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苍苍的爱琳拄着拐杖从门里走出来,只是这次没有再摔倒,而是稳当地踩在了天堂事务大厅的地面上,笑容可掬地接过了对方彬彬有礼递过来的纸片,慢步至第2647号窗口前,面前的秃顶男子正十分不耐烦地用手中的笔拼命划着白纸。
“请问,我眼睛看得不太清楚,这里应该是2647号吧?”
“噢……是的,不好意思!您请坐,能把纸片递给我吗?”
爱琳把拐杖搭到桌沿,将捏着纸片不停哆嗦的手伸了过去,事务员接过了纸片,视线却无法离开爱琳满是皱纹的脸。
“爱琳女士,看来在申请正事前,得先帮您的灵魂还原到您年轻时的状态,拖着这样苍老的身体担任‘把秒者’可不太妙。”
“把秒者?”
“他没在信中和您说吗?”
“他,您是说我的老伴吗?其实我懂得,我应该是来到了天堂吧,我老伴还硬实得很,一时半会还来不了呢!”
事务员有些发懵。
“您应该在刚才的房间里读了一些东西……比如一封信?”
“不,半年前我病重之后就没寄信啦!”
眼前的这位老人彻底令他糊涂了,说的话根本是答非所问。这种情况在天堂里并不多见,即便像是刚转生去的莱纳德,也没有因脑死亡而影响在天堂里的思维逻辑。
“总之……必须得把你的灵魂复原到年轻的时候,请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申报一下。”事务员疯狂地翻着身后的柜子,好不容易从中挑出了一份文件,急匆匆地就跑开了。不消一会,来了几个着装统一的人,搀扶着爱琳走进了事务大厅邻边的一个房间。
“没关系,我自己能走的,不如说我年轻的时候还更容易摔倒。”爱琳笑眯眯地说。
其中一名穿着制服的人面露难色。
“需要脱下身上所有的衣物首饰,才能把她的灵魂复原回去。”
应该是原来有发生过当事人不配合的事吧,事务员想。
爱琳也听到了这话。
“没关系,都一把老骨头的人了,只是你得帮我拿着下我的大衣,还有我的发簪,谢谢。”
于是事务员拿着爱琳厚重的大衣在房间外等待,他不由自主地思考起爱琳反常的表现:时而清晰时而混乱的逻辑——天堂可没有什么老年痴呆之说。
“感觉不太对劲,她不会在装傻吧?
好奇心涌上来,他无法遏制,终于装作若无其事地触碰了一下大衣的几个口袋,果然有一个口袋被塞得鼓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心剧烈的跳动,往口袋里扫了一眼——有一个黑色的信封。
他又想起莱纳德刚才的表现似乎也不太对劲,还有那支笔,一定都能从这封信里找到原因。“对不起,原谅我吧。”事务员说着,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信封,展开了那封他好奇了许久的信件。
“我爱你。我想面对面见到你。
爱琳,是你的第27个名字。
我是你的把秒人。
你不用知道现在的我的名字,但请务必记住下一个我的名字。
阅完后将它撕碎,不要带出门。”
事务员阅完信后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被莱纳德给整蛊了。“怎么会,我可是给了他厚厚一叠纸,这就是他花了一辈子时间写出来的东西?”他又把信封的里外上下都翻了个遍,可再找不到别的信息了。他实在理不清头绪,只好将信纸折成了原状塞回了信封,又将信封归回原处,沮丧地紧靠在房间外的墙上,开始承受罪恶感的鞭笞。
“你说的,我差不多都听明白了,这么看来我这辈子过得还是挺幸福的。哎哟!”灵魂回归到了年轻时期的爱琳像个刚见到世面的小孩一样不停晃着双脚,结果用力过猛一脚揣在硬实的桌角上,哭与笑一同散布在扭曲的脸上。
事务员暗自欣喜,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爱琳的灵魂恢复到年轻后,似乎在思维上也没有大碍了。
“你说的信我想起来了,我在白色空间里浏览过那封信,只是人老了,事情过头就忘。”
“这样啊,那我也就不多说了,该怎么办你自己定夺,只是别辜负了他的这份心意。”
“哦。”爱琳的回答竟有些心不在焉,她的注意力完全被事务员手中的怀表吸引了。
事务员对她的反应有些失落,但也只得把怀表递给爱琳,她对着怀表端详了好一会儿,问道:
“真漂亮,这计时怀表是纯银制的吗?”
