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夯土小路似乎没个头。
当藏在阴暗的树林里的夕阳也渐渐暗淡下去后，整个天空骤然充满了萧索的季风和归来的乌鸦。
很难相信即使是在初夏时分，巴斯特利亚省也有着阴冷的时候，不过在这种温差极大的高纬度山地，我们还是只能将就了。
马车开到了路边，尤拉英姿飒爽地跳下车，把五花大绑的我从货厢里拉了下来，那件狐毛斗篷掉到了地上，沾满了尘土。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无法行动的竹笋虫一样任由这女人摆布着，于是很不爽地骂起来。
“贱女人，你以为我不会痛的吗？”
“让你活着就不错了，白痴。”
尤拉正忙着将马牵走，一听到我喷她，立刻回敬过来。
“现在你是我们的俘虏，反正你也用不出什么邪法，对吧？”
薇薇安有些怜悯地看看我，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坐在了我旁边。
我悲哀地垂下头，也许我是赫顿玛尔有史以来最失败的绑架犯吧，居然被自己的人质给绑了……
“呐，薇薇安。”尤拉把马牵走后，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静而亲切地对薇薇安说道，“这一路上，我对你好吗？”
现在优势完全倒向尤拉那一边，如果我能拉拢这丫头，让她和我慢慢亲近起来，说不定能以一种稍微舒服点的方法去往熊狮岛的监狱。
“对我不好……”薇薇安低下头。
“我哪里对你不好了？”我想办法绕开我是罪魁祸首的事实，开始让薇薇安回忆我们旅途上的点滴，“我们遇到逃兵的时候，我不是救了你吗？到猎人工会，我也是把吃的都给了你啊，更不用说那天我还从不死骑士手里把你们都救了出来。”
薇薇安想想，好像觉得是这么回事，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听着，孩子，帮我把这绳子解开，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不要。”
“求你了。我现在可没心思再把你带到玛洛塔里昂那去，我只是想这一路上舒坦点过。”我乞求着。
听了这话，薇薇安稍微思考了一下，似乎是觉得我确实没有理由再带走她，于是怯生生地靠了过来，但又有点害怕尤拉责备她，所以一直犹豫不决。
“我的公主，我爱死你了，快给我把这该死的绳子解开。”我悲凉地请求着。
“不可能。”一只脚踩到了我背上，薇薇安见状立刻别过脸去，我知道，那位主宰我生死的伯爵大人又回来了。
“你什么都别想。”尤拉一脸轻蔑地说道，“公主殿下，你别被他骗了。这种操着渡鸦海岸口音的骗子一抓就是一大把。”
“我打赌，现在的赫顿玛尔你什么都抓不到了，除了恶魔。”我争辩到。
尤拉没有管我耍嘴皮子，她将带回来的一大捆干柴放到地上，又用了一大捆湿柴和叶子盖住了马车，只是不知道她把马带到哪去了。
“你要生火吗？”我问她，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她那没有任何武装的身子和衣襟露出皮肤的部分上的条条红印，顾及是搬柴火时弄的。
“如果要生火的话，让我来吧，你看上去累坏了。”
“没门，小蟊贼。”她冷笑一声，开始恶狠狠地打磨起两块石头，用这种恶毒的态度掩饰着自己身体的虚弱，很多人都喜欢这样。
我无奈地摇摇头。
“女士，不是我说什么闲话，不是随便两颗石头就能生火的。”
听到这话，尤拉的脸顿时红透了，她不知该如何争辩，就把剑抵住了我的背。
“……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然后她丢掉了两块石头，走出我们的视线外，又拿了两颗看起来一样但还是不可能生出火的石头在那里擦啊擦，失败后，她又去了一趟。最后，她一筹莫展地坐下，看着夜幕逐渐降临，薇薇安也不知如何是好，陪在她身边。
“你会生火吗？白痴。”良久，尤拉把脸转了过去，最后一丝血色残阳投在她脸上。
……
夜里，我们饱餐了一顿黄昏时在野地里挖到的野菜，当我吃到这些救命的食物时，感动的差点流下泪来。
当然，这些都是我忍饥挨饿用左手挖的，尤拉只是站在一旁用剑抵住我的背。除了香菇、芜菁和荇菜，薇薇安甚至发现了一颗车厘子树，当我们看到这位塔维姆帝国的皇女那张被尘土染得乌黑的脸和手，开开心心地抱着一堆红褐色的车厘子放到我们面前时，尤拉哭了。
火光里，坐在我身边的尤拉失神地盯着这堆贪婪燃烧的精灵，她的泪痕还留在脸上，却显得如此美丽动人。我从第一次遇见她起，就没有认真端详过这位过去的皇帝之手——她有着浮雕一般精致的五官和蜡白色的皮肤，深棕色的中长发简单地梳了一个单马尾，眼里常常流露出自责和坚韧的神情，她或许就和那些吟游诗人所唱的一样，是个美丽而忧伤的北方美人吧。
“干嘛？”她见我一直盯着她，立刻向我瞪过来，手里已经抄起了剑，我连忙摆手示意没事。
