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未死
前言:
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鲁迅
引子:归来
这是四年来第一次来安西吧,坐在高铁列车上的白察心中暗忖着,他的女儿白茹乖巧的坐在他的身边,看着窗外。
高铁向前极速奔驰,将窗外的风景狠狠地甩在后面。白茹将自己的脸贴向车窗,睁大滚圆的眼睛,活像嵌着的一对铜铃,白皙的脸颊上还飘着两片绯红。此时已值秋末,高铁列车里开了空调,列车内外的温度差使得车窗玻璃上蒙了一层水雾。白察用手揩亮车窗,让远处的落日将余晖射进来,他凑过去看窗外的风景。
虽说尚且处于秋末并未进入冬季,北方地区却分外寒冷,使得落日的色调也黯淡许多。在窗外远处的山巅上。落日不甘的挣扎着将余晖浸染在晚霞上,燃烧着淡淡的红;山的轮廓在余晖的映缀下镶着金边,灿烂且模糊不清。高铁全速前行,警示牌.电线杆一幕幕掠过眼帘,让人看不分明。不多久后,一片原野闯了过来,遥远的向着左右伸展,一望无垠.空旷幽寂,原野里空无一人,尽情的敞着自己的胸膛。
白察折回座位上,有些伤感,不由得想起白芷。他闭上眼睛,用力去想,往昔的点点滴滴在脑中回放着,新鲜的好似就发生在昨天,唯独不见白芷的踪迹。他想要泅到记忆之海的更深处,得到的只有一片空白,难道她也如落叶一般随着凛冽的寒风所消逝了吗?白察沉思着从记忆之海的深处浮上来,睁开眼,看到自己的女儿白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他怔住了。
白茹的眼睛澄澈清灵,瞳子里倒映着白察的面孔。她五官精致,鼻梁挺秀,鼻子一抽一抽的,美丽的像个布偶娃娃,浑身又迸发着无限生机。
白察隐隐约约看到站在女儿身后的白芷,冲他微笑着,脑中“哗”的一声,禁锢记忆的闸口被冲毁,有关白芷的记忆汹涌而来,他顿时感觉自己有些头痛。下意识的伸过手去,想要抚一下她的脸,指尖触到的只有女儿乌黑的秀发。白芷早已不在,哪里还有她的身影?他干闷着从眼窝里噙着泪水,微张着嘴,喉结蠕动着,但确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往昔虽然在脑海中清晰的映现着,却再也回不来了,流逝的那些时光就如一片片凋零的枯叶与花瓣,白芷也是渐去渐远……白察自己漫行在人生路上,沧桑早已漫进他的心房爬上他的脸,留下一道道刻痕与印迹。他没有同伴,有的只是坎坷,磨难……
他终究没有说出话来,无语凝噎,白芷的不存有着某种意味,或许是命运的不幸注定要将他的期望当作泡影放飞。他呆滞的坐在车座上,白茹满怀关切困惑的看着他,“爸爸,你怎么哭了?”
“茹儿乖,爸爸刚才只是迷眼了,没事的。”
“哦-------”白茹歪着脑袋,依旧趴在车窗上,望着窗外。
高铁驶进一段长长的隧道,紧接着又现在霞光下,像被地狱的黑暗所吞噬,又像疾驰的高铁将自己明亮的外壳脱落在隧道里。落日已经沉下山去了,空中还剩下几抹红霞,弯月已经升起,斜钉在空中。月色还很淡,并不会给人凄清冷寂的感觉,白察却有种灵魂被针扎似的痛楚。他缓缓的闭上双眼。
“尊敬的乘客,本列车将于十分钟后抵达安西站,请您携带好相关物品,做好进站准备。”
白察又睁开双眼,向窗外望了望,深深地断断续续地叹了口气,声音近乎喘息地说“要到了么,茹儿,过来,站这里。”白茹走到他的膝前,他起身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色呢子大衣给女儿穿上:安西的秋末委实冷冰冰的,白茹才四岁,他不得不谨慎一些。
列车抵达安西站后,白察牵着自己女儿的小手穿过安西站接待大厅,刚一出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安西竟下起了细雨。
秋末的冷雨砭人皮肤,白察从行李箱中找到一把黑绸伞,将其打开。于是他一手持着黑伞,另一只手拉着行李箱,白茹用手臂搂住他的脖颈,贴在他的后背上。他就这样走进雨幕,右手执着伞柄,为了要让背上的白茹多得些荫蔽,不一会儿,手臂便有些酸痛感,但白察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痛楚。细雨濛濛,淅淅沥沥地下着。头顶上的黑绸伞像朵黑色的莲花盛放在二人头顶,把满天雨丝遮住,白察用一只手紧紧握着伞柄,他们置身于莲花的遮掩之下,雨水从莲花的四周流泻而下。被雨水浸湿的夜风微微拂来,白茹抽抽鼻翼,努力嗅着夜风传来的味道。
“茹儿,有没有嗅出什么啊?”白察背着她向路边走去,打算寻个出租车。
“咸渍渍的,有点……有点像泪!”白茹欣喜地回答。
“泪?”