“是的,上帝的做工可是完美无缺的。不过比起外观,作用显得更为重要。”
“那我的呢?”
“在前世的你死后,他把你的表安然无恙地交给我了,现在被我保管在储存柜里,等到你下一次转生之后会再次交给他。”
“这样啊……真可惜,我还想看看我的表。”爱琳嘟起嘴,又吐了吐舌头。
“我说过了那是违反法则的,你快做正事去!”事务员慌忙低下头,对方不愧身前是名演员,再与她多打会交道,搞不好什么话都得被套出来。
爱琳悻悻地站起身。
“就容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拿到了自己的计时怀表会怎么样?”
“你的问题还真多啊,不过就是被你知道了也没什么价值。计时怀表不是储存时间用的,只是个修正时间的小工具,里面只储存着少量偏差的时间,在回收之后会重新将偏差时间汇进真正的时间中,而对于真正的时间,就是上帝也没法改变,只能管理,像我这种事务员,就更没权限去瞎掺和这种事了。”
讲到这里,事务员的目光毫无缘由地变得犀利起来。
“你生前不是演员吗?应该能够理解吧,有些对他人弥足珍贵的东西,搂在自己怀里是毫无意义可言的。尤其是时间这种东西,玩不好可就引火自焚了,所以我们才建立了把秒机制。”
“是这样吗?哈哈,说的好有道理……那我先走啦。”爱琳傻笑了几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事务员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真是给人不好的感觉,还不如愚钝点来得好。真是担心啊,她能不能回应莱纳德的爱……”
爱琳靠在刚关上的门内侧,抚着胸口自言自语。
“明明看上去是个迟钝的中年大叔,可真不能不让人堤防啊,不愧是为上帝工作的人呢,暂且这样唬住他,应该没有问题吧?”
只有漫天飞舞的信纸在“啪啪”作响回答着她。
“演绎了一辈子的虚情假意,是时候摘下面具,做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一晃眼,18年就这么过去了。”她发自心底地感叹着。
日暮时分,爱琳跟随着今天刚成年的男孩罗尼走进了一家钟表店。在科技已经高度发展的今天,还能在城市的一角找到这么一家朴素的钟表店,实属不易。
“请问老板在吗?”罗尼推开了布满灰尘的玻璃门,朝钟表店里询问道,然而只有悬挂于横梁上的风铃在懒散地向他们打着招呼。
“打扰了。”虽然没人能看见,听见自己,爱琳还是很有礼节地打了个招呼。
“请问有人吗?”罗尼又重复了一遍。
旋即钟表店的里屋传来了几声剧烈的咳嗽。
“咳咳!欢迎光临,葛德钟表店,我们这无论是石英表还是怀表都是手工制作,物美价廉,不知客人您中意哪一款?还是说您看中了店里的吊钟?”
爱琳正在橱窗旁观赏着一排排精美雕琢的艺术品,一个老人不知何时弯着腰从自己身边冒出来,吓得爱琳连连后退好几步,径直穿过了货架。
“这老爷爷的头发也太吓人了?”爱琳看着老人几乎盖住了双眼的银白长发,不由得惊叹道。
“不是的,今天是我成年的日子,我想给自己定制一块怀表。”罗尼郑重其事地对钟表店的老板——眼前这位披散着白发的老爷爷说道。
“那可是个意义重大的物件了,孩子,能描述一下你想要我打造的怀表的模样吗?”
老人奇怪的问话模式让爱琳想起了圣诞老人,她不禁“咯咯”笑着:“真是个慈祥的爷爷,难怪这家店能存活至今。”
“直径4.5cm,纯银制,表盘上方连接着一条10cm长的银色链条,表盘里的样子希望是这样的。”
这句话从罗尼的嘴里脱口而出,语速快得让爱琳怀疑老人能不能听清楚,罗尼自己显然没意识到这一点,说完话后便迅速挽起了袖子,把手腕展示给老人看,老人怔了半晌,用奇怪的眼光上下打量着罗尼,又把脸凑近他的手腕,在手腕的地方正好画着一个十分精细的图样——那是象征上帝的一大标志“全视之眼”。
“好像看明白了,等等,我还是去找幅眼镜。”老人蹦哒起来,一跳一跳地奔回里屋,那扭动的腰肢活像一个小丑。
“就是这样做,罗尼。”爱琳对着罗尼呢喃细语,虽然他也无法听到这声音,但爱琳心中早已溢满的欣喜与满足足以凭此发泄出来了。
老人戴着眼镜回来了,再次托起罗尼的手腕,注视着“全视之眼”。
“画的真精细,要在表盖上刻出与这一模一样的图案吗?”
