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将后背覆满龙爪木的细枝，准备下山时，辽远的天空已经开始被夕阳镀上赤金，西阳东月同现于天，层层叠叠的绯云由远至近如浪潮般涌来。那是血色的云海，却并没有任何不详的意味，只有让人为之窒息的美丽。
磨蹭到了此时，若有什么该发生的……也该发生了。我并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在遇见古怪老人和桑德先生后心里产生了这样的预感，而我的预感一向很准。多年之前，我在绿宝石河边放生了两条小草鱼，结果它们没游出多远就被一条身长数米的巨硕水蛇给吞进了肚子里。看到那一幕时，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恶魔之手温柔而残忍地攥紧，能够供其搏动的空间越来越窄，胸口越来越痛，痛到泪流满面。就是在那天的傍晚，我和老哥收到了父母战死的消息。
一个多小时后，我来到了村子附近的岔路口。往南的一条是通向母鸡城的路，往北的那条则是回村的路。我心里有种就此离开家乡逃避现实的冲动，可是仔细想想，白天还好好地出去砍柴，晚上就背井离乡变成流浪汉，这样充满了文艺氛围浪漫气息的行为实在不适合我。而且到此时为止，我还没有发现有任何悲剧发生的迹象，这让我难以下定决心转身逃跑。
每到面临抉择之时，我总会想起老哥的话，这次也不例外。我记得有一次他说：庸人在面对选择时，总会犹豫不决，明知最后总要选一个，却还想磨蹭到最后一刻以为事情会有转机，这就叫自欺欺人。
后来他又接了一句：然而一万个庸人，总会有一个运气好的，能够磨蹭到事情真的有转机之时。至于你，没有万中无一的运气，就别去期待万中无一的好事。
正如老哥所说，作为庸人的我无法抉择，恐惧于承担选择将带来的后果，我始终迈不开步。磨蹭了半晌，最终让我下定决心的是背上的柴火。辛辛苦苦砍了一天，我总要把柴火放回家才不算亏吧？
在我朝着村子走去的路上，我意识到自己又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只是想回去再看她一眼。
——
从结果来说，我的愿望实现了。我朝思暮想的那个姑娘，暗恋了十几年的那个姑娘，就在村口的风车磨坊旁等着我。虽说她的身旁还陪着她的新婚丈夫，但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家已经是两口子了嘛。
“不要……回村……”她那秋水般宁静清澈的双眸半闭，被尘土染污的脸颊惨白如雪，一边说一边从嘴里咳出血来。短短一句话四个字，似是用尽了她全部的生命与力量，每个音节都在傍晚微风中被撕扯斩碎，虚弱沙哑地仿佛来自地狱深渊。她身上那件浅绿色的连衣裙，下裙摆整个焦黑碎裂，双腿不翼而飞，只剩下血肉模糊散发焦臭味道的腿根。这绝不是烧灼留下的痕迹，而是爆炸造成的，像是一脚踩爆了炼金术师用以炸山取石的黑火药。
伤成这样，血已流尽，她多半已经失去了视觉，并不能认出我是谁。只是朦胧之中模糊见到一个人影，便出于善良的本性提出警告。而躺倒在她身旁的骑士之子，连向我提出警告的能力也没有了，他的肚子被利刃刨开，内脏从里面流了出来，头颅也被某种武器拍碎，口耳眼鼻舌散了一地。若不是她已经离死不远睁不开眼，定会被自己新郎的模样吓疯。
值得敬佩的是，骑士之子连死去之后也紧握着自己的长剑。想必他是为了保护她而奋不顾身地作战过了吧，和预感到有事发生就躲到山里去的我完全不同。
我弯下腰去，沉默着捡起了骑士留下的长剑，继续朝村里走去。一种烦闷作呕的感觉在我胸口萦绕，让我想要跪地恸哭，用手指挖出自己的心脏，用指甲划破全身的皮肤，用身体的疼痛去替代精神中无休无止的剧痛。可我的头脑却无比兴奋，兴奋到了几近麻痹的程度，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不住颤抖——我不得不让自己兴奋起来，我知道只要自己的精神松懈一瞬，刚才目睹的画面就会让我完全崩溃。
我想我已经疯了。我早有预感，甚至想过可能发生比这更可怕的事，但当惨剧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仍然无法承受。若是不去强迫自己冷静，就只能沉沦。
比我更疯的是稻穗村，目之所及，无不是散发着硝烟味道的残垣断壁与断肢残尸，遍地是火药爆炸残留的焦痕，越是靠近村中心，画面就愈加惨烈。我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力量造成了这一切，以稻穗村的地理位置，不可能有敌军深入至此，除非海尔兹王国已经到了灭国之时。而如果只是一小伙凶徒……他们该有多么强大的后盾？黑火药的技术近些年才在教国兴起，只有横行大陆的商会才用得起，想要把整个稻穗村轰平，需要的资金连海尔兹王国的地方领主都承担不起。
当我发现村中民兵队也成了一地残尸时，我确定稻穗村彻底完蛋了。这支由退役军人组成的民兵队是稻穗村唯一的自卫力量，里面还有好几个正牌骑士。连他们都成了四分五裂的焦黑碎块，我又能做什么呢？继续走下去，我不是也只有死路一条？
理智在发出悲鸣，可我无法转身逃跑。并不是因为勇敢，也不是想要复仇，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或者什么东西，颠覆了我的世界。我还想知道这幕惨剧的始作俑者，又与古怪老人和桑德先生有什么样的关系。
他们是敌人，还是同伙？
今日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因为我救了那古怪老人一命？如果是的话，我岂不是害死了全村人的罪人？大陆和平了数百年，从未听说过有哪个村子遇到这样的灾难，为何会发生在我的家乡?
