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名八岁的男孩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色已经接近黄昏，小区里的行人很少。路过小男孩身边的人无不好奇的看向他，因为现在这名男孩像刚从泥巴堆里爬出来的一样，灰头土脸，衣服也被撕破了，仔细一点的人可以看出，男孩身上竟然是青一块紫一块，有的地方甚至擦破流血了。
但是小男孩并没有大哭大闹，只是这么低着头走着，即便有大人过来询问，他也不会和别人说话，而是倔强的走开，暮色之下，形单影只。
这时，一名年轻妇人从前方急匆匆的奔跑过来，蹲下身子想要仔细看看这名男孩，但因为太过于急切，险些因为惯性而摔倒。
“阿然！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妇人帮男孩擦拭着脸上的灰尘，还算秀丽的脸庞上满是伤心和责怪，但更多的是心疼，“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又和别的小孩打架了？”
小男孩低着头，紧闭着双眼，原本他以为妇人会大声责骂自己，却是在下一刻，已然被妇人拥进了怀里，母亲颤抖的身躯，终于是给男孩带来了暖意。
“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你不知道，妈妈找了你好久......”
妇人的声音已带有哭腔。
小男孩推开了妇人，他觉得自己现在身上很脏，这样的话，妈妈的衣服也会被弄脏的。
然而妇人并不在意，而是问道：“对方怎么样了？”
小男孩傲然答道：“我把他们都打倒了，他们都是六年级的！”
妇人摇了摇头，神色严肃道：“我是问你，你打人的理由是什么？”
小男孩噘了噘嘴，低声说道：“他们说，说我没有爸爸，说我爸爸是个坏人，他们说我是有娘生，没爹教！他们还说......”
他的话没有说完，妇人已经将手轻轻放在了男孩头上，打断了他的话，眼眸之中已经没有丝毫责怪，温柔的说道：“阿然，别听他们的，你有父亲，你的爸爸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曾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你的爸爸不是坏人，明白了吗？”
“可是......”男孩还想说什么。
“说吧，晚上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今天呀，你想吃什么，妈妈都可以满足你。”
妇人牵起了男孩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去。
终于，小男孩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汪汪的说道：“我，我要吃蒸鸡蛋，还有小土豆！”
这一天晚上，男孩睡得很早，很快就甜甜的进入了梦乡。
半夜，男孩爬起来想要尿尿，却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他好奇的走了过去。
从门缝中瞧见了母亲的身影，此时她正背对着自己，和什么人轻声通着话。
“喂......二姐，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但我现在实在没有办法了，明天一大早，房东就要来收钱，是最后的期限了，我想，我们姐妹一场，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孩子还要在这附近上学，我现在不能离开的......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最近我找了一份家政工作，相信很快就会......喂，喂？”
忙音从话筒中传出，她拨通了下一个电话。
一年后，妇人带着男孩搬进了廉租房，男孩看着只有三十平方米的狭窄屋子，有些茫然，这里和以前的家比起来，差了好远。
妇人吃力的将行礼搬了进来，叉着腰，笑道：“哈哈，以后这里就是阿然和妈妈的小窝啦，马上小男子汉就是初中生咯，还记不记得去学校的路呀？”
小男孩点了点头，妇人欣慰一笑，转身开始收拾房间。
她打扫灰尘，趴在地上擦拭地板，小男孩也很懂事的上去帮忙。
又是一年过去，妇人带着孩子来到了银行。
柜台前的业务员瞥了妇人一眼，不耐烦道：“又是你，上次的贷款还没还清呢，又来？”
妇人赔笑道：“那个，先生，我听说你们银行出了一种新的套餐服务......”
“那是针对中等收入以上人群的！”业务员毫不留情的插话道：“我听说你前不久被炒鱿鱼了对吧？大姐，你这背着一身的账，还来贷款？”
“可是，我晚上还有一份零工......”
