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勃美画室格外的安静，没有任何人吵闹，平时作画时的窃窃私语似乎被一刀从空气中切除了似得，只剩下渐渐磨损的笔尖在稍微粗砺的白纸表面来回划过的轻语，整个画室弥漫着这声音，也许还有呼吸声，但呼吸的弧度似乎都被学生们控制到了最小，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喘息，都那么轻缓而漫长，就好像熟睡中的人。
楚言风很少见地呆在画室里，他一般都是缩在办公室里，或者不知所踪，此时他充当了模特，供二画室所有的学生写生，一般来说，一副素描写生画作的完成时间在半天左右，但是以联考标准，那么时间就缩短到了三个小时，此时的写生就是一次完全的模拟联考，楚言风已经保持一个姿势两个小时不动了。
他坐在椅子上，一个很轻松的姿势，但无论姿势再怎么轻松，两个小时不换还是很痛苦的，但他完全可以忍受。
二十多个学生将他围成一圈，楚言风虽然身体不动，但是他的视线却在左右扫视，在每一个学生的脸上停留，他在通过解读学生的面部表情来判断此人对画面构成的解析程度，素描是理性的艺术，而且是绝对的理性，画好素描的前提是可以解剖所画对象的构成，所以在学习画素描之前老师都会教一些人体解剖学的知识，从皮肤里的骨骼开始解析，然后到皮肤之外，一副好的素描画作让人看在眼里会觉得画中的人是“鲜活”的，是有骨骼有肉的生命。
所以楚言风只靠看学生的面部微表情就可以了解这个人画得是否顺利，画得好的人一定自信满满目光澄澈的。
楚言风目光扫过陈勃，只见这家伙双目无神，大眼瞪小眼，张着嘴巴歪着头，右手的画笔几乎没怎么动，反而是左手的橡皮擦不断地在纸上擦来擦去。
画素描最忌讳动用橡皮擦，不但会破坏线条，而且会把画面弄得灰蒙蒙的，把画面“弄脏”，楚言风心里对他有了个了解，程勃的素描依旧没有长进。
再看向肥缺和条子，这两个家伙最奇葩，他们一左一右坐在程勃身后，明明是写生画楚言风，结果这俩家伙居然一直盯着程勃的画面，程勃画一笔，他们就画一笔，程勃那擦子修改，他们就跟着修改，学得有模有样，感情这俩人是在临摹程勃的画作啊…
朽木不可雕也，楚言风微微摇头。
目光顺着左边看去，在楚言风的斜正面，是聂奏凯，这个学生楚言风一直很喜欢，他的坐姿是所有人中最端正的，屁股只坐了凳子的三分之一，背打得笔直，他此时的表情严肃非常，虽说是在画画，但给人一种英气非凡的锐利之感。
“可惜可惜…”楚言风不免感到一阵惋惜，虽说聂奏凯的素描绝对是高分作品，但也仅仅只能是高分了，在楚言风看来，他是一个态度绝对端正，并且拥有极高自制力的人，他拥有普通人不具备的特质，这个特质可以让他在社会舞台上得到很高的成就，一个该去职场和官场甚至战场上闯荡的人居然跑来学画画，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聂奏凯这种绝对理性的性格是无法成为艺术家的，艺术家可都是感性的疯子。
“看来在联考后，得好生劝下这孩子了，另寻出路吧…”处于责任心，楚言风下定这个主意。
其他学生都中规中矩，楚言风感到一丝慰藉，今年勃美的上线率不会太差，于是他闭上眼睛，算是休息。
而此时此刻，在楚言风视线的死角，在他的身后，因为动作慢了一步没有占到好的写生位置的陆仁，还在作画，如果楚言风此时转过头，或者侧过脸，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稍稍地瞟上陆仁一眼，那么他绝对会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
在最差写生位置的陆仁，此时全身心都处于一个奇怪的状态。
楚言风的背影，在他的眼里就像是电脑里的图层分离一般，完全被解剖，此时的陆仁甚至可以直接画出楚言风的**，而且最奇妙的是，陆仁不但在视觉上完全掌握了画面，而且在他的大脑里，同时在想象着楚言风此时的心境。
他为什么要以这个姿势坐着？他此时在想什么，他刚才为何惋惜地摇头，那一声细微的叹息是什么意思？
这些思考都通过他右手的那4B铅笔融汇到画面中去，他的眸子半睁，神色冷漠，仿佛变了个人。
当然，大家都没有发现，在他的额间，在刘海的遮掩之下，一个菱形的印记散发着紫色的微光，如同一只半睁的眼，漠然注视着世间万物。
“哈欠~”陆仁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坐在那里让他浑身的骨骼一动起来就咔咔作响，活像没上机油的机械零件。他散漫地看了看四周的其他人，都还在可劲儿地画呢，毕竟还有一个小时模拟考试才结束。
因为陆仁在楚言风的身后作画，位置太差，基本没什么人，地方还算空旷，他就在楚言风的身后做起了广播体操…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第二节，体转运动….”陆仁在脑子里打节拍，专心地做，其他学生注意力完全在画上，基本把他无视，这倒也好，省得让人笑话。
在他做到跳跃运动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已经画好，聂奏凯抬起头，一眼看到活蹦乱跳的陆仁，他摇头轻笑。
陆仁见聂奏凯注意到了他，于是他用口型对奏凯说道：
“画完了吗？”
聂奏凯摊开双手，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对陆仁抖了抖眉毛，意思是：你的画怎么样？
陆仁见状，他当即停止体操，而是在地上滑了一段太空步，然后双手伸出食指立起大拇指向聂奏凯，陆仁的意思是：我他妈这辈子第一次画得这么顺手！
而聂奏凯则是一脸疑惑，当场懵比。
啥意思啊这？太空步？
“画完了就把稿件放到篮子里啊，别在这里瞎折腾！”曾方在二画室门口吼了一句，陆仁顿时焉了，他对聂奏凯吐了吐舌头，然后把画从画板上取下来，扔到篮子里，出了画室。
二十分钟后，大家陆陆续续地从画室里走出来，有的人满面愁容，有的人容光焕发。
“唉，校长也真是的，联考又不考全身像写生，平时我都是画肖像的…”有的人抱怨道。
“诶，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本届联考素描考试要换花样的，有可能画石膏，最惨的就是今天考试的内容：全身像。”
“可是这几年的联考无一例外都是人像啊，总不会说变就变吧，唉，烦死了，这次模拟考估计不及格….”
