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伯特好像突然被什么所吸引了，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勾在指尖。银色的光芒悬在空中一晃，一晃——是计时怀表。
“不可能的……他已经死了，怎么可能拿得起现世的物件！”事务员再一次被震惊了。
有的，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回应道，无论是什么情况下他都能够拿得起的东西——身为把秒者的兰伯特，即便没有死亡，也一定能够拿起的莉莉的那块计时怀表。为了防止一对相互为对方把秒的“把秒者”接触而制定“把秒”的法则，其最根本的缘由就是：
“他们灵魂之间的循环会被终结的！没有把秒人的话，他们在下一次人生之后就会彻底泯灭的！”
事务员不知所措地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可随即又笑了，对着自己低语。
“虽然这代价太大了，但是他们成功了，‘把秒’的制度被证实了是有漏洞的，而且他们如愿以偿……见到了对方，能够……”
“对他们是最美好的结局了，不是吗？这次你真的给了我一个惊喜呢，我知道你们私底下一直对我有些看法，可是事实是我真的没法再为人类做更多的事情了，你瞧，两个人的大脑就能突破我苦心设置而下的规则，我也真是老了。”
事务员的双肩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上……上帝，很抱歉让您看到这样的状况。”
“不用隐瞒了，我都知道的。”
事务员与自己的顶头上司对视着，对方的目光是那么的温和慈祥，他不经意间就把藏在心底的所有话语都吐露了出来。
“我承认，我想通过更加温和的方法来证明‘把秒’法则是不合适的，但他们的动作超出了我的预想，我没想到会造成了现在这样以违反‘法则’为前提来打破‘法则’阻碍的后果，这不是我想要的。”
事务员发出几声苦涩地干笑。
“上帝，恕我冒昧，如果您能多考虑考虑大家的进言该多好。”
事务员屈下身子，双手掩住了面庞，额头几乎要贴到地上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承认我有建功立业，脱离现在岗位，进入更深层的部门工作的念头，但请您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堂的发展和人类的安定，我绝不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而牺牲他们的。上帝，我一直在尝试洗刷去生前的罪恶，但这一次，情况真的是太糟糕了，您对我的反馈不闻不问，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改变这些了，您知道的，如果我有一点想要逃离您掌控的想法，就不会这么不明智地再徒增罪恶了。”
“你一直都没有明白呢，我不更改或废除‘把秒’法则的根本原因。时间的法则，迟早有一日会有人类来替我改变、完善它的，我现在所做的，是提供一个基座给他们罢了。我会庇佑人类的幸福，至于其他的方面，是需要他们自己独立探索而建立的，其中便包括如何对待他们自己的生命，所以对于他们俩舍弃永生，寻求相见的抉择，我不会干涉。现在事态至此，不会再回溯了，而我领会到了你的心意，这对你来说是个好结局呢。”
“不好，一点都不好，都是因为我的一念之差……”事务员喃喃地重复着，眼睁睁地看着门后，兰伯特粗糙黝黑的手臂被另一只纤细的手从身后紧紧地抓住了。
“不用自责，孩子，让我告诉你吧，即使你当初不撒下那一个弥天大谎，他们也会相爱，也会试图寻找相见的方法。这种感觉，不是一句话就能够催生或者阻断。爱情的法则，无论在天堂还是人间，都是一样的。若要真点出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就是你的立场到了最后，有些松动了吧。我一直在看着所有人，所以不要有任何的顾虑，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下一刻，兰伯特模糊的身形从门后消失了。
莉莉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把兰伯特拽了回来，两人都因失去平衡而摔在地上。
兰伯特机警地翻滚着，手脚并用迅速爬了起来，后退了几步。
“你是谁？”
“我是……”
莉莉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该怎样介绍自己。出神地看着像雨点般坠落而下的沙砾，她突然想起了在最早的那一封免遭撕碎的信件里，那个处处受人排斥，最后冻死在街头的温莉，自己没有她的记忆，却拥有她的人格，如果是她，现在会怎么做？
说“我爱你”吗？不，那样太自私了，也太可悲了，悲欢都由自己承受，莉莉不愿再做这样的事了，她希望的伴侣是能够分享喜怒哀乐的人，眼前的这名男子正是最符合这一条件的那个人。
“你，兰伯特…”她缓缓地开口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兰伯特看到莉莉站了起来，像避开一个怪物似的，在慌乱之中又退了几步。
