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死之前能睡一个最舒服的觉,可我却做了个梦。
说梦不恰当,那种感觉更像是变成了透明的灵魂,冷眼旁观那些记忆中的往事。
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作为土生土长的S市人,我不会忘记这里的一草一木。原来落叶归根是真的,人死后会变成灵魂,哪怕异世界也不能阻止我的灵魂回到故土。
呃,等等,这时代背景好像有点不对,为什么中街正在盖楼?
嘉阳大厦......嘉阳大厦开工是在1999年吧?
我终于在马路湾书店的门楣大挂钟上看到了日期,1999年5月9日!
卧槽,这是闹哪样?活着的时候穿越异世界还不够,死了又给我来个时空旅行?不带这么玩的,我都快精神错乱了!
“大孙子,还记你小时候的事吗?”
“爷......爷爷?你怎么从养老院出来了?难道是身体好转了?还是说和我一样......”
熟悉又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冷不防回头一看,竟然真的是爷爷。
“哈哈哈,大孙子,爷爷带你上街溜达溜达。”
“上街溜达?不不不,养老院那边怎么办......”
“养老院早都呆腻了,出来活动活动腿脚。走,爷爷先带你去看看我们家当年的烟酒生意。”面前的爷爷不是我上一次见到的样子,而是我童年时的模样,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戴着一顶鸭舌帽,脸上的褶子还没蔓延到脖子。
当年的爷爷特有精神,总是雄浑有力地喊我“大孙子”。现在爷爷80多岁,连走路都困难,20年真的能改变许多。
我跟着爷爷走了几步,突然来到了南市农贸大厅,市场里热闹非凡,每个摊位都规规矩矩的,一些商贩正用大喇叭的复读模式播放自己的吆喝声。
“花椒大料,生姜大蒜,麻酱芥末菜籽油~”
“小豆雪糕,五毛钱俩~”
“石膏豆腐,卤水豆腐,冻豆腐,一元儿,一元儿了啊~”
1999年,正如赵本山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中的台词所说,是个“改革春风吹进门,中国人民抖精神”的年代。我的家乡S市同样也被改革开放的春风眷顾,下海经商的人越来越多,自由开放的市场经济欣欣向荣。
上个世纪90年代的东北,是我难以用语言尽述的,这片土地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东西。甚至开始变得有些畸形,有些难以理喻。
卖香辛料的小贩喜欢把胡椒粉、花椒面的白布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起,我仿佛能闻到浓烈的香气。但哪怕我把脸埋进胡椒粉里,也什么都闻不到,或者说我什么触摸不到,只能用眼睛看着。商贩和顾客视我为无物。
“大孙子,看到二楼右手边第一家没?”
“看到了。”
“那就是我们家当年的摊子,没见过吧?”
“我还真没见过......”
我对于家族生意的记忆主要停留在1996年前后,当时我5岁,爷爷和爸爸在早市卖白酒,奶奶和大姑摆烟摊。1997年我就上小学了,不和爷爷住在一起,了解的事情很少。后来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家里就已经不做烟酒生意了。
“你上小学那年,也就是97年那阵子,我想在南市租个摊位,卖点烟酒。”
“为什么要去南市农贸大厅呢?”
“那里人多热闹啊,而且是正规摊位,可以从早开到晚。不像早市只能早上卖货。”
“哦......”
“大孙子,看仔细了,好好看看我们家的摊位。”
爷爷郑重地凝视着那张不大的摊床,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从怀中掏出一个铝制饭盒,里面全是卷好的旱烟。我给爷爷点上烟,真正的家族往事像放映幻灯片一般,缓缓呈现在我眼前。
南市农贸大厅二楼右起第一家摊位,营业额至少超过第二家30%,所以每个人都要去争。我爷爷自然也不例外。于是市场相关部门就提出了“招标”办法,想拿到摊位的商贩以竞标的形式解决摊位最终的归属。
现在人们肯定不理解:一个屁大点的摊位也要招标?
没错,这就是当年的东北,这就是当年畸变混乱的市场经济。
所谓招标,根本就不是公平竞争,只是比比谁家关系硬,谁家钱塞的多而已。
懂的人自然懂,使出浑身解数打点关系;不懂的人渐渐也懂了,趁着还没陷进去,尽快抽身。
最终依靠人脉和金钱,继续争夺摊位的两家只剩下我爷爷和张大爷。
“大孙子,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吗?”
“肯定是我们家赢了,张大爷输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们陈家确实赢了,但是老张头活活气死了......”
“把人给气死了?”
爷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到了后悔。1997年的场景不停闪回,我看到了张家和陈家四处奔波送礼,我爷爷只因为多送了3000块钱和两瓶茅台,便一锤定音,竞标成功。张大爷也仅仅是因为这么点东西,就怒火中烧,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家里。
张大爷死后,张家为了阻止我爷爷经营生意,足足闹了一个月,每天都派人闹事,拿着黑白照片和条幅堵在摊位前,指着陈家人的鼻子咒骂。但是爷爷依旧扛了下来,一分钱都没赔。
“他们闹得那么凶,最后还不是妥协了。知道我和你爹在正式开张那天做了什么吗?我们放了整整一上午的鞭炮,他们整整哭了一上午!”