陆仁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看着走廊外黑压压的天。
“怎样，感觉如何？”聂奏凯坐在他身边，手臂搭在他肩膀上，问道。
“你信不信，这次模拟考我将是第一名，勃美第一名。”陆仁伸出食指，认真地说。
“这么自信？是不是开玩笑啊。”聂奏凯笑道。
“你不知道，我今上午的状态，怎么说呢，简直就像是，就像是…”陆仁比划着双手，“像是主角进入觉醒状态一样！我的思路第一次这么清晰，该怎么用笔，怎么打型，怎么上调子，怎么深入细节，一切都像是顺流而下一般，一气呵成！你知道的奏凯，我不是吹牛的人，我这次真的是潜能爆发了。”
“是吗…”见陆仁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聂奏凯点了点头，“难道说你是突然开窍？”
“如果我保持这个状态，联考上省里前一百名绝对没问题。”陆仁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于是，陆仁趁机就吹起来了。
“我告诉你啊奏凯，从此以后，我将走上巅峰的艺术之路，卧槽，想想都激动：世界知名青年艺术家——陆仁，嘿嘿嘿，我是不是该想一个艺名啊，易之星那小鬼都自称为Polar star呢…”
聂奏凯权当是听笑话了，他不时笑着迎合陆仁的吹比，偏过头看一眼他一本正经吹牛的样子。
陆仁完全不顾听者的感受，一个劲儿地吹，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聂奏凯眼神的变化。
不知是不是错觉，聂奏凯显得有一些疑惑，他和陆仁已经混得很熟，但是，他只是不经意地看着陆仁的侧脸，居然感到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明明认识他，可是为什么会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这感觉，不是一般的熟悉，而是夹杂着某些更加深层次的情感。
“诶？有问题吗？”陆仁发现聂奏凯怔怔地看着他，以为他被自己的未来规划震惊了，得意洋洋地问道。
“没有。”他随口答道。
模拟考试后的一个小时内，楚言风会给所有的试卷打上分数，常规的百分制，八十分中等，八十分以下为差。
“公布分数喽！都到画室来！”不知是谁叫了声，大家都兴奋地聚了过去。
楚言风手里拿着一沓画作，他念名字，是谁的画谁就领走。
“王刚，七十八分。”
“李洋，八十五分。”
“程勃，六十五分。”
….
拿到试卷的人有的容光焕发，有的黯然神伤，程勃拿到成绩后，脸变成了猪肝色，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还不算完，条子和肥缺的成绩下来之后，他直接抓狂了。
“有没有搞错！你们这两个家伙抄我的画分数居然比我高？？有没搞错啊啊喂！”他当场跳了起来，条子七十八分，肥缺八十分…
不一会儿，聂奏凯拿到了分数，九十二分，目前的最高分。
“怎么还没到我…”陆仁有些焦急，楚言风手里的画越来越少，只剩下几张，还没到他的，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后一张，楚言风拿着最后一张画作，念到：“吴卓恒，九十分。”
最后一张卷子拿走，楚言风双手背在身后，说道：
“拿到成绩后不要太兴奋也不要太失落，只是一次模拟考试，目的是让你们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不到最后一刻，没有必要得意忘形，也没有必要自暴自弃。”说完后，楚言风往画室外走去。
陆仁张着嘴巴，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画作居然都没有发下来，他的成绩呢？
“校长！”他对楚言风喊道。
“有什么事吗？”楚言风回过头，目光冷厉地看着陆仁。
“我的成绩？我的成绩呢？”陆仁焦急地问。
“你没有成绩。”楚言风淡淡地说，仿佛在说：早上好。
“为什么啊？校长？这是为什么啊？”他有些火大，语气急促。
楚言风不再回答他，不做声色地走出画室。
失落感和委屈瞬间从陆仁的肚子里涌了出来，几乎让他哭出来，花了那么大的精力画好的画，居然没有成绩，而且连解释都不给，什么人嘛这是，简直就没有道理。
“操…”陆仁一脚踢翻画架，咬着嘴唇，在其他人惊诧的视线下，闷声回了寝室。
“陆仁！”聂奏凯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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