莉莉朝他伸出的双手停滞在了半空中。
她清楚地明白：“我想要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我们之前仍存在着一层记忆的隔阂，如果我想要从你的心里获取更深的情感，这不仅仅是一些笔迹就能唤起的。”
莉莉在脑海中不停搜索着与这个初次见面男子的记忆，可是能检索到的信息却只有那些如今已被自己下定了决心撕碎的信件，那些真实的笔迹却无法填充她空虚的心，不置可否，她爱上了这名既陌生又熟悉的男子，但是这份感情是一片空白的。
事实上，自己与一无所知的他所怀有的感情又有多大的差别呢？她无法以这样的姿态与他分享自己的爱。莉莉度过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却始终没有看到过沿途的风景，想到这里，她有些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我无法接受被困于计时怀表记录的时间里的短暂爱情，我要重新创造一个机会。”
这样想着，她释然了的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发自真心的笑容。
“兰伯特，听我说。”她平静地对着蜷缩在废墟边缘的兰伯特如此说道。
“到最后……我也没有拯救任何人，我已经死了，而且应该下地狱……”他抱着头，浑身颤抖，双眼一直没离开过莉莉的双脚，生怕她会突然冲过来。
“这不是你的错。”
莉莉摊开了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然后向着兰伯特走去。
“你……你要干什么？”
“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按下怀表上的按钮，好吗？”
“为、为什么要相信你？那扇门后边又是什么？”
风愈来愈大。
“你想听真相吗？”
兰伯特咽了一口唾沫，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后面是真正的天堂，我是从那扇门里面叛逃出来的天使。”莉莉注视着兰伯特，照实说了。
“但我是为了你而逃出来的，因为天堂并不是你的归宿。你愿意相信吗？”
兰伯特沉默了，低下头思考，莉莉看不到他的表情，便低下头抚摸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怀表，那是她对抗‘把秒’制度的最后筹码，她仿佛感觉到这块表如同她的心脏一样，正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兰伯特重新站了起来，朝着莉莉走了过来，伸出了一只手。
喜悦在刹那间涌上了莉莉的心房，然而在下一秒，这样幸福的神情就随着兰伯特的一席话定格在了脸上。
“我相信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天使，但是通向天堂的路，让我自己走吧。”
莉莉一脸苍白，还试图说些什么，可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旋转起来，一阵眩晕感袭上脑门，她旋即晕了过去，在昏迷之前，她最后的念头是：原来自己一直都没有摆脱温莉的影子，自己一直在自作幸福地度过她的每一日，无论是身为一名真正的人类，还是一名把秒人的时候。
意识就像一直紧绷的琴弦突然断了，而断成了两截的脆弱的弦朝着各自的方向崩裂开来。
上帝凝视着这一切，神情严峻。
“那个女孩想让时间逆流，使得计时怀表也得以实体化，然后摧毁它么？她真的是死心塌地地想要摆脱把秒人的身份呢。”
“也许他们能够在怀表记录的那短暂的时间里获得满足吧，然后他们俩的灵魂就会不复存在了，是吗？”事务员向上帝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是的，彼此的相见就意味着他们已经不属于一对把秒人了，即使我让他们转生的话，如果一辈子没有人为他们把秒，当时间用完时，他们的灵魂也就此迎来终结了吧。”
“上帝，您还可以救他们的，对吧？再为他们安排把秒人，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吧！”事务员急促地语速中溢满了渴求的感情。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如果这是他们认为最好的结局，我当然尊重他们。你看，那个女孩也一直在成长，她不是也没有像原来那般自私，强求他人接受她所谓的好意了吗？不过，那个男孩，真的是……”
他眯起眼睛，看着站在已经昏厥了的女孩身边的男孩。
“明智的选择。这正是爱情的伟大之处呢……真是没办法啊……”上帝无奈地笑了笑，拉开了回到事务大厅的门，“请你把那两枚假的计时怀表拿出来，交给我吧。”
事务员一头雾水。
“我说过了吧，上帝知晓一切，可无法改变一个人的轨迹。不过如果说有人在我的面前主动显露出自己的意志的话，我是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所以当我在怀表店里琢磨着自己的闲情逸致时，来了一名客人，向他提出打造两块做工苛刻的怀表的要求时，他也无法拒绝吧？呵呵，我的腰不太好使，有劳了。”