爷爷的目光突然凶狠起来,刚才的怜悯和后悔一扫而空,张大爷的死似乎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事实也的确如此,爷爷和爸爸没有故意谋害张大爷,我们都是拼尽全力去竞争,张大爷因为实力不济而输掉了。
就这么简单。
至于老张头被气死,那是他自己身体不好,跟陈家有什么关系。
可是...可是......如果我们不去争,屈居第二号摊位,张大爷就不会死。为什么一定要去争斗,一定要抢到第一号摊位呢?
我不明白,爷爷掐灭烟头,什么都没说,和我继续往下看。
时间又到了1999年10月,爷爷的生意做得不错,父亲也花了不少心思。当年的香烟也分为高低档,高级香烟是用透明的玻璃纸包装,低档烟则是用牛皮纸。父亲每天都把大生产、黄果树之类的低档烟拆条,然后重新用玻璃纸包好,再用热风枪塑封,外表看起来和高档香烟很像,顾客们很喜欢。
别小看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是因为父亲用玻璃纸重新包装,我们家的低档香烟才卖得比别人家都好。
随着各地经济的交流,烟草市场也更加多元化。S市的香烟种类越来越多,苏烟系、武烟系、贵烟系、云烟系开始逐步出现在市面上,本地生产的辽烟派系开始走下坡路。其中最知名的就属贵定卷烟厂的蓝标云雾山香烟。
此烟曾在一段时间内力压红塔山。而且蓝标云雾山很难买,市内有货的烟摊不超过10家。
爷爷当时并没有云雾山香烟的进货渠道,说来也巧,我们家隔壁的金龙烟店能搞到云雾山香烟,但爷爷不打算跟隔壁“云雾山势力”低头,毕竟我们家才是南市农贸大厅第一号摊位。
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金龙烟店的生意越来越好,逐步赶超了爷爷,父亲想了许多办法扭转劣势,却被爷爷否决了。
终于,在1999年10月15日,金龙烟店惹上了麻烦。
店主王永学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棍棒殴打致死。
“大孙子,爷爷是从部队退伍下来的,但是看到一个大活人被直接打死,也害怕了。”
爷爷指向我家摊位旁边的金龙烟店,七八个人正对着店主拳打脚踢,铁管砸在脑袋上的闷响听起来格外清晰。暴行足足持续了近半小时,打人者还趾高气扬地放狠话,市场里没人敢上前劝阻,甚至没人敢大声说话。
“他们一走,我就让你爹报警了,救护车刚来的时候人还没断气,等运到医院就死透了。”
“他们是谁?为什么敢明目张胆地打人?”
“呵呵,他们是谁?他们是刘涌的人。打人是因为那个店老板把云雾山的价钱卖低了。”
刘涌这个名字所有老一辈的S市人应该都不陌生,堪称建国后S市历史上最凶最恶的黑社会老大,网上还流传他曾扇过刘德华的耳光。
当然啦,网上的谣传很多,基本都是假的。我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刘涌犯罪团伙殴打香烟零售业主王永学致死”的新闻,因为爷爷和父亲都亲眼见过,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家摊位隔壁的金龙烟店!
刘涌盯上烟草生意是在1997年,当时他搞定了贵烟系的经销商,然后就凭借自己的势力欺行霸市,强行垄断S市所有贵烟品系,蓝标云雾山就是其中之一。垄断的方式也很简单,不允许任何一家烟店销售云雾山的价格比自己低,只能比自己高。
敢卖低价?不好意思,第二天就让你断条腿。
千万别不信,刘涌是连执法人员都敢打的,而且洗白成了人大代表,可想而知他的保护伞有多大,全S市没人敢惹他。
还真有点瓦尔德家族的意思,手眼通天,**......
最后刘涌落网的时候,通过香烟非法牟利700多万,要知道这可是1999年的700多万元,不是2017年的700多万元。
“以前刘涌没落网的时候,谁知道他是黑社会?老百姓都以为他是人大代表,是给人民办好事的。结果他一被抓,紧跟着就是慕马大案,S市都炸锅了。”
爷爷说到这儿,有点忿忿不平,也有点无奈。当年S市的情况就是这样,如今市场经济的繁荣不是白来的,那都是80、90年代下海的商人们用血泪换来的。
2001年后,烟草生意更难做了,烟草局的铁政策越来越多,爷爷和父亲只好放弃经商,再谋出路。我家也开始开始慢慢衰败。
“对了,大孙子。爷爷不是想让你变得心狠,爷爷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陈家一旦选择经商这条路,必然会遭遇许多悲惨的经历,目睹许多残酷的现实。然后才能迎来成功的机会。”
“这算是一种诅咒吗?”
“哈哈哈,爷爷可不知道啥叫诅咒。我只知道咱家大孙子不会因为肚子挨了一刀就服软,要是连这么点打击都扛不住,你连成功的后脚跟都摸不到。”
“说的也是~”
“所以再看看我们家的烟摊吧,再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爷爷说完就抬起头,再一次望向南市农贸大厅二楼右起第一家摊位,眼里只剩下坚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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