久久的沉默。我盯着自己右手的绷带，尤拉盯着火焰，薇薇安已在饱餐后缩在我被迫交出的狐皮大衣里睡熟了，可能是因为旅途劳累，女孩发出了细微的鼾声，这个被暖黄色充斥的小空间里，时间静静流淌着。
“呐，尤拉——”
“叫我尤拉伯爵，贱货。”
“好的——尤拉伯爵。过去，维伦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问她。
“你想知道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舒舒服服地躺到草地里，“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吧。”
“他是个很固执的老人。”尤拉抬起头来，看着灰烬冲上天空，“有时又优柔寡断，反复无常，单凭我是没办法劝他的。如果没有卡莱束恩将军和霍伦公爵，塔维姆早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真是嘴上不留情啊。”我苦笑着，“既然有议会的人，为什么还会出这种事……”
“我太年轻了。皮尔茨也一样。”尤拉伯爵的眼里充满了凄凉和悔恨，“我们——或者说鸽派的各位，满以为玛洛塔里昂只会以围攻诺兰多作为筹码，胁迫维伦退位。那个老头……虽然我对他已经有像父亲一样的感情了，但是我还是从来都不认为他是个合格的皇帝。”
“是我让玛洛塔里昂的使者来的，我是这个国家的罪人。”
说罪人这个词的时候，尤拉非常用力。
“那维伦到底是怎么死的？”
“当时，他已经决定了要签议和条款了，但是当灾祸之军的使者和他见面后，老皇帝又开始幻想。幻想成为亡国奴的人类有一天能够反攻回来，然后就开始嘶声力竭地大叫——”
她顿了顿。
“然后，那个使者把剑刺进了他的胸膛，并自称就是玛洛塔里昂本人。”
“我觉得他就是。”我发表评论道。
“谁知道呢？”尤拉叹了口气，“都不重要了。”
“那圣剑呢？”
“在那车上。”尤拉指了指我们用树叶盖住了的破烂旧货车，那里面藏着一把举世无双的圣剑。
“现在你倒是可以很放心地告诉我了？”我问道。
“没有霍亨施坦因家族的血统的人，用也是白用。”
再次归于沉默，我想到了更私密的话题。
“尤拉……伯爵。你结婚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她诧异地问我。
“唉，别为了政治耽误了一生啊小姐。况且你在政治上还没什么建树。”我都有点同情她的遭遇，“明明是这么美的一个人，真是可惜了。”
“白痴!你说什么呢!”听到我说她漂亮，尤拉立即变得慌乱而语无伦次。
“再说我杀了你哦!”她提起剑。
“实话而已——其实你喜欢皮尔茨对吧？”我试探性地问。
“没有啊……我跟他……只是同僚关系。”尤拉回答时显得狼狈不堪，“不是那样的……”
“恕我直言，皮尔茨已经死了。”我感觉自己浇了她一盆冷水，“你那天看到了吗？他死前造出了哈特良的影子，把那些恶魔烧了个稀巴烂。”
“……是吗……”
她的反应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剧烈，不过这种带有自嘲的失落却更加让人痛心，即便他们曾是我的敌人。
“唉，皮尔茨……”
她居然笑了笑，继而把头埋到膝盖里，似乎是嘤嘤地哭起来了，啜泣被四周的寂静和柴火燃烧的滋滋声完美掩盖住了。
……
我一直没有睡着，看着眼前逐渐熄灭的火，一是因为伤口痛，二是因为尤拉此时已经在沉睡中多次换姿势了。
山地的夜里挺冷的，这人哭够了，躺下前还不忘把剥了我一件衣服去当被子，并把我绑起来以防半夜逃走。但到了后半夜，空气越发寒冷，这位盖了被子的女士在睡梦中不断向火堆旁蹭，我为了挡住她避免她燃起来，只得用被绑住的双腿拦住她。
“该死。”我累得满头大汗，绑起来的右臂有不死骑士给我留的伤，一碰到就是钻心的痛，照顾这两个人真是麻烦。
感觉确实无法触碰到那团暖气后，睡梦中的尤拉变换了方向，开始往我身上爬，这一来我就更难受了。
白天严肃阴郁，沉着个脸的尤拉大人在睡梦里露出甜甜的微笑，幸福地抱住我，嘴里念念有词，丰满的胸部就这样顶在我身上，整个人不断从我腿上往上身蹭，若有若无的薰衣草味夹着泥土的腥味和柴火燃烧的焦香，让我根本无法入睡。
突然，一点异样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
不是风，因为火焰并没有摇曳。
两三点人影从火光投影出的幕布后闪过，树林立刻变得鬼影幢幢。
“尤拉!尤拉!”我压低了声音呼叫熟睡中的她，她似乎听到了，睁开朦胧的睡眼望着我。
我也望着面前这张诱人的面孔，她的嘴唇我伸一下头就能吻到。
“我们可能有麻烦了。”我皮笑肉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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