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知道这附近一定有有其他幸存者在，得出这样结论的依据十分可靠——他手上持有的地图正是曾经的幸存者的遗物。
在某一天的探索中意外丧命，留下空荡荡的藏身处，连自己的死亡都不被人知晓的可悲冒险家。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伯和亚的前辈，多亏他安全的藏身处和留下的道具，两人在这一带的生存稍微轻松了一些。
可是，当初地图上被标记为“Sa”，即安全的管道，正在一处处被更改为“Ca”；而原本需要警戒的“Ca”区域，也大片大片地沦为“Da”的禁区。人类的安全活动范围毫无疑问地在缩小，尽管伯努力地避免与其他幸存者接触，但在人们逐渐被驱赶到愈发狭小的空间中的现在，遭遇其他人也是早晚的事。
如果补给点的物资被其他人取走，该怎么办？如果这么问伯，他的回答可能是“不怎么办”。既不进行恶性竞争，也不退让放弃补给点，只是在计算对方需求与自己跟亚的需求的基础上估计补给能够支持多久，然后在补给耗尽之前找到新的资源点。
在此过程中，伯会尝试与对方达成不互相接触的共识，如果对方强行打破规则与两人接触，或者率先展开恶性竞争，伯会视情况选择“采取必要手段”或藏匿自己的行踪进行转移。
不过，那种种计划，都建立在见到其他幸存者的基础上。有人气是好事，但伯不喜欢见到人。
然而，就像是在嘲笑伯自私自利的想法一样，两人在这一天“邂逅”了来到这片废墟后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
伯加快着自己的步伐。天空突兀地阴沉下来，可能是降水的预兆。下雨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天空被乌云遮蔽，光照的强度就会更早削弱，元蜮的狩猎时间提前的同时，为了躲避降水它们也会更加深入建筑内部，这样一来夜间的危险程度会上升，将来的探索难度也会增加，原有探索路线将不得不发生变化，新路线探索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自身的安全也没法得到任何保障。另外，降水后短时间内的降温会增加食物和燃料的消耗，在一切物资都要掐着指头消费的现在，没有比消耗增加更糟的事了。
亚的橡胶靴踩在草坪中夹杂的碎石上，发出咔咔的响声，虽然她想要尽量避免发出噪音，但那样做会减慢行进的速度，她不能拖伯的后腿，外面会渐渐变得危险，必须在天黑下来之前回到管道里。
为什么不走别的路线？请仔细看看两人脚下的“草地”，那些碎石实际上曾是水泥路面的一部分，在城市遭受地毯式轰炸之后，大部分道路都变成了这样的植物乐园。这里的新居民不仅仅是草本植物，有些地方甚至生长出了密集的灌木。除去现在两人走着的“主干道”以外，剩下的路线要么需要穿越建筑废墟，要么就是一些不太安全的小径，说实话，两人的选择也许并不算好，但现在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路线了。
“亚仔，还行吗？”
伯听见身旁那个小小的喘息声一点点变得急促，稍稍放缓了步子。尽管他承担了大部分的负重，但两人的身体差距实在太大，亚要跟上他的速度一直都是非常辛苦的事情。
“还能走…但走不到井口…对不起…”
亚抬起脸，吃力地回应了伯，她流了不少汗，苍白的发丝被汗水沾在同样苍白的脸上。
“停下。”伯立即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他让亚不要再走，蹲下身子用手背贴着她的额头。
一丝不正常的热度透过手背传来，亚在发着低烧。
“为什么突然…头晕吗？”伯眉头紧蹙，这么询问道。
亚弱弱地点了点头，并补充说有些想吐。
“……”是食物中毒吗？症状出现比较早或许稍微好处理一些，但伯没有医药经验，手头也没有可以派上用场的道具。
现在吐出来可能会好一些，但在野外留下带有强烈气味的“呕吐物”就意味着将自己的位置暴露给元蜮。
“再坚持一会，我们尽快下到井里去。更改路线，今天可能要绕远路。”伯很少有着急的时候，也只有在焦虑的状态下，他的话才会稍多一些。伯把双肩包背到胸前，像此前在管道中时一样，背起了亚。
他要去最近的井口，虽然这意味着在地下的行程会变长，但现在最优先的是亚的身体。
做好仅仅保留遭遇元蜮时能够反抗的最低限度体力的准备，伯按着记忆向最近的竖井奔去。
虽然伯已经尽力压制身体的颠簸，他背上的亚状态依旧很差。亚搂着伯的那双手臂力量越来越弱，她不时发出的呻吟也让伯愈发担心。
