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帝真的是仁慈的话,为什么要杀死埃及人呢?”
刘三蹲在角落里,春坐在椅子上,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刘三一边用右手抚摸着只剩下一截的左臂,一边高声狡辩。春则面无表情,只是手持一本摊开的《圣经》。
她的坐姿很端正,背挺得笔直,仿佛椅子的靠背涂抹了氰化物一样。
这样一点也体现不了威严,只会体现出身材的贫乏,刘三暗想。
“因为埃及人犯了罪。”
还是一如既往的,机械般的回答。不如说机械还要更富有感情一些——至少,仿生人能够梦见电子羊,而春连做梦都办不到。
虽然很可怜,但只要当事人觉得无所谓,甚至乐在其中,那我们就没有必要指责。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这是生而为人的最大自由,至少刘三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并不想指责春的人格。
刘三即便没有喜欢的人,痛恨的人可多得是。在这个清单里,道德教师排在前列。
就这样兜圈子玩儿,说一些车轱辘话,就这样也不错,时间也就这么慢慢过去了。
自己早就一无所有了,失去一条手臂算不得什么。
什么都得不到,当然什么也失去不了。
多说一些没有用的屁话,把这一切都忘掉吧。
“埃及人犯了什么罪?”刘三反问。他知道答案,但他还是要犯贱,他就是这么个人。
“埃及人杀掉了犹太人的孩子。”春给出了标准回答。
“所以作为代价,犹太人的上帝就杀死埃及人的孩子对吗?”
“……对。”
“埃及人的孩子是人吗?”
“我们谈下一段……”
“埃及人的孩子有对犹太人犯过罪吗?”
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一个诡辩家(自称),刘三擅长利用《圣经》本身的矛盾来驳倒对方。
“我不知道。”
春的语气非常坦诚,她可能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人问过她类似的问题。这几天刘三开发出了一项新的技能,那就是判断春的语气变化——大多数时候,她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但是仔细听的话,还是能够分辨出语言中所包含的非常微妙的感情。不论怎样,有些东西是掩饰不了的。
当然,不能排除其中掺杂着刘三自己脑补的成分。
“如果你是埃及人的孩子,你能平静地接受这样的命运吗?‘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光明磊落地活到现在,为什么偏要降罪于我?’会这样想吗?会吗?”
“我不会。”
语气非常坚定啊——为什么……
“因为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身为羔羊,祂告诉我们什么,我们照着做就行了。不需要明白为什么。”春抢先回答了刘三的疑惑。
“我倒是觉得,凡事都得要有个理由。”
自己可是社会人。身为社会人,就要展露出自己成熟的一面。这是自己的角色设定,是上演人生这出戏码的前提。
一但决定扮演什么角色,从那一刻起,便再无改变的机会。
说什么“改变自己”,“改变他人”,说很多冠冕堂皇的话,都是假的。人是不会改变的,尽管可以做一些掩饰,把低劣的本性装点得富丽堂皇,但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有些东西是掩饰不了的。
刘三一边观察着春的反应,一边期待着她接下来的表演。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春很疑惑。她眉头微皱,这应该是疑惑的表情。她是那种善于克制自己情绪的人。
“当你问出这句话时,你就已经在寻求一个理由了——‘刘三为什么会这么想’的理由。”
“……”
看得出来,春正在用尽全力思考。
她显得有些烦躁。
加油啊。
刘三在心里为她鼓劲。
可不能输给我哦。
她的呼吸在加快,额头有汗水渗出,下意识地抿住了自己的嘴唇——这是理解能力贫弱之人思考的标志。
如果把她的眼睛点上圈圈,头顶再画些线团,这就是漫画感十足的一幅构图。
可以的话刘三想把春现在这副模样拍摄下来,然后像青铜器一样,在照片背后题上“子子孙孙永宝用”七个篆书大字,作为永久的珍藏。
可惜现在手机已经被没收了。“世界修复完成”(姑且现在就这么叫吧)之后,复原的手机就被春给没收了。
此番绝景就这样失去了流芳千古的机会。
太可惜了啊。
过了许久——也不是那么的久,大概就几十秒钟之后吧,春从牙缝里憋出了三个字:
“不明白。”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刘三不禁为之绝倒。
或者简称为“我倒!”
