否源于触手能强化感官的缘故，两人的对话我能听得一清二楚。大致上他们进行的还是正常的情报交流，渚的语气虽有些紧张但还属于正常的范围，应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谈话中，渚提到杀老师的鼻子异常灵敏。说起来，最近连我也觉得自己包括嗅觉在内的感官也变得比以前要敏感了。果然是受到触手的影响吧，看来我也变得越来越像怪物了……
不久后对话的声音消失，转而从里面传来脚步声。我一个激灵跳起来，飞快思索着这时候是应该假装路过还是躲起来。
无论是哪个选项都会显得不自然，然而在情急之下，我的脑子就好像被触手夹了一样，居然下意识地选了最坏的一个。我闪身移步到门扉的边缘，期望从内侧打开的门能刚好将我的身影遮掩住。
一开始的确如我所预料那般，教员室的门恰好能将我完全遮挡。可我完全没考虑到后面继续发生的事——
“那我先回教室了，老师。”“嗯啊，若有派上用场的话，事后有赏哦。”
直接动身朝教室前进的渚显然看不到藏在门后的我，然而比琪紧随渚后也准备前往教室，最后一个离开职员室的她自然会顺手关门，于是理所应当地看到了门后的我。
“你的话……好像是坐在潮田渚旁边的、刚刚发出了惊叫的女生吧。”
杀手的记性都这么好吗？这时候如果表现出警戒的话貌似不符合角色形象……
“那个、我不是……”我一边摆手一边支支吾吾地后退。幸好这时候渚不在。
“你是在偷听吗？啊，莫非你是在意那个小鬼？”
“不、不是……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刚好路过。”如果她只是单纯地误会，那就太好了。此前每一次接触杀老师时我都非常紧张，心怕曾经是顶尖杀手的他能看破我的演技。面对这个同样是表演派的杀手，我不敢保证她不会看出我所暗藏的杀气。
“喜欢的人被绝色美女亲了，所以不甘心地跑来偷听，生怕对方被抢走吗？真是小孩子的心思啊。”
被她这么一说，为什么感觉真像是那么回事……话又说回来，会有人自己说自己是绝色美女吗？
“不、不是的……”连我本人都搞不清楚自己是在真否定还是假否定。
“既然你那么不情愿喜欢的人被抢走了，我就把他还给你吧。”
“唉……？”
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唇就已经确确实实地被夺走了。
“哇啊！”我炸毛似地向后跳开，第一时间捂住自己嘴恶狠狠地回瞪她。
“怎么了？我也可以给你来一个30hit，把他的吻全部还给你哦。”
完全不敢放开用来捂嘴的双手，我死命地摇头。话说那个奇怪的hit数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还真是遗憾……”比琪甩了甩她的金发，转身留下一个艳丽的背影，“一百亿就要到手，难得我心情好想赏你，小丫头居然还不领情。不怕说出来的话太残忍，就凭你那贫瘠的身材，想勾引到男人可有点难哦。”
霎时间，被落在原地的我心中好似有一万头神兽奔腾而过。各种混乱的冲击，导致我已分不清自己此时的激愤情绪的真正源头。到底是因为吻被奇怪的女杀手夺走，还是因为被她嘲笑身材，又或者是与渚的间接接吻带来了强烈的羞耻感？
总之，所有的感情冲击最后都汇聚成了同一个的念头。
——果然！**什么的最讨厌了！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为何最后愤怒的矛头会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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