“很快就到了，再坚持一会…”路上已经无数次地重复这句话的伯，在心里估算着剩下的距离——“很快”当然是在说谎，没有十分钟是不可能抵达管道的。
“嗯…好难受…”就算亚想要靠自己忍着来让伯不要担心，强烈的反胃与眩晕也不允许她那么做，她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痛苦的侵袭，很快就要到极限了。
但亚咬着牙关，紧紧闭上眼睛，强忍着痛苦。
可是，忍受是错误的。
“等下…伯…呜！”意识到自己终于到达极限的亚，在发出惊呼的最后露出了哀鸣。
“呜！呕…！”
察觉到事情变得糟糕的伯停下脚步，将亚从身上放下，扶着她的身体让她站稳。
散发着刺鼻味道的污物从亚的口鼻中涌出，有许多粘连在了她的前襟和伯的背上，但更多地汇在她面前的地面。亚可怜地弓着背，缓缓低下身体，接连吐了几回。
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再次抬起脸的时候，泪汪汪的眼睛中装满了歉意。
“对不起…”
伯长出一口气，摇摇头丢下背包，将连帽衫脱掉，抛在那滩讽刺地酷似元蜮排遗物的污物上。
“我的错，不该让你忍着…我的错。”扣紧自己绿色雨衣的帽子后，伯伸出手，轻轻抚摸亚的背部，确认她暂时没有不适后，帮她脱下连帽衫并擦净她脸上的污渍。
重新背起亚和双肩包，伯以更快的速度远离了这片区域。
那些污物可能会害得这一带变成“Ca”区域吧，抱歉。
在抵达竖井附近后，伯放缓了脚步。在这里需要格外小心，接近安全的地方反而有可能更危险，正如“岸壁效应”一样。需要通过竖井进入地下的不仅是人类，还有别的东西。
幸运的是，今天似乎还没有元蜮盯上这座竖井，伯微微松了口气，背着亚向井的方向走去——
“救命！”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女性的呼喊。
“……”伯想要当作没有听见，向前走了一步，但背后传来的呼救声让他身上的某处刺痒难耐。
“是女性。”耳边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
“就算是女性也来不及，她的声音会引来更多敌人。”伯咬着牙，再次向前迈出步子。
元蜮不会直接杀死雌性猎物，比起捕食，它们更重视同化与增殖，这也就意味着女性的获救概率并不是零。但，高声呼救是危险的行为，虽然元蜮主要依靠触觉狩猎，但它们的其它感官都不迟钝，声音的刺激只会让它们更加兴奋。比起通过呼救寻求不知是否存在的帮助，与同伴结成队伍才是明智的选择。
“她也想用声音引来其他人，不管的话这一带会变成‘Da’…”
伯停下了脚步，他还不想失去这座竖井，一旦一个区域成为禁区，它就不再是人类的庇护所，而是元蜮的狩猎场，这样的代价着实有些太重。
“小型以上我们就逃跑。”伯不愿为了他人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但他也不是冷血动物，他在讨厌其他人的同时，也厌恶被抛弃的绝望。
“嗯。”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奔，伯很快就在一栋大楼背后的空地上发现了受害者，她正被一团恶心的肉块用触手卷住双腿，一点点被怪物拉近。尽管受害者正竭力挣扎着，但元蜮的力量根本没有道理可言，在近身的情况下没有武器是不可能与它对抗的。
小型，身长一米左右的元蜮，击中头部可以直接杀死。
伯将亚放下，从腰间掏出手枪，两手扶稳对准激烈晃动着的元蜮的首级，扣下了扳机。
“咻”。枪口冒出火焰的同时，.357子弹脱膛而出，但它并没能打中元蜮的要害，而是击穿了它的一条触手。
意识到附近有其它猎物的元蜮加快了对眼前猎物的抓捕，它变得更加疯狂，开始不顾及猎物的身体状况——原本为了不使猎物双腿折断死于失血而控制的力道，这时成倍地增大了。受害者绝对承受着相当程度的痛楚，她还不知道有人在救助自己，只能发出绝望的惨叫。
“我不想…啊啊！”因为疼痛而有些失真的嗓音，让伯皱起了眉头。
伯接连两次扣动扳机，打断元蜮用来保护头部的触手后一举击破了它的头颅。
元蜮倒在地上，触手失去了力量，瘫软下来。
必须立即离开这里。上前帮助受害的女性从元蜮的触手中挣脱后，伯转身背起等候着的亚，头也没回地向竖井跑去。
双腿仍旧有些颤抖的女性居然想要在这里跟伯说些什么，伯当然不会搭理她，只是自顾自地向安全区转移。救她一命就已经仁至义尽，伯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伯不希望跟她有更多的接触，但那个人也没别的地方可逃，伯也就默认着让她跟着自己往竖井跑了。真是奇怪，明明是没有必要的事情，伯却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在照顾她的速度。刚刚才遭受攻击的双腿当然没法灵活地活动，但为了活下去，她的速度也不算太慢。
