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气若游丝,眼窝深陷。
受潮的白绿两色油漆,从中间裂开,布满乌黑手印和脏兮兮的秽物。
戴口罩的年轻护士不停游走,患者家属和大夫在走廊交换意见。
卢镜花握着父亲的手,希望能给予他些许安慰。
再不进行手术,父亲怕是熬不过了。在清醒的时候,父亲吵着要回家,说的也是,让他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忍受那些不耐烦的护士,对他而言,实过于残忍。
坐在这间条件很差的大病房,卢镜花没有任何不适,橘子皮和假花,还有铁桶溢出的垃圾,他对此感到亲切。
小时候住过的棚户区,比这脏乱了几倍不止。是父亲,是这个男人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远离臭气熏天的公厕,污水横流的泥巴路,堆满塑料瓶和纸壳的院子,他奋斗一生,终于带自己住上了市区的楼房。
他允许自己养花,将吃剩下的蛋糕放进冰箱,从来没有咒骂过自己懦弱的性格。
“小伙子,现在到了抉择的时刻,到底要不要送你父亲做手术?这种状态,最多还能维持一周,如果你决定做,可以安排在三天后,但……你们现在欠下了一万六千元的医疗费,手术费和相关费用,最少还需要三万。”
卢镜花接过医生递来的表单,在心里盘算。至少需要四万六千元,手术才能进行,但自己在外面还欠三万多,绝无贷款的可能性了,一个普通大学生,要如何立即凑出将近五万块?就算发誓要治好父亲的病,但钱从哪里来。
“医疗资源有限,还有很多病人连床位都没有,我们已经竭尽全力帮助你,所以……”
“大夫,请安排手术,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会找到钱。”
“可是……”
推开椅子,卢镜花跪在中年医生脚边,额头狠狠磕在地上。
“求求您!”
“赶快起来,其他患者看着呢!我会为卢先生安排手术事宜,但费用的问题,请你理解。”
离开医院,步行到附近的公园。
少女们在花池旁拍照,嬉笑着比出V字,母亲推着婴儿车,沿着河边陪丈夫散心。
每个人都如此高兴。就连啄食的白鸽都合拢翅膀,自由自在。
在长椅上坐了许久,卢镜花掏出手机,给一个名为“密医”的人发短信。
对方有医术,特别擅长开刀,但卢镜花知道,密医从不是为救人而存在的。
「体检结果如何?赶快给我开刀吧。」
密医曾告诉他,交易的过程会非常痛苦。
“交易必须在活体状态下进行,即便注射麻药,痛觉依然会渗透,而且你身体剩余的部分,会搅碎倒进下水道。”
假设交易成功,卢镜花悲哀的想,下水道就是自己的坟墓了。
短信很快回复。
青年将脸埋在手臂里,第一次觉得降生为人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别后悔。」
按照对方的指示,卢镜花乘坐公交到了一家名为“Lolita”的咖啡店。
青年向服务生说明来意,男性服务生带领他绕过前厅,俩人穿过制作简餐和甜品的厨房,直抵最内部的办公室。
“请坐吧,给我们来两杯浓缩咖啡。”
等待卢镜花的男人说道,他四十岁左右年纪,着装考究,脸上一副玻璃眼镜,看上去不像坏人。
“听说你是为了父亲的病筹钱,在这个时代,像你这样孝顺的儿子不多见了。”
男人评论道,卢镜花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
自从父亲生病,他四处打工,尽管收入杯水车薪,可好歹也见识了不少店面,这家“Lolita”咖啡厅似乎不太寻常,第一处违和感:他没看到哪怕一个摄像头。
“若此等不幸的事情落在别人头上,作为子女,竭尽所能即可,而你甚至要出卖……能告诉我原因吗?这绝不是你父亲的主张,想想看,你长得这么文静,不愁找个漂亮女朋友,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啊。”
“父亲……”
卢镜花清了清嗓子,右手用力抓紧牛仔裤。
“如果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父亲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虽然很遗憾……我们进入正题吧,先生,我需要五万块,请借我钱!”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穿着制服的男性服务生送来两杯咖啡。
没有奶精和方糖,连勺子也没配,浓烈的黑咖啡冒着热气。
卢镜花一口喝下半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我和密医讨论了你的情况,手术很快就可以安排,你和你父亲。”
男人点起一支烟,起身将办公室的门反锁。
“只要你点头,咱们就商量具体细节。为了体现公正,我会提前支付费用,如果反悔……谁都活不了。”
手术前一天,父亲醒过来了。
“咱们回家。”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等爸病好了,咱们就回家。别担心,我借到钱了,你养足精神,明天手术。”
父亲变得非常虚弱,面色灰黑,他咬着牙,问道:“你怎么办?”