“非合同性的工作不算！”
“家里的开支实在是不小，孩子念书需要买很多辅导教材，学校里也不停的收着补课费，低保完全不够用，我实在是缺钱用，先生。”
“不行不行，这里是银行，不是福利院，你这种客户的要求上司是绝对不能再答应了的，你也得为我们普通员工考虑是不是？诶我说你干嘛非得在这儿啊？回你老家农村去不好吗？”
“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老家了......”
妇人带着男孩落寞的走出银行，在下天桥的时候，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妇人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恍惚间差点摔倒，口袋里的钱包掉了出来，从里面掉落出几枚一元硬币，妇人慌忙就要去捡钱。
男孩动作很快，当先跑了出去，但在伸手去捡最后一枚硬币的时候，他不小心撞到了身边的一名路人。
那路人身材臃肿，中年男性，穿着一身名牌，特别是锃光瓦亮的皮鞋最为高档，而男孩不但撞到了男人，还不小心踩到了他的皮鞋。
男人顿时怒喝：“小兔崽子，没长眼睛啊？你知道我这双鞋多少钱吗？！”
男孩则丝毫不示弱，而是抬起头瞪着对方。
男人被挑起了火气，正要发作，母亲已经挡在了男孩的身前，连声道歉，“实在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他不小心的，您大人有大量，只是误会而已。”
见说话的人是一名衣着寒酸的妇人，中年男人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厌恶，不过却没有继续发火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优越的目光。
“哼，小屁孩不懂礼貌，就是因为你这老妈子教的！”
丢下这句话后，中年男人扬长而去。
男孩挣扎着，“妈，他说你！别拦着我，我要杀了他！”
“你懂事一点好不好！”妇人使劲摇晃着男孩，她想生气，但似乎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只能柔声道了一句，“妈妈没事的。”
又是五年后，高中二年级的少年兴高采烈的回到家。
“学校里发生什么了？瞧你高兴的。”妇人相比于以前的清丽脸庞，此时已经显得苍老许多，手粗糙了许多，双鬓间也多了许多白发，但是见到儿子放学回来了，她就很开心。
随后，妇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因为少年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
“这些...这些钱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妇人神色凝重的问道。
“当然是我自己赚的！”少年脸上满是得意，见母亲还是不信，补充道：“好啦，家里不是缺钱吗？你拿着就行，别问这问那的，龙哥是好人，是大丈夫，我帮他办了点小事，这是他给我的报酬！”
妇人眼神十分复杂，一气之下，她扇了儿子一个耳光。
“这是不义之财，你如何知道别人不是在利用你？这个社会，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你钱的！老实告诉我，你口中那个龙哥，是做什么的？还有，我们是很缺钱，但我们人穷志不穷，要有骨气，每一分钱，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马上就要高三了，你不好好学习，哪里有时间去作别的事情？”
“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要就算了！”少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挨打，难以置信的看着妇人，一怒之下，捂着脸冲出了屋子，“嘭”的一声，重重的摔上了门。
身后，隐隐还传来妇人带有一丝哀求音调的骂声......
晚上，当少年回到家中的时候，妇人已经昏倒在地。
医院，一间普通病房之中，少年望着静静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的妇人，心中无比的后悔，他后悔冲母亲发脾气，后悔一走了之，他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一生中最最错误的事情，不是打架斗殴，不是赚取不义之财，更加不是结交狐朋狗友......
