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周围的人们每天都为生存而努力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祈风求雨忧寒畏暑，这般努力的结果，仅仅是继续活下去而已。运气不好的也许尚未懂事就死在了疾病或天灾之下，运气好的，也不过勉强活到成人娶妻生子，为了生计拼命努力，最后让自己的后代再去重复这个过程。
正因为是这么辛苦的生活，所以我想，他们大概从来没有闲暇去真正地思考吧。
何故有人生来穷苦，有人生来富贵？何以士族代代传承，寒门出头无路？他们付出无数辛苦，所得到的一切还不如名门生来所有的零头，就连这一点点东西，还可能会因为掌权者的一时兴起被夺走。
说得残忍一点，他们并不被允许拥有自由的意志，只不过是贵族牧养的牛羊。
为什么明知不会有任何改变，还要继续在这种生活中忍受下去呢？
我和他们不同，我比他们更加聪明，拥有更多知识，最为重要的是，比他们更懂得思考。
因为我是特别的，所以希望能有所改变，这种想法也很正常吧？
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望着不远处玩闹的学生们，心里闪过这些无用的无聊的妄想——
村庄外的草地上，距离河岸不远的地方，一群学生正将一名女孩围在中间。领头的是一名年纪最大的学生，大约十四、五岁的模样，她双手抱胸，用冰冷的眼神看着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羽，我忍你很久了。”
“呜……”
“快把我的晚餐交出来。”
“它、它才不是你的晚餐……小黄它很可怜的……”
羽的眼中泛着泪光，尽管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害怕表情，她还是将一条黄色的小狗紧紧抱在怀中，用自己的身子保护着它。她的这个动作，让围住她的学生们吵闹起来。
“你这家伙又来了！每次我们抓到流浪狗，你总要偷偷放跑它们！”
“该不会是你一个人藏起来偷偷吃掉了吧！”
“呜呜呜呜……”
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指责让本来就不善言辞的羽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怀里的小狗忽然伸出舌头舔起了她的脸颊，她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领头的女孩见状挥手制止住七嘴八舌的同学们，向羽那边探出身子，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
“我们在一起都那么多年了，我们是亲友对吧。”
“嗯……”
“无论你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做出多少蠢事，我也都原谅你了。”
“我知道……孟凌你一直很照顾我……”
“所以你忍心看着亲友白忙一天晚上没有东西吃吗？”
“这个……我……”
羽苦恼地垂下头，她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令人难受的纠结感在心里越胀越大，终于向着毫无意义的方向爆发了。
“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
她发出一声大喊，撞开了被吓到的同学，向着小河的方向毫不减速地冲了过去，学生们纷纷惊呼起来。
“不好！她发疯了！”
“她不是不会游泳吗？”
眼看羽就要跳进河里，孟凌有些慌张地冲了过去想要把她拉住。
“羽！”
向前伸出的手并没有追上目标，急昏了头的羽就这么冲着小河跳了过去——
“好孩子可不能做这种事哦。”
羽并没有掉进河中，在她落水之前，忽然出现的于吉在半空中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提了起来。之前围住羽的学生们也纷纷赶了过来，于吉把羽放在地上，环视一遍担心做错事被训斥而低下头的孩子们。
“你们在做什么呢？”
“他们要吃小黄……”
羽一脸难过的表情低下头，其余学生心里暗道不好，他们之间起争执的时候老师总喜欢偏心弱势的一方。
“这、这个……这都是孟凌带我们做的。”
其中一名学生推卸起责任，孟凌还没开口，她身边的两名女孩立刻一脸怒气地反驳起来。
“明明是你们求姐姐去抓的！”
“是你们说想吃肉的！”
“我们只是随口说一下啊！去设陷阱也好追着羽到河边也好，都是孟凌指挥的。”
眼看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学生就已经互相吵了起来，于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们呐……将来在外面办事，同学是最可能给你们提供援助的，就不能彼此之间和睦一点吗？在都城里党人就是靠着彼此的支持才能勉强和皇帝所亲信的内侍对抗哦。”
学生们面面相觑，老师所说的东西实在太过遥远，听起来完全没有现实感。于吉见他们一脸茫然，伸手指了一下旁边一棵大树下方。
“呐，你们看到那个了吗？”
学生们向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树下有一个蚂蚁窝，许多蚂蚁正忙着将收集到的食物拖进巢里。看到这个情形，学生们若有所思。
“这个……老师你是在说蚂蚁很团结，所以我们还不如蚂蚁吗……？”
“不对哦。”
一名学生小声提出疑问，于吉轻轻摇头，露出十分和善的笑容……明明是很美丽的微笑，却莫名让人全身发冷。
“我是说，我要整你们就像踩蚂蚁一样简单，所以都把招子放亮点别整天给我惹事，明白了吗小兔崽子们？”
“……（抖抖抖抖抖）”
学生们飞快地点头，于吉收起笑容，像是感到疲惫一般深深地叹了口气。
“啊……为什么我非要在这种乡下地方教书不可，明明应该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可以做的……”
她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嘀咕起来，就在这时，有人从背后喊了她。于吉转身看去，孟凌的父亲正一边招手一边向这边走来。
“于小姐，刚才去学舍找你们却没有看到人，原来在这里啊。”
“张叔，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这个嘛……确实是有点事想谈谈。”
张叔看了看于吉，又瞄了一眼后面围观的学生们，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其实，从明天开始，我不打算让角儿再来听课了。”
“……这是为何？”
于吉感到十分意外，张家的三个女儿都在她这里读书，这家人一向都很支持她，不知为何忽然变了主意。
“明天角儿就满十四岁了，不是能再无所事事的年纪了。你也知道的，我家有三个女儿，还收留了一个孩子，家计实在吃紧，也是很想再多些耕地的人手。”
“说的也是……但是，孟凌是很有天赋的，认真学习的话，成为有名的学者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时常抱怨，于吉对她的这些学生心里还是认可的。听了她的话，张叔苦笑着摇了摇头。
“农村的学生毕竟和城里那些读书的富家子弟不一样，就算学得再怎么好，到头来也没用处，能认几个字，将来生活方便些也就算了。”
——果然还是这样吗？
于吉默然不语，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又感受到那种令人痛苦的无奈。
“角儿，梁儿，宝儿，小羽，跟我回去了。”
张叔看于吉露出难受的表情，不想再打扰她，便招呼孩子们跟他回家。四名小女孩跟在张叔身后向村子走去，经过于吉身边时，孟凌停了下来。
“现在，真的很冷呢。”
“是啊……已经进入秋天了。”
“地面像被冻结了一样，新生的嫩芽无法破土而出，只有那些粗壮而衰老的树木，在一点点朽坏着。”
于吉忽然惊觉孟凌所说的话似乎别有所指，她疑惑地看着孟凌，小女孩也回望着她，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难以名状的怪异表情。
“老师，你会希望改变这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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