“嗯。”白茹从他的后背上跳下来,将自己的小手与他拉着行李箱的手叠在一起,向前走去。他紧紧握着那只小手,牢牢地攥在一起,两人的手臂借此连接起来,化成一根不催地纽带。即使白茹走的再快再远,他与她的距离也不会超过这根纽带的长度。
当然,除非他死…………
出租车行驶在安西市区内的立交桥上。
白茹坐在后面的车座上,凝视着窗外的远处。雨中的安西,蒙着雨做成的轻纱,更觉瑰丽。雨滴下落划就的弧线宛若根根晶亮的银丝织成了雨幕,雨滴用自己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这个城市,敲击声构成一种乐曲,启迪着某些敏感的心扉。公路边挺立着的路灯散着昏黄的晕,白茹入神地看着,望着这个繁华的城市,一派恬美,好像随时都可以化作安琪儿离开,去追寻那片虚无缥缈的美。城市远处数以万计的灯火映亮了她的双眸,微泛着金光。
白察坐在前面的车座上,回头看着她,轻声地询问“茹儿,你在看什么?”
“城市。”她的声音优美又近乎悲戚,白察愣住了,扭过头直视着前方车辆的尾灯。
他终究不能让自己的女儿永远活在美好纯洁的童话里,终有一日,她要独自面对相似的城市。城市就是社会的象征,而社会就是一个坚硬生冷地操作机床,连他这个往曾棱角分明的多边形都被削磨成了现在玲珑曲滑的圆。无论何人,早晚都要踏入社会躺在这个机床上,每人便都是等待锻冶削磨的材料。撑得住倒也还罢,撑不住的只能像块经不住锻冶的生铁产生裂纹,直至断裂,沦为只会生锈的废物或者化成铁浆成为他人的牺牲品和隶属物。
他突然想起自己大学时期的舍友,那个令他记忆犹新的雨夜……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狂风呼啸着,对方惨笑着对他说“我对这个让人绝望地城市恨到了极点…………”
他想到这里,缓缓地打了一个冷战,终于在心里做下了那个决定。
“哎----师傅,明天可以租一下你的车嘛?”
“好啊!”司机师傅的回答爽快豪迈。
白察与女儿宿在一家酒店里,他们消受过晚餐之后,径直来到了自己的房间。疲倦不堪地白茹躺在床上沉沉地安睡过去,白察极尽轻柔地给她褪下鞋袜,拉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上。他没有睡下,而是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窗外。细雨已经停歇,月亮撒下轻柔如水的光辉,溶溶月色被泼在地面上,凉的很。繁星点缀着夜空,恰如颗颗流光溢彩地钻石镶嵌在天幕上,这样的点缀反而有些隐隐地空虚。夜阑人静,整个城市的生命仿佛被裹在死亡的帷幕里。思绪纷乱的他突然很想喝些酒,而后他又苦笑着摇摇头:自从有了白茹以后,不只是酒,香烟也一并戒掉了。他的喉咙只好就这样带着对酒精的渴望干涩着。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白沙沙地水汽,在那玻璃上,他又看到了白芷的倩影,明知道是假的,是自己内心蛊惑了双眼产生的视觉错误,他还是痴笑着伸过手去。
只有一团空气。
果然……一切又不复存。白察笑着,笑自己的自欺欺人。纷乱地思绪与冷月一起凝成一道难以遣怀的迷茫与哀伤,他在寂静地房间里悔恨着,自责着,
孤身枯立,回忆从前…………
又是那样一条崎岖不平的小道,小道的尽头处是一堵高高地土堤,土堤边缘上缀着青草;松树不规则地散布各处,枝干并不粗大,它们的风姿绰约地呈现在春季黄昏的天空之下,宛如昔日画在屏风上的棵棵青松。白察随着白芷由小道向正中,向着余晖射来的方向爬上土堤去,上面除却一堆乱石,别无其他,有些失望。他们又在小道一侧的银杏树下悠悠漫步。一侧银杏树林立,另一侧紧挨着满是裂缝地水泥路,道旁还站着几颗白杨,孤零零的,白杨高耸,芽叶稀疏,在斜阳余晖的映照之下浓淡有致,娇嫩地如少女的肌肤一般。
白芷身着白毛衣,下身是牛仔裤,她随意地卷起裤边,从叠短的裤子与帆布运动鞋之间可以窥见她那白皙地皮肤,浓密光滑地黑发披在她的双肩上,从耳朵到脖颈白净得出奇。她微笑着,嘴唇发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这反而更能衬出她的柔弱。
白察陪走在她身边,与她交谈着。
“白察,人家说我们是一对金童玉女呢……”白芷用鞋尖踢着道上的小石子,脸颊涨着红潮,很是局促。
“啊-----那个………那个……我……”他窘迫着,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啊,我很喜欢这个称呼……”
“啊?”
