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装巴士行驶得比想象中平稳得多。
常思南带着耳机，高昂的小提琴保持着他神经的兴奋性——不然自己是会变成那些人的样子。他们现在应该是驶出了城市，装有层层铁栅栏的防爆车窗。漏下的些许阳光不完整地照亮着车厢内的人面，他们大都面无表情，仍然无法相信自己仅仅是一个普查结果的失格，就导致了自己沦为了社会最底层的人。
甚至更低。
就在车厢的角落，安静的坐着一个女孩。常思南是在上车之后才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或者说，只有她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女孩……
思南眯起眼睛。
没错，没错的，整齐的发帘和流丽的黑色长发，那之下白皙的皮肤和小巧的会被当成偶像的脸颊，还有那双，就算是在乌烟瘴气的车厢中仍然清澈的黑色眸子——不会是别人的，她甚至连校服都没来得及换。那女孩是矢吹绫音。
思南没想到，那个矢吹绫音居然也会在车上——就像平时那样，她在沉默的，灰暗的人群中是一个尤为突出的存在。
她像是还没有注意到自己，一个人捧着一本书看着，看封面还是上次那本。她的样子很专注，额头上的头发自然的垂下，看不到她的眼睛。但能感觉得到她的表情有一丝疲惫，毕竟也是这样的遭遇……
诶，没关系的吧。
常思南这么想着，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耳机摘下，小提琴优美的声音瞬间被引擎的轰鸣所取代——他打算和她打个招呼。但刚想要开口便僵住了——是要像她说的那样叫她“绫音”么？还是装作没记住……
“南，君？”
“诶？！”
本来以为她很专注的。
“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咧，绫音。”
很自然的说出来了。
矢吹绫音愣了一下，那双大大的眼睛闪着惊异的光，看着欲言又止的常思南。他现在手足无措，左手搭在了脖子上。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动作。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我是什么危险的生物么？我看你很害怕的样子啊。”
“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我还想问呢。”
既然和他一起出现在了这辆车上，那么也就意味着，她也一样是一个普适性失格者——被统一流放到了城市之外。常思南无法想象她父母和她分别时的场景，她在自己家里应该是被称为掌上明珠的存在了。但仅仅是一日之内……
这该被称为灾难。
在座的很多人大概也是一样的。不幸不止会降临在眼前这些人身上，常思南这时到有些庆幸，自己在走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北北——当然不了，他希望能见到她，哪怕会让心中的情感决堤。就算只是道个别也好。
矢吹绫音关切的问道：
“你还好吧。”
“常念北现在还在医院——她不需要到外面来，但也很危险。”
“你们两个都很辛苦呢。”
“那你呢？你不是一个人生活的吧，”常思南顿了下，“抱歉，我没想要让你回忆起，那种事情。”
“诶诶，没事的。我现在已经很好地接受了——我的父亲是个军人，一个连家族姓氏都舍弃了的人。我的母亲，嘛，我如果能在走之前见到她。可能是会哭出来的吧。”
“我也没见到北北。”
“那，一样呢。”
常思南这才在她的声音中捕捉到了一丝悲伤。旁边的一个人给他让出些地方坐下，那是还算干净的皮质长椅。他坐在了矢吹绫音的旁边。
“你也没有带行李么？”
“会有一个由中央直辖的小镇收留这里的人。虽然偏远，但是壁垒和生活资源也足够人们生活了。”
“还以为会被送到集中营。”
“就算是个‘失格者’，也没必要贬低自己到这个地步啊。”
“嗯，你说的没错。”
“你上次离开城市是在什么时候？我是说，来到霾域之中。今天天气还算不错，但之后就不一定了，希望你可以做好心理准备。”
“在帝国势力还没这么猖獗的时候吧，那时候我妈也不在意我带不带口罩。北北也是。”
“那个传闻中的，蔷薇帝国？”
“不是传闻啊，那些血族是真实存在的——诶，所以说吸血鬼相关的影视作品不要多看，容易对他们产生歧视。”
“就算不歧视，种族之间的冲突也是有如鸿沟的。”
“所以，”常思南拍了拍胸口，“才会需要我们啊。”
他指的是自己想要成为一个记者的职业目标，但他的父亲从来没和他聊过高中之后发展的事情，像是已经默认了他会和他一样成为一个科研人员一样。
矢吹绫音说：
“以前，说过这个呢。”
“哈？是么——我倒是没有印象了。可能我也处于失忆的边缘了吧，不是说，人们在发生了坏事时就习惯于将其忘记么？”
“那对于记忆好的人来说，还真是不公平呢。”
“你是在说你自己嘛？”
“怎么会——”
车的前方想起了司机大叔的人工通知——就算是在人工智能连马桶都能够控制的现在，想这样的人力操作在某些角落还是存留着的。
噪声终于结束了，大叔说：
“本次巴士的乘客们，请注意啦——马上就要到地方了，就是军队让我们把你们放下的地方。所以你们可以开始收拾自己东西了。虽然，我看不到什么有人气的建筑吧——祝你们好运。”
他的使命只是将人们运到这里，这以外的义理是统统没有的。常思南了解这一点，所以也就没多想。那司机也像是感受到了自己身后车厢中积聚着的怨念，声音中没有往常的愉悦。玩笑听起来僵硬得很。
车门开了，可以看得到老式的油压管吃力的将加装了内外两层陶瓷板的门拖开。外面的风灌到了车厢内，尽管是在夏天，平日里阳光的稀少也会让地表温度跌至个位数。
“我应该抓件外衣的。”
“哼，好歹你还有裤子穿。”
矢吹绫音指了指自己的短裙。连膝盖都没有遮住，看着就冷。
“冬天的时候就很好奇啊，这样难道不冷么？”
“那是另外一回事！”
常思南思索了下。
“我把上衣借你吧。我里面还有一件。我每天早晨都会晨练，这种程度还是没问题的。”
“亏你刚才还在抱怨冷呢？”
“别把这个混为一谈。”
说着常思南已经将衣服脱下，里侧的长袖T恤上印着“EPOCH（纪元）”字样，是中盟的“树形绘图师”运行成功的纪念物。也是常鹤送给思南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
“这个是大大买的呢。”
“别这么叫他了。”
“嗯？为什么？”
常思南没有回答，他只是尽力的压制着自己想要皱眉的心情。汽车突然减速，矢吹绫音失去了平衡倒向了一旁的思南。
他觉得自己的肘部，碰到了些什么。
是胸部吧，他想，应该没错。
他一只手搭在了矢吹绫音的肩膀上帮她找回平衡，另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挂钩——健硕的肱二头肌和静脉清晰的纹路从他的胳膊上显现了出来。
她像是没有注意到自己失控的，导弹一般的手肘一样，笑着说：
“嗯，谢谢你。”
“不，不用谢。这种事情。”
“刚才，碰到了呢。”
“嗯，的确碰到了——诶诶你，哦，抱歉。我不是故意得去——”
“哈哈哈我知道啊，没关系的，”她笑的更厉害了，“比起这个，南君，对此有什么感想么？”
“我难道要交给你一份实验报告么！”
“哈哈哈哈哈——快，快下车吧。”
车厢前部的人大都已经离开了，他们是最后的两人。如果他们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可能还会自言自语“所谓霾域，也不过如此嘛。”。
毕竟是那般青空。
但若是他们想地平面的方向望去。在那青空的边缘之下，那浓稠的，藏匿着致命之物的灰色阴影，正等待着风的停止——来赋予“霾域”它真正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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