“哐啷”。正如宣告探索的开始一样，井盖闭合的声音宣告了探索的终结。
暗淡的阳光从井盖的孔洞中洒下，勉强照亮了井下的空间。这里暂时是安全的，为了看清周围的环境、处理手边的问题，伯从包里掏出手电，打开后将它交给了亚。
先前救下的女性脱下雨衣的帽子，向伯深深鞠了一躬。
“感谢您的救命之恩…非常感谢…我…”显然，颤抖着的声音足以表现出她有多激动，感激的心情几乎要溢出来，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客观地说，即使刚才的呼喊让她的声音失真，在她状态恢复以后嗓音还是很动听，温柔得让人舒服。不过，无论是美貌还是歌喉，都没法在这时候打动伯。
她起身以后，伯得以详细确认她的样貌。茶色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身后，脸蛋跟成熟挂不上边，相貌平平，身上也没有突出的特点，是丢进人群里就找不出来的类型。身高一米六上下，体型纤瘦，发育正常的话…大致十六七岁的样子。
看见她的雨衣后，伯姑且松了口气，还好她不是一点应对元蜮的经验都没有，虽然既不能战斗又不会逃跑，但至少知道怎么保命。
“把裤子脱了。”伯用没有任何起伏的语气命令道。
“诶？什、么？”少女警觉地退后了一步，用双手抓起身上带着的挎包，挡在自己的身前。
“……”伯收回此前对她的判断，这家伙根本没有应对元蜮的经验，会穿雨衣恐怕只是因为受到他人的指导而已。
“要把有怪物的汁液的衣物处理掉。”亚及时地解释，防止了更多误会的产生。
“啊，抱歉，我这就做。”小女孩的话显然更容易搏得他人的信任，在听过亚的说明后，少女立即脱掉了身上穿着的运动裤，运动裤的裤腿上有着大量水渍，那正是元脂留下的危险分泌物。
伯小心地接过运动裤，将它丢到角落。在用汗巾擦掉少女雨裤上的残余液体后将汗巾一并丢了过去，并用塑料膜将它们盖住，将那令人生厌的臭味阻隔。
伯再次确认少女没有持有任何武器后，向她发问：“一个人出来？”
“是的、我们的据点离这里不远。对了，这个…”少女显然还没有冷静下来，说话时依旧有些磕磕巴巴的，“绿豆，我们自己种的。我没有带着太多东西…可以的话请跟我去我们的据点，我会好好答谢你们的。”
少女打开自己的挎包，从里面捧出一个塑料袋。借着手电筒的光，伯可以确认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装着许多的豆子。在这个时期，人们经常要在不同的地点之间迁徙来躲避元蜮，开垦农田是有一定风险的事。在现在的条件下，照看土地比以前要消耗更多的人力，粮食作物也几乎成为了不可再生资源，而这个少女居然一口气拿出了这么多的绿豆，这让伯微微皱起了眉。
这家伙不是真傻就是有阴谋。
伯没有接过她的绿豆，只是继续问她：“你的据点有需要照顾的人吗？老人或者伤病员？”
少女摇了摇头，似乎并不知道伯是在试探她，“大家都很健康。”
伯听到少女的回答以后，眯起了眼睛，他觉得少女的话里至少有一半是谎言——她真的有据点和同伴吗？如果回答是是，那么据点中真的没有需要照顾的人吗？要是没有伤病员，为什么要派这样一个根本就没有生存经验的新人单独到地上去，是对她足够信任还是认为即使她死掉也无所谓？
对此，伯有两种猜测：
其一，少女不信任他，所以谎称据点没有病人，因为她担心自己会乘火打劫。这样一来慷慨地给出宝贵的绿豆就是想要消灾。可是，这种猜测有说不通的地方：如果不希望伯前往她的据点，最开始就不应该邀请他，而且就目前为止，伯没有出现任何可能表露敌意的举动。
其二，少女对他绝对信任，将所有情报都如实告诉了他，并且希望赠送他收获物。既然完全有陪同探索的人力，据点却只派出了她一个新人，说明据点的家伙们绝对不像少女认为的那样友善，要是她两手空空地回到据点，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可这种猜测同样也很奇怪，她就算再傻，在末世苟活了这么长时间，多少也该有些自我保护意识才对。况且，伯不认为仅仅是被他人救助就付出完全信任是正常的现象。
伯不想更多地耽误时间了，他必须尽快回到藏身处，虽然亚的情况暂时没有继续恶化，两人也不能在这个不尽安全的地方久留。
“分我一半，然后我们就此作别。”伯从双肩包里拿出一只空的塑料袋，向少女打开的塑料袋口接了过去。
