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经常梦到自己已起床梳洗，便不再以未能起床而焦念，也因此能继续酣睡。】
我突然想起一位朋友。
时隔久远，面貌自然已经记不清了，甚至连名字也不能肯定。一切仿佛散发着朦胧的光，只隐隐约约记得，他和我读同一所高中，是摇滚乐发烧友，也担任球队的外接员。毕业分别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据说去了国外。和妻子结婚的几个月后，收到了他寄来的快递，是一张音乐CD，还附上主唱的签名。
据说是某个小有名气的乐团的名作，逢演出必唱。可我着实缺乏音乐细胞，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拿给妻子定夺。
才听了开头一段，妻子便给予极高的评价，然后转回头去看电屏里的综艺节目。得到指示的我心领神会，将唱片扔进车里，再也没拿出来。
把雷艾米送回家，已经时近黄昏。我们在别墅的小院子里拥抱、接吻、相互整理衣服。点点细沙从她发间滑落，仿佛海潮褪去之后的盐渍。
“今晚别走。”她踮脚拉住我的衣领，能听到呼吸声，“好不好？”
“怎么了呢？”我环住她的腰，低头看着她。昏暗中，她的眼睛像猫科动物一样闪闪发光。
“有些话想说，不吐不为快。”
“晚上约了修车，还要带番茄回去。”
“讨厌透顶。”
“我？”
“一切。”
我拨开雷艾米的刘海，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明早来接你。”
她触电般极快地松开了手，没有看我。
把车停进修理间，维修工人手脚麻利地翻开引擎盖，拿起工具检查起来。我则提着塑料袋漫无目的地地在修理站旁闲逛。
旁边的房间里放了一台洗车机，像一个黑色多毛的巨人昂首站立。它脚边坐着一个枯瘦的工作人员，闷头吸着烟，活像被巨人豢养的奴隶。看到我走过去，男人抬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是在打招呼。
“真够呛，先生，是吧。”还没等我开口，他便说道一副与我很熟识的样子，“冬天也好，夏天也罢，全都是一个样子。”
“何以见得？”我随口问。
“咿——”他拖长了声音，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生活过的不错？”
“勉勉强强。”我说，掏了掏口袋，却想起烟盒早已空空如也，被留在了公园的垃圾箱里，“可有烟？”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根烟递过来。
我用力吸了一口。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剧烈地咳了起来，那架势似乎要把脏器都吐出来。我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背，男人却摆了摆手，不多时恢复了平静。“肺病。”他解释说，喘着大气，“多年前感冒落下的病根，不是什么大碍。”
“哦！”我回答。
“生活嘛，就是这个样子。”他继续说，“成天和凸轮轴、进气门、排气门、摇臂、摇臂轴、挺柱、推杆这些东西打交道，每天都要检查几十次，无论如何都要检查。一环扣一环，容不得半点错误，哪里出了问题，车子就一定动弹不得——一时半会看不出，却是早晚的事儿。”
我站在一旁听着。
“喏，刚刚那些词，都没有听过吧？”他问，带着点自豪的味道。
“没有。”我附和。
“唔，人生也大抵如此。”他晃晃脑袋，“哪里出了问题，就会砰砰作响，吱哇乱叫。然后渐行渐远，无可挽回——最后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何以见得呢？”
好像早就料到我会这样问，男人点点头，“从油泵、齿轮、气门——几年前，我还一点不懂。我穿着玩偶服，扮成独眼小丑在游乐园里招揽小孩子。那时候，夏天冬天是有区别的，夏天热的要死，冬天冷的要命。后来经营出了问题，股东自杀，游乐园破产，我作为底层员工，不得不另谋生计。”
“喜欢扮小丑？”
“喜欢……可惜某个人生零件出了问题，最后当了维修工人。”他又晃晃脑袋，“说了怕你不信，自此之后，我这人就能闻到同类的味道。自己也好，零件也好，其他人也好，但凡存在的东西，将坏未坏的时候，都有那么一股味道，不在话下。凭这一手，找起出了问题的部件顶快。唔，也不怕你介意，先生，你身上就有那种味道。”
“那可糟了。”我故作惊讶地说道，等着这位大师指点迷津，“可有解救的方法么？”
“噢，没有。”他痛快地说。
“妙极。”我点点头。
回家的路上，电车像流浪狗收容中心似的，又挤又闷，噪杂刺耳。扶着扶手，望着窗外飞驰的一切，我又想起了那张CD，只听过两三次的歌词在头脑中格外清晰。
开着今夜的火车/我猜想/想想想我从不知道的/噢我乘着今夜的火车/开着今夜的火车/再也不回程。
任由雷艾米不成调的歌声回荡在耳畔，我突然想要打一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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