别露出那种表情,卢镜花在心中祈求,涌上眼眶的泪水被他咽了回去,他托起父亲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父亲从未摸过自己的脸颊,但他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自己,他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即使形销骨立,卧床不起。
“明早九点,护士会来叫醒你,别担心,到时候我就守在外面,爸……答应我,请你为了我而活下去。”
卢镜花快步跑出病房,他再也不敢回头看。
到了家,他看着墙上的时钟,犹豫地取出喷壶,为心爱的水仙浇水。
坐在餐桌旁,卢镜花准备写下遗书。
下笔很难,一想到即使父亲康复,今后的人生自己再也无法陪伴他,卢镜花不禁心如刀割。
谁能给他端杯水。谁能给他煮碗粥?
他也永远不会再敲自己的房门,给自己送上一颗剥好皮的橘子。
「还有一个月,水仙就会开花。」
卢镜花只写下这几个字。
除了父亲,他还惦记一个人。
对方很瘦小,却如小狗一样忠诚,在高兴时会吐出舌头,如果有一条尾巴,说不定在见到自己时他真的会摇起来。
这是恋爱的全部经过,卢镜花无法接受“他”的告白。
无论怎样精心打扮,耗尽一个早晨的时间,将头发束成可爱的花苞形状,用粉扑揉着脸颊,在光线很亮的窗下涂抹趾甲。
他依旧不是女孩子啊。
一旦想象他辛苦装扮的样子,为了讨自己欢心,卢镜花觉得有强烈的罪恶感。
路过公园,踏上赴死的散步道,卢镜花回忆着他的事情。
笑靥如花的少女。
互相追逐打闹的儿童。
羽翼漆黑的乌鸦。
每向前迈出一步,距离地狱更近了一些。
我死后会被万刃穿身,在烈火中焚烧六千兆五百亿年吗?
还是身体被铁锤敲碎成泥,在热油中永远煎烫呢。
如果神动不动就要如此惩罚人类,那么祂的本质也是邪恶的。
卢镜花深刻地感受到,此时此刻,自己便站在地狱中央。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女孩子!好残忍,好痛苦!如果没有被生出来就好了,像我这种扭曲纠结的怪物,根本不配爱上你,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你感到我很恶心吧,这也没办法,再去化妆,穿漂亮的衣服,你也不会喜欢我,对不起、对不起!”
那一天,卢镜花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除了任由他扑在自己胸前,感受他起伏的腹部,他的温度、气味和头发的触感,体会他的鼻息和眼泪。
穿着百褶裙和过膝袜的他是如此丑陋。
言语真诚、心无虚假的他是如此完美。
仿佛与世界决裂似得,卢镜花抱紧他,用力亲吻伪娘的嘴唇,将他按在冰冷的马赛克瓷砖上,舔舐他身体每一个部分,从额头到脚趾,从脚踝到耳垂,从○到心脏。
「再见了。」
“再见了。”
当锁扣深深卡进孔洞时,躺在手术台上的卢镜花终于开始恐惧。
“你父亲的手术成功了。”
药物可以麻醉神经的反馈,却无法中止思维活动。
他的手脚被固定在床上,手术刀的刃口折射着强光。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他开始挣扎,但能活动的部分只有眼球。手术刀轻轻割开腹部,然后沿着笔直的轨迹向下解剖,第二支从胁下开口的手术刀,尚未生成痛觉,只有冰冷的触感。
父亲救我!
他幻想着父亲突然从门口闯进来,将自己抱下手术台,那是无所不知、不所不能的父亲,他是上帝在人间的形象。
「愿您的名受显扬,愿您的国降临,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
顷刻间卢镜花开始踌躇,曾经宠爱过伪娘的自己,还有资格求救于神吗?
他觉得有一颗塑胶弹力球卡在喉咙里。弹力球的大小刚好与食道宽度吻合,吐不出来,只能吞咽下去。
卢镜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撑开喉咙,掉下去,滑下去,吞下去,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可以解脱了。
他听到另一段祷告。
——蔚蓝的海洋
——宇宙、神灵、生命哟
请赐给我们新娘!
他梦见水仙开花了。
那个「他」背对着自己,十指交叉叠在胸前。
可爱的裙子和白色过膝袜,「她」撩动耳边的头发,等待自己。
啊,终于解脱了。
请选个永不超生的法子将我埋了吧,卢镜花心想。
离开这**出的世界,我可不想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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