——“我倒”太过老气了一点,还是“我去”比较合适。
“我去!”刘三尖着嗓子叫了一声,活像挑衅对手的长臂猿。
这对于社会人而言可是十分失态的哦!一点大人的样子都没有。
不过啊。
通过欺负智障的方法获得成就感,自己还真是有够低级。秉承着心理健康的原则,这时候要想点什么话来安慰一下自己——对了,就是那个:
“春不是智障,其实她非常聪明,能够想出种种残忍的计策对付自己和“狐猴”。而自己,刘三,则用语言作为武器,打败了春,取得了精神上的胜利。这证明了,自己和聪明人不相上下,甚至还要高过一筹。”
这么一想,自我贬低就变为了自我褒扬,情绪瞬间得到了转化。
话说回来,这正是文字游戏的有趣之处。
言语也可以作为武器使用,刺伤他人,像针一样,细细戳遍对方每一个骨头缝;有时又像龟壳,自己可以躲在里面,假装看不见,假装听不着,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言语的力量真是便利而又廉价。
“你不明白,但最终还是相信了。请问都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呢?”刘三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仅存的右手环抱住膝盖,身子不由自主地向角落深处挪了挪,他还想活命,因此他的底气不太足。
“我……你暂时还不能知道。我们继续下一章,下一章是《利未记》。耶和华从会幕中呼唤摩西,对他说……”
传道自己已经听够了哦。虽然已经放弃了询问有关阿修罗之事的努力,但修女的布道还是算了。刘三宁愿听点别的,随便什么都好。
“我——我能问个问题吗?”刘三装出一副和蔼的样子,态度比春的脑容量还要真诚。
“你刚才一直在问问题。”
“……问点其他问题行吗?”
“你问吧。”
“你——今年多大了?我没有任何打探个人隐私的意思,我只是……”
“不能告诉你。”
“那,那你有什么爱好吗?”
刘三不知道这样问是否妥当,他的交际能力很差,自己也不是太懂。但好像一般人都是这样成为朋友的——拥有共同的兴趣,一起谈论自己的爱好——自己也有样学样好了。
成为朋友吗?感觉很熟悉啊。很早以前,自己也有那样的时候呢,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和另一个人类“成为朋友”。
那样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不管是谎言也好真心也罢。
但是这个人是谁,刘三完全想不起来了。
应该是自己很熟悉的人,但又感觉好像远在天边,触不可及。
一切都恍如昨日。
就是想不起来了。
只有几块记忆的碎片在眼前漂荡。
究竟是谁。
忘记了。
不存在的人。
是吧。
耳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又来了——
你连这个都忘了吗,才十几日,你就忘了吗了吗忘了吗……
我知道“自己忘记了”这个事实,所以我没忘。刘三在心里反驳。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
你敢起誓吗?
好吧,是假的。
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忘了啊……”
“什么?”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罢了。”
“你经常这样。”
春直视着刘三,漆黑的瞳孔拥有吞噬一切的魔力。那样的目光,让刘三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赤身**一般,无处可藏。
可以轻视我辱骂我,但千万不要怜悯我。我没有被怜悯的资格。
“我经常怎样?自言自语吗?”刘三又向后退缩了一步。他再往里缩,就要和墙壁融为一体了。
“这倒不是,你能听——算了……”春欲言又止。
周围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走动,嘀嗒、嘀嗒,那是岁月流逝的声响。
两人相对无言,就这样过了许久。
“对不起。”
“嗯?”
“对不起。”刘三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没有为什么,这句‘对不起’也不是对你说的。”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
“那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没有为什么。”
“你才说过,凡事都得要有个理由。”春虽然不太聪明,但在这方面脑子意外的很快。
“对不起。理由就是——我现在不想说,今后如果有机会……”刘三的语气非常敷衍。
“刘三,你知道吗。信任,就是永远也用不着说对不起。”
春的目光灼伤了自己的肌肤。
“春,你信任我吗?”
春点了点头。
“我信任你,刘三。”
“那为什么很多事情都不能对我说呢?”
“不说,也是信任的一种。”
“可是我一点也不相信你啊。”
“没关系。”
好吧,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了,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们……咱们换个话题吧。有什么兴趣吗?或者喜欢的东西?既然已经成为了战友,就应该加深彼此的了解才对。”
刘三这个弯转的有点急,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
“残肢断臂。”就像谈论今天的早餐一样稀松平常。
说完她——她轻轻地笑了。
原来她也是有表情的啊。
很好看。
很漂亮。
刘三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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