豆粒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让伯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亚突然生病让伯改变了行进路线，少女因此得以被伯救下，搭救少女的伯则得到了可以解毒的绿豆。
“别了。”交易结束后，伯扎住塑料袋的袋口，将它丢进双肩包里，转身将亚背起后便要离开。原本到了嘴边的“再见”被他咽了回去，以“别了”的形式重新吐出。
他不想见到除了亚以外的任何人。
伯没有让亚关掉手电，而是让她继续为自己照亮前方的管道。摸黑回去速度太慢了，而且现在亚的身体没法继续负担“观测足迹”的能力，她必须尽快得到充分的休息。
到底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商场的食物已经开始变质了吗？不应该，此前伯有仔细检查过食品的保质期并粗略归类，不合格的东西早就处理掉了。
更加让伯烦心的是，管道里有两人的脚步声——少女没有离开，虽然她自称与伯同路，但伯不喜欢这种被人尾随的感觉。
“请问，为什么我也要打开手电呢？”
没错，虽然讨厌他人，但伯还是照顾着这个临时队员。他按照自己的经验，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
“元蜮喜欢背后偷袭，如果你倒下了，即使发不出声音我也能知道。”伯蹙着眉，不耐烦地解释道。他不喜欢说话，更不愿意和陌生人聊天，但非常不巧少女显然是个话痨，就像觉得跟着伯还不足以让他烦躁一样不断地尝试和他搭话。
“那个孩子是你的家人吗？”少女问出了她之前就有些在意的问题，在这个时候孩子和老人真的十分罕见，没有人保护的话他们无疑是最脆弱的群体。既没法战斗也难以承担正常劳动的他们，往往会被视作“累赘”。可是眼前的男人，似乎正不计代价地照顾着那个女孩。
“是同胞。”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同时让少女不要再说话，“你话太多，会引来元蜮。”
少女感觉到伯有些生气，于是便老实地闭上嘴。她琢磨着伯给自己的回答，“同胞”？一般直接说是亲生兄妹就好了，是因为不愿多说话才这么回答的吗？不，怎么想都太奇怪了。
不过，他不是坏人。这是少女几次试探后得出的结果。所谓的同伴和据点根本就不存在，少女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撒谎的。男人不仅没有过多地追究，反而将原本全都要给他的绿豆退回了一半。是个即使面对毫无抵抗能力的弱小女子也不会施以侵害的人。
在下一个管道分岔处，少女出声向两人道别。
“虽然可能有点勉强…有枣的话，和绿豆一起煮，对治疗呕吐有好处。”她说完，向两人挥了挥手，“有缘再见。”
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意识到少女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不善观察，尽管这让他有了一种被窥探的感觉，但他还是为得到了一条有用的建议而庆幸。
虽然想要交换姓名，但在末世，对连下一次能否见面都不知道的人而言，那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管道中的人，一点点被阴影包围，在黑暗中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行越远……
……
“一个人太危险…没有子弹以后还能再坚持多久？”少女关闭手电，摸着管道的内壁缓慢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前行。
根本不存在，活到现在的“新人”。
虽然早就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少女还是禁不住流下了泪水。她非常害怕，虽然努力不去回忆同伴倒下时的惨状，但她想到自己的生命在将来的某一天会以同样的方式结束，根本没法不发抖。
要是身边有能保护自己的人…一边啜泣着一边前行的少女，产生着美好的幻想。
“啪叽。”橡胶靴踏进恶心的液体里，发出令人作呕的噪声。
那可恶的噪声在死寂的地下管道中回荡，显得更加刺耳。下一刻，靴子就硬生生被拽离了地面，很显然，它的主人被什么东西拉起来了……
打开的手电，落进了一滩腥红的液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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