“是的……不,这是胎记啦。”罗尼急于确认,同时又想反驳老人的前半句话,结果乱了逻辑。爱琳见状发出了一声没人能听见的大笑:罗尼明明都要成年了,言行举止却跟小孩似的。
老人搔了搔头:“额,我没听明白。”
“是一模一样的,老爷爷能办到吗?”
老人指了指罗尼的手腕的另一侧。
“那三个小表盘的图案是怎么回事?这种结构更像现代手表的构造吧,与其在怀表上搞这种机关还不如去买个更好的电子表,电子表什么的我也不太明白,是你们年轻人的潮流还是需求来着?”
“不,我就需要这样的怀表,这是另有用途的,一定要全银制的怀表,规格和图案也要分毫不差。还有,需要制作两块,不要上发条。”
“不要上发条?另有用途?这哪还是怀表啊?”
“我……我也不知道,总之老爷爷照做好啦!”罗尼说着自己也茫然了,等反应过来自己的要求听上去更像是无理取闹时,已经是满脸通红。
老爷爷低下头,像是在沉思。
“果然没法做到吗?”罗尼心里没底,喏喏问道。
“能存活至今的怀表店,怎么可能连这种要求都做不到,你可太小看我了。”
面对罗尼惊诧的目光,老人大笑几声,又扶了扶眼镜:“我只是在想,我活了这么久也没看到比你还奇怪的客人了,如果说在表盖上刻上自己身上纹身还是胎记什么的图案还算是个性的话,不给怀表上发条可真是彻彻底底的奇怪要求了。我也不多打探啦,身为老板的我只管满足顾客的需求。制表需要一点时间,请留下联系方式吧,等做好了我会通知你来取的。”
“谢谢。还有定金……”
罗尼将手在口袋里搅了好一会儿,干脆将整个口袋都翻了出来,除了皱巴巴的纸币,还有许多古铜色的硬币滑落出来,在脏兮兮的地面上愉悦地翻滚着。
“啊……”罗尼羞愧得真想一头撞在一旁布了灰尘的墙上,可惜即使撞个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他赶忙蹲下身子在地上捡着散落的硬币。
“其实都是我自己偷偷攒的钱,我父母不让我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老人看着他弓着身子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华而不实……孩子,你的父母真是没有看清这个世间最宝贵的事物啊……”
罗尼揉着自己的鼻子,丝毫没注意自己已经蹭了一脸的灰,老人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相信你是个实诚的人,我不需要你交定金,等我把怀表做好了之后,你来取它的时候再交清款项吧,其实你看看,这个店里这么多的老古董,也不差你这两个怀表了,它们都是宝物,但只留给识货的人们。现在很少有人能光顾我的小店了,说实话,有客人光顾已经是我的欣慰了。”
罗尼对着这名和蔼可亲的老人心怀敬意地深深鞠了一躬。爱琳也悄然站在了他身边,与他一同俯下身子。
“真的非常感谢!我也是跑了很多地方,才找到的这里……”
他走出与周围店铺风格完全不同,古老的怀表店,阳光洒在他的脸上。
“这样就可以了吗?爱琳?”他挽起了另一边的袖子,那些胎记就像有人刻意写在了他手上似的:“恋人:爱琳。死后与她相见,必须制作怀表。直径4.5cm,纯银制,正上方系10cm长银色链条,表盘表盖见另一只手。”
他踏着碎步,在空寂的深巷里转了一圈,他有这么一种感觉:这个名叫爱琳的恋人就在他的身边一直注视着他所作的努力。
爱琳站在他身边,深情地看着他,与他独享这美好的阳光。
“是的,你成功了,罗尼。”
罗尼的目光扫过她所站的位置,但并没有作过多的停留。
他的世界还是一片寂静,她的世界却早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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