“你不喜欢?”她将双手搁在身后矛盾地交叉着,噘着嘴,佯作不满地瞪着他。
“唔……”白察只感到她的眼睛如一泓清寂优雅地黑泉,闪烁着亮光。他在心中窃窃地交织着别样地憧憬。
“嗯?”
“自然是喜……喜欢,总之不讨厌!”白芷听后意味深长地笑了,拿手轻拍在他的背上。
“呐……白察……”白芷咬着嘴唇,犹豫着。
“怎么了?”
“假如……假如我欺骗了你,还伤害了你…… 你会恨我么?”
“嗯……不会。”白察没有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做出掷地有声的回答,而是认真甚至是为难地思考了半天,白芷看着他,她清楚经历过思考后的审慎回答比慷慨时的热血冲动更为可信。
“真的……不会?”她的声音里发着颤。
“真的不会!”
“好极了!好极了!”白芷像个受伤地孩子,哭了起来。
“你到底怎么了?”他怜爱地用手抬起她的头来,用手摩裟着她那泪痕斑斑地脸。
“没事的,我很好。”白察怜爱的看着她,突然将白芷拥入怀内,紧紧地抱着怀中的人,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揉碎,用力揉到自己的身体里。白芷先是吃惊地怔了一下,随后笑着就势伏在他的肩膀上,贴近他的耳际轻声地说:“谢谢你,白察……”
可是,谢他什么呢?直到后来,他才明白,那一句“白察,谢谢你。”恐怕是白芷一生中说得最不甘心地话了。
因为有时候,一句“谢谢你”或许是她对你的告别……
白察从记忆之海中来,如塑像一般站在窗前寂立不动,任由眼角湿润着。
淡月隐去,晨曦初露。
白察与自己的女儿一起走出酒店大厅,出租车已经停在酒店门口了。司机师傅摇下车窗,露出自己那张淳朴粗犷的脸。
白察向他打着招呼,“师傅,够准时的!”
“嗨!干得就是这么一行嘛!”
这一次,白察与女儿同坐在后排座位上,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着他们,“兄弟,想去哪儿?”
“九州陵园。”刚说完,白察顿时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整个人绵软无力,像坨泥一样瘫在车座上。白茹与司机都扭头看着他。
“兄弟,你说啥?”
“九州陵园。”他只得再重复一遍,末了又加上一句,“去看看女儿的妈妈。”白茹脸色惨白着…
途中车子路过一家花店,他下车去花店买了一束白玫瑰。车轮“咕噜咕噜”响了许久,车子最终停在一片原野上。
“兄弟,到了。”
“谢谢,有劳您了。”下车后,他牵着女儿的手,向那处置办在原野上的陵园走去。
陵园特意避开喧嚣的城市,安置在安静的原野上,放眼向陵园望去,陵园里满是一座座大理石筑就的坟墓,四周松柏环绕着。白察带着白茹穿行在墓林间,触物感旧。
城市与这里好相处于一个对立面:一面是活人城,一面是死人城。平日雍容繁华地城市是如何进行永不停息的活动,这里又是如何沉浸于肃穆安恬之中;那一面城市里有希望,有沮丧;有爱,有憎;有穷,有富;有信教者,有无神论者。在这片陵园里,最终只会是一抔黄土,不管人们生前如何尊贵或卑贱。
他们终于在那些大理石陵墓群的一个僻静角落处停了下来,白芷的安眠之地就在此处。
白芷的墓碑略小些,显着白玉色,墓碑上黑白照片的她微笑着。白察将手中的白玫瑰放在墓碑前,用手拂开墓碑上的落叶。
“白芷,我带着茹儿回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红丝带,用手摸着,“还有这个。”
照片中的白芷只是微笑着,并不言语。
“茹儿,叫妈妈。”
“妈……妈妈。”白茹怯生生的,声音低如蚊呐。
“大声点!”白察铁青着脸,倒竖着眉,大声呵斥着自己的女儿。
“妈妈,妈妈!”白茹终于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啜泣着,泪珠滚下脸颊打在白玫瑰的花瓣上。
白察心里憋的难受,满是郁愤,充斥着肝肠寸断的凄凉,死亡固然是个惨痛的过程,但没有她的生活更加惨痛,随着她的沉寂,他的整个世界变得喑哑,脑中只有记忆的回声在重复她的一言一语,而她的话音已经不闻。
“你走的倒轻松。”他顿了顿,“抛下了我,抛下茹儿,自己孑然一人去了净土……”他尽情埋怨着已经故去的白芷,此时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仿佛将泪水早已哭干似的,身旁的白茹紧皱着脸,极为痛楚地抽泣着。
“你放心,我肯定会照顾好茹儿的,肯定!”
怅然良久,他拉着女儿的手离开,回头望去,又见白芷身着素衣站在墓林间的小道上冲他笑着。他莫名地仿佛受到了她微笑的鼓舞,内心溢满力量。他转头再看向自己的女儿,暗地里发狠:誓将用自己的余生来爱护白茹,尽管她同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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