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闪烁的透明水珠，自未被昨夜淅沥雨水打乱的粉蔷薇花瓣边缘，不甘地滑坠下落。
“半生求索苛刻行，不为长生择须臾；天苍迷茫何下土，晚庭酣坐闻清雨。”
梅若谷托着被自己挤压得有些红肿的腮，百无聊赖地撅起呈现金鱼唇形的嘴，他半蹲半坐地藏在曲折长廊的阴暗边栏上，被钩镰冠套环扎起来的长马尾，如一条脱离水液后只能瘫痪的呆头鲤鱼般，沉默而不安分地垂着。
“若谷，这次冒昧求你回来，实在是有些——”似乎是找不到接口的回答，站立于雨后乱花庭院里的睿凌裳，只得略显尴尬地转移了话题：“唉，其实就算你来帮我，但因为你兵败粮新城，被不靠谱的史官记录成乱马踏死，所以我实在做不了，在军中给你个名分，这样必要的事情。”
顺手抄起自己背后的长马尾，用毛糙的发尖扫了扫鼻子，梅若谷突然联系到了什么诡异的存在，那对原本冷漠无神的死鱼眼，瞬间瞪得更大，变得更像是死鱼的眼睛了。
“什么，睿霓，你刚刚在说什么？名分！哎，你……你把我当成……你私人独占的小妾了啊，还要给个名分！”
梅若谷愤然起身，将自己刚才撑腮的右手掌，“啪”的一声挥向了身旁无辜的廊柱，结果换来的却是他……痛不欲生的惨叫。
“梅……怀，梅将军……我曾经的带头大哥，请您能不能……”
把如今的天朝第一名将，给逼成这般言语吐不干净模样的人，恐怕只有梅若谷这般的疯癫人了吧。
睿凌裳大概实在是接受不了，梅若谷那疯癫特性，无意间发出的刁难，直接学着梅若谷前几日与他再会时的举动——一屁股坐到了泥泞不堪、浊水未陷的花庭地面上，将那身上好素锦绸缎衣料，跨裳表面有几枝红线描边银丝寒梅的雪衣，抹上了大片大片的污迹。
“名分！我说的名分，是军中职衔，若无此在身，你怎么能调动我麾下军士，又如何做到令行禁止！”
天朝破釜十一年，那时的睿凌裳，还未曾得到“帝将临城，战鬼恶世”的八字批语，更别提那天朝第一名将的称号了。
冰冷堆砌的岩石房屋，将破釜十一年那些空如白纸的少年，终生禁锢在为天朝效命的囚牢里。
那时的睿凌裳，还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他和很多的同龄人，被关在这冰冷坚磐的石屋里，练习着最快杀死一人的战斗技巧，背诵着那些坑杀万人的兵策，为了让自己以后能踏着累累的同类骸骨，成为这腐朽天朝的一道愚蠢屏障，而去做这为了杀戮而准备的一切。
“真是愚蠢，杀人就是杀人，哪里有这么些弯弯道道。”这样的一句话，总是挂在睿凌裳身后的那个少年嘴边。
那是一个奇怪的人，明明用精致华美的翼爪形环管，束着松松散散的高马尾，但是却总是穿着一身虽然完整却极不整洁的玄色衣衫。
那衣衫极为普通，若非染成玄色要多些染料钱，恐怕那少年身上的衣衫，早已遍布天朝的平常百姓家。
大概，也正因为那衣衫普通，所以少年才不是那么在意吧？
后来，睿凌裳才知道，少年头顶的暗金环冠，是把持天朝庙堂几百年的梅家，所历代传承的信物——钩镰冠，而那少年则是梅家里最不平常的子嗣。
“我一直搞不懂，那时候，总是因为我坐姿端正，就在学堂上躲在我身后瞌睡的梅若谷，居然是梅家几百年来最不同寻常的……”睿凌裳双手按膝，箕坐在花庭内的泥地上，雪衣染褐，素裳渲浊，完全是失了一方有名将帅的稳重。
“疯子吧。”难得换来思绪的一丝清明，梅若谷苦笑着摇摇头:“其实我原本并不疯，只是因为梅家的人都是疯癫之人，所以才不得不那样。”
“梅怀……”欲言又止，不知该从何说起，但睿凌裳却恍惚想起了，梅若谷曾对他说过的隐秘之事。
梅怀，字若谷，他的父亲，那个睿凌裳不知道姓名的老前辈，只是天朝王师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但……却因为曾被梅家逐出宗族，而被朝堂上的大人物津津乐道。
不过，梅若谷却说，那只是一场戏，他那个满是疯癫之人的家族，让他的父亲装成一个正常人，从而侵蚀天朝那本就满身腐肉的王师的一场戏。
可惜，梅若谷二岁那年，他的父亲战死了，所以，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自己母亲的梅若谷，成了孤儿。
“一个两岁的孩子，跟在满是杀伐之气的军伍里，能做到什么？”天朝破釜二十一年的梅若谷，看似是问他身边的睿凌裳，但是，却自行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只能做到两件事，一是很平常地被敌军杀死，被同行军士抛弃而死，因为粮草匮乏而饿死，因为军中瘟疫而病死……二是，几乎不可能地去杀人，几乎不可能地活了下来，成为你面前的梅若谷。”
“两岁的孩子……真的可以杀人？”睿凌裳和往常一样提出自己那个，被证实并不是疑惑的困惑。
“很难想象，对吗？可是，你看不到的，未必是不可能的，正如前几日的那场淅沥雨下，我们在军帐中歇息，而其他将士却在拼死搏杀!”梅若谷缓慢地站了起来，他找下脑后的两枚钩镰冠，披头散发地走过花庭，留下冷冷淡淡的一句话。
“走吧，睿霓，恐怕现在的你，已经保不住天朝第一名将的称号了，那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集起了百万大军的浣烛皇，恐怕是我们今生……遇到的最大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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