而是，大声怒喝了自己的母亲。
“医生，我妈妈的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少年拉住了路过的主治医生，焦急的问道。
那医生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妇人，叹了一口气，“先等等吧，令堂的病情十分复杂，不但积劳成疾，还有多种并发性的疾病，我们还得再研究研究。”
对方都这样说了，少年只能放他离开。
而那医生在离开之后，立马满脸微笑的迎上了一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士，并一同进入了电梯。
少年瞧见了这一幕，皱了皱眉，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看准了那两人所坐电梯显示的楼层之后，从楼梯一路小跑上到了医院的十几层，找到了一间疑似的办公室。
“纪委书记的手术，就定在今天晚上进行，没问题吧。”房间中，一个陌生的声音传了出来，听起来像是那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
“可是，纪委的病情还处于安定期，况且今晚预定手术的患者，是二楼重病室何洁啊，他那儿子刚才还拉着我问.....”这是医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
“不行，马医生，你今天晚上必须给木书记动手术，这个手术是你的专长领域，不然我们也不会特地指名让你开刀了，要知道下个星期纪委有一个重要会议，关系到纪委甚至一大批人的前程，如果纪委不能按时参加，你担当得起吗？”年轻男人呵斥道。
“可...这不符合医院的规矩啊......”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插话了，“小马呀，你还是太年轻了，关于那个何女士的情况，我们医学小组专门开会讨论过，已经给足面子了，她的那个病，属于恶性肌纤维母细胞肿瘤，就算是在整个医院，也没有医生能确保能够手术成功，就算是你，也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成功几率，是不是？”
“院长说得没错。”那医生的情绪明显低落了很多。
苍老的声音接着道：“在这里，纪委助理也不是外人，小马，我再来跟你上上课......其实钱都是小事情，但是论病情，木书记的手术更加简单，手术后，我们医院和你，都不会承担手术失败的风险和舆论，对不对？论声誉，如果能够快速的只好木纪委，那世间对于我们医院的评价，会不会上涨？论你自己，成功医治好了一位了不起的官员，能不能让你的名气一下子打出去？最后再说回不同病人的重要程度，咱们医院是宣称对病人一视同仁没错，但事实是，这世上有的人的命重要，有的人的命更加重要，以后，针对高级特护病房的病人，你要优先处理，知道了吗？”
男孩在门外听到这一切，他无法理解那个老人所说的利害关系，他只知道自己母亲的病情将会被耽搁，同时心里涌起了一股滔天的怒火，想要夺门而入，却是被两名五大三粗的保镖驱赶了。
......
少年犹如提线木偶般，僵硬的走回了病房，发现妇人的眼睛已经睁开了，他急忙跑了过去，握住了母亲粗糙的手。
“医药费，很贵吧？”不知多久后，这是妇人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似乎比昏迷的时候更加憔悴。
“妈，我们去别的医院，我发过誓的，绝对不会让你再受到任何欺负的！我们不在这里看病了！”少年的声音有些哽咽。
妇人欣慰的点了点头，虚弱道：“好，听你的，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少年极力的忍耐着，“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大吼大叫，我以后，都会靠自己打拼，赚钱！”
妇人露出了微笑，眸中已然尽是泪花，“妈妈没有文化，没有本事，这么些年，你过得还算开心吗？”
少年说不出话，拼命的点头，母亲的话在此时此刻，一字一句都是如此的沉重。
“阿然，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想吃什么，都没问题......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你爸爸，他那会儿......”
话没有说完，她看向了天花板，眼神逐渐涣散，缓缓的，安详的，闭上了眼帘。
窗外天空还是那么的湛蓝，云朵飘动，微风吹拂窗帘，吹进屋内，带走了那一滴即将滑落的泪珠。
第二天，这位母亲永远的停止了呼吸。
......
罹然睁开了眼，看了看身边的两名站立着的龙鳞帮成员。
按照资历，这两名龙鳞帮干部要比罹然老得多，但此时此刻是罹然坐着，别人站着。罹然能够从这两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中读到很多东西，有期待、有幸灾乐祸、更多的是怜悯。
抛去心中芜杂的思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直到站起来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抖得有多厉害，但现在想要退缩已经为时过晚了，他无法想象自己将会经历什么，或许再过一会儿，自己就会横尸当场，又或许，会发生什么奇迹也说不一定。
马上，就轮到自己上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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