事务员想起了刚看到的信件里的内容，瞪大了双眼。
“一个人的人格是不为环境所变的，无论是直率，冒失，勇敢还是善良。从胎记的事开始，那女孩就净在做些想丢小命的事，而男孩一直在默默地守护她呢。就这点看来，正如你所说，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上帝笑眯眯地从裤袋里抽出了一张纸条。
“他来交付定金，领走怀表的时候，把它一起交给了我，真是无法拒绝呢。”
事务员十分虔诚地接过了这张字条，将它小心翼翼地展开来。
“谢谢您，老爷爷，愿上帝保佑您，以及我们的亲人。”
莉莉醒来的时候，远处的地平线上再一次爆发出轰隆的声响，又一道沙幕将扫过天际。她试图支起身子，可是全身散了架似的，已经动弹不得了，她只好放弃，把攻势转向一直在身边陪伴着他的那个人。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啊？”
一张沧桑的脸庞挡住了昏暗的天空，兰伯特笑眯眯地看着她。
“我不可能丢下天使不管吧？我的绅士风度不会容许我这样做的。”
莉莉吸着鼻子，眼睛大张着，不让积蓄已久的泪水溢出来。
“你不是要走自己的路吗？为什么还要等我，去吧！去吧！去吧！”一记记重拳落在兰伯特的胸前，直到兰伯特抬起一只手臂，挡住了她的拳头。
“我看到怀表的时候就知道了，和你对话后我确定了。”
手臂上的皮肤有一层淡淡的明暗差，是伤口？不，更像是胎记。
她突然想起来爱琳和罗尼都在信中所提到的，立刻集中注意力辨认起来。
“恋人……死后……怀表。”莉莉恍然大悟，这本是罗尼手臂上所刻着的信息，这胎记在经过一个世代之后，能读出的只剩下这六个字了。
也是最为关键的六个字，这是来自上帝的眷顾吗？她不知道，她所知道的是，现在的兰伯特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生前我就在想，一定有一个人一直在生命的尽头等着我，今天终于见到了。”
兰伯特刚说出了这句话，莉莉就一把抱住了他，抱得很紧，仿佛对方不想再分开，兰伯特有些惊异，接着感受几滴炽热的液体落在自己的后背上，他看不到对方的脸庞，但能想象出来那张精致的脸庞被浸湿了的模样。
“天使会哭吗？”
“天使也有很多说不出的苦衷的。”
兰伯特也缓缓抱紧了莉莉，沙幕铺天盖地卷来，他们的世界已经处在黑暗的边缘。
“我们回去吧。”
“嗯？”
“去请求上帝原谅你，还有我。”
“好，只是上帝不会原谅我的，我做错了事，是没法回头的。”
“看来你们得出了结论呢。说得对，违反了‘把秒’的法则，就必须受到惩罚，这是毋庸置疑的，过来吧，孩子们。”突如其来的高亢嗓音把他们俩吓了一大跳，一名老人突然出现在两人跟前，乐呵呵地看着他们。
“您是上帝吗？有什么惩罚都冲着我来吧！”兰伯特张开手臂护着莉莉，可是莉莉摇了摇头，推开了兰伯特的手臂，走到上帝身前，将怀表从脖子上取下，打算交给上帝。
“不必给我，现在这两块怀表已经失去了他们的意义了。且不说对你的惩罚，世界马上就要陷入沉睡了，我需要将你们两人的灵魂冰冻起来，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取出来投放人间。”
“冰冻吗……怀表又是怎么回事？”
“那两块怀表也是出自我之手，所以并不像你们想象的一无用处。在这两块表丧失了功能之后，现存在储藏柜里的假怀表会继续接替下计时的工作。至于这是怎么回事，你得去问问那位刚成年的小男孩是怎么找到如此隐蔽的贵店了。”
上帝停顿了一下，他看到莉莉正揉着太阳穴试图消化这些内容，而兰伯特更是一脸茫然。
“你们也帮助事务员实现了他的愿望，他晋升了。”
“所以他利用我们就是为了这么俗的事情吗？”莉莉有些愠怒。
“不，他做的确实也是高尚的事情呢，当然这些与你们的关系就不大了。此外，他向我为你们求了一个情，看来他也是真真切切为你们的爱情所打动了呢。”
上帝将莉莉握着怀表的手推了回去。“这两块怀表，就任由你们处置吧，你可以使用它们的时间，虽然做不了什么，但是想必对你来说意义重大吧。”
莉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真的可以吗？”
上帝笑着点了点头，消失了。白色空间的入口也不知何时关闭了。
这里只剩下他们俩了。
“我一直很想，我们两人在活着的时候，轰轰烈烈地爱一次。”
“我知道。”兰伯特将莉莉揽进怀中。
风声仍在呜咽，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默契地一同按下了各自的计时怀表，记录在怀表的时间瞬间流淌出来，将两人的时间释放出来，但是仅在他们短暂获得肉身后的那一刹那，两人就被沙暴吞没，两枚计时怀表被粗大的沙粒粉碎成了碎片，消散在幕布之中。
莉莉与兰伯特，在拥抱中重生，又在拥抱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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