必须找到凶手，才能解开这些疑惑。
颤抖着身体走到村子中心广场时，我看到了更为可怖的画面。数百具还算完整的尸体被人如同垃圾般堆积在广场中央，漆黑如墨的凶猛火焰在尸堆上跳跃辗转，发出噼啪怪叫。空气中不光弥漫着肉块被烧灼的焦味，还有油脂沸腾的臭气。在尸堆的最中央，直立着一根铁塔般高耸的十字架，尖锐的基座不知刺穿了多少具尸体，这绝不是稻穗村的所有物。
将尸体堆在一处焚烧……耸立在尸堆上的十字架……杀人加碎尸……这些行径，都是地狱军团入侵人间时的所为。难道地狱军团真的要冲出埋骨之地，再次为祸人间？难道稻穗村今天就是毁于恶魔之手？
“居然是地狱军团，有趣。我还以为自己的第一战，会是面对格林王国的铁血重骑。”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回头望去，看到老哥从广场的一个入口走进来。他依旧穿着平时那件老旧的农装，打扮平凡无奇，可全身都散发着一股慑人的气势，如山如岳如磅礴海潮，让人无法移开目光，存在感比我身旁的火海尸堆还要强上百倍。光是站在老哥对面，我就感觉自己的骨头要被摧垮。
走近了我才发现，老哥手里拎着爷爷留下的传家宝剑，素来镇定自若古井无波的双眸里充斥着令我惊恐的狂热神色，如同背负着太阳的灿烂金发显得有些狰狞，刺痛了我的眼睛。他先微笑着欣赏了一会儿尸堆，然后才开口对我说道：“老弟，没想到全村人都死了，你这个废柴还活着，我还以为第一个死的就会是你。无妨，能有熟识的人见证我这个英雄的崛起，也算命运之链中的一环吧。”
“老哥，你在……说什么？”我首次感到慌乱，声音颤抖起来。
“我说过无数次了，我之所以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小村子生活，只是在等待命运的降临。你还不明白吗？我是特别的！我降临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成为主角！无论我在哪里，命运都会找到我，让我一步步走上武道巅峰，杀伐决断，成就王者霸权！而命运，就在今日降临！这一村人的尸骨，将成为我迈向光辉大道的踏脚石！”话语中老哥的声音越来越激昂，眼神愈发狂热，说完后却立刻平静了下来，笑容变成了愁容，似是厌烦又似是疲倦地看了我一眼，“不过就算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这个土著也不会明白吧……真是可悲。这世界是个舞台，所有人都只是我的陪衬。如此想来，我竟有些寂寞。高处不胜寒，这个世界里又有几个人明白这句话呢。”
“我记得你说过，以为自己独一无二的人往往会死的很惨。”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是老哥比我疯的还厉害，“你除了长得比我帅，头发比我黄，个子比我高，又哪里特别了？”
老哥鄙夷地哼了一声，“你不会明白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也没有必要向你解释什么。告诉我，你来的路上，有看到恶魔的踪迹吗？”
恶魔的踪迹？我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我要是真的发现了恶魔，哪还有命走到这里？我知道老哥剑术卓绝，可是要和传说中的恶魔战斗，会不会太自信了些？
“废物，连这点用处也没有。”见我不答话，老哥的眼神变得焦躁起来，“若是这群会走的经验值跑了可如何是好……我得马上找到入侵者……”
大概命运真的眷顾着老哥，他的话音刚落，教堂的方向便传来阵阵剧烈的爆炸声，震得我们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哀嚎。老哥眼前一亮，拔腿便朝着教堂奔去，速度竟快成了一道残影，将地面踩出一长串的小坑。我还没来得及迈步，他已经在我的视野里消失。
这……真的是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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