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的冬天,好冷。
寒风凌冽,吹走了生命,吹来了死寂。
偏僻的小广场上,睿明独自一人坐在里面的一张公用长椅上,在被酷寒染成灰蓝的苍空下,低头望着灰漆漆的地板,并逐渐,忘记了时间。
寒风继续呼啸,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广场上随风而至。
又是他,那个戴着棉帽的三十多岁大叔。
“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已经彼此熟悉的两人,明白招呼是毫无意义的。“哗啦哗啦”两声,他从白色的袋子里摸出了一盒散发着白雾的美味牛杂:“吃吗?刚好多出来的。”
“......”似乎是真的饥寒交迫,睿明无声而无力地地接过盒子。抬起头,男人发现他的面容十分憔悴。
“真是意外啊......一般的你,是不会轻易接受陌生人的东西才对?”
“已经......无所谓了。”睿明毫无警戒地用盒子自带的竹筷,一口口地吃了起来。
“为什么?”男人神情严肃地追问。
睿明无神地望着手上的温盒,眼睛里面不断闪回着几天前那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无意识之中,对男人娓娓道来。
事情追溯到送走七宝的一个星期之后。
“那孩子的黑眼圈越来越重了,怕是晚上压根没睡好。”
“给他一点时间吧,他只是没有习惯罢了......”
深夜,不久才从工作岗位上回归的父母,快速地洗漱后,从大厅外偷偷地瞄向睿明的房内,黑暗之中,少年正背对着身子熟睡着。
就如妻子所言,相比以前,睿明这几天都略显颓丧。在学校不知具体情况,但在家中,睿明懒惰了许多,连一些向来做开的家务都要父母去收拾。
问题的源头直指七宝。
“我们也没法回头了啊。从这里到舅家最起码也有一个小时的车程,途经一座小树林,一座大城市......已经不可能有时间了。”父亲轻声关上了睿明的房门:“那个时候,上了车后没多久,我见七宝由躁动变得安静下来,好像有灵性一般,一直专注着窗外.....像它那么乖巧,在那边也一定活得好好的。”
“为了我们的儿子,一定不能让他们再次见面了......”
妻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无灯的夜晚,疲惫的两人准备进房入睡。
“啪。”
“什么声音!?”
深夜的十一点钟,黑暗的客厅,寒冷的冬风,本应寂静无声的屋内响起了不应存在的声音。
“啪,啪,啪。”声音轻微缓慢却又十分清晰。
敲门声?
妻子还站在原地疑惑着,丈夫已慢步走上前去。
是谁?这个时间点?
他从门孔看向外面,只有阴暗而空荡的地板。
没有人?带着越来越深的疑惑,他轻轻地拧开门把......
“你!?”一瞬间,丈夫差点失声惊叫起来。
打开门,就在脚下,一只满身污渍与伤痕的棕白色猫如同已经失去意识一般,无力地倒在了门前的地毯上。它的脚全是伤,身体的毛凌乱不堪,眼已经完全睁不开了。
“七宝!”在后方,妻子没抑制住自己,叫了一声。
“嘘!”丈夫紧张地示意妻子不要惊动了熟睡中的儿子,妻子这才慌张地收起自己的音量。所幸,寂静之中,儿子的房内没有任何动静。
“......咪”七宝无力地叫了一声。
从那一刻,被男人从路边救起的那一刻起,从被小男孩抚摸的那一刻起,这只生物的心,就再也没有背叛过。
望向车窗外面的风景,不是因为向往着,而是为了铭记着。
凭借模糊的记忆与微乎其微的气味,用极小极小的概率,
在异国他乡里,跋山涉水。在车水马龙中,苟延残喘。
任凭寒风刮去自己的生命,任由饥饿夺走自己的意识,任使恐惧自己的决心
千里迢迢,只为再见一次熟悉的人与家。
“......咪。”就像当年第一次相遇时的那样,它又一次满身伤痕地瘫倒在了男人的面前,而同样,没有回应,脸色阴沉的男人步步逼近。
如同命运的玩笑,此时此刻的两人又一次以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姿态出现在彼此面前。
他像当年那样,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七宝的身子:“再一次,你以让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整整七十多公里的路,途经几座能让我的车子抛描的小树山丘,一段高速路,还有十几条常年高危的大马路......你真是不可思议。”
“喵......”像往日一样,它把脸信任地贴在男人的手掌上,用干燥的舌头舔一舔,幸福地闭着眼睛。
然后,男人阴沉着脸,用世界上最冷漠的语气说道:
“或许,我当初就不应该把你带到这里。”
“喵?”在七宝还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它的身子早已悬在空中,被那只巨大的手粗暴地拎起。
“喵......!!!”强烈的疼痛引起猫的反抗,但受伤的身躯不允许它有多余的力气去挣脱,只能发出惊恐但卑微的叫声。
男人用恐怖的眼神望向它,拿起门口柜台旁的车钥匙,快步走了出去。
“老公,起码先等到明天早上......!”妻子明白丈夫要干什么,极力地挽留着。
“你和我还是太心软了!”被丈夫强硬地打断了:“睿明他!在学校成绩优异,在家里也丝毫不给我们添麻烦......就因为我在几年前错把这只畜生送给他,优秀的他才变得那么孤僻!那么孤独!现在这个社会,没有朋友,没有它们带来的一些“关系”,便根本不可能生存下去!更不用说自立!”
“若是七宝没出现,我们的睿明就能变得更加完美,不是么?”他用一种教育家的口吻说道:“......若是七宝没有出现!”
“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眼里充满了对少年与猫无限的失望:“走吧......趁现在,趁睿明还没发现,赶紧把它送回去。”
妻子虽不说话,心里却默认了丈夫的说法,轻轻地点了点头:“抱歉。”不知道是对七宝,对睿明,还是对丈夫,妻子无奈地说的一句。
然而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样的“完美”。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格,不同的人格塑造不同的内心。
每个人,都在内心深处寻找着自我,寻找着属于自我的,独特的道路,
我们把那条道路,称作:“生存的方式”。
又或者称作:“本能”。
那是与灵魂等价的,不可替换之物。
然而,睿明的父母,并没有意识到“本能”的存在,他们对他的生存方式熟视无睹,将其当作一种病态,想要极力追求只属于他们内心心中的“完美”,让它成为睿明得以活下去的解药。
殊不知,这反而成为一种致命的毒药。
为了追求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完美”,就好像赌博一般,他们把仅存的希望,在接下来的一幕中,亲手摔得粉碎。
“喵!!!!”刚刚往门口的反方向走出一步,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七宝,发了疯似地扭动着遍体鳞伤的身躯,以惊人的力气与毅力,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姿态挣扎着。
“该死!别给我乱动......呜!!”一不小心,锋利的猫爪划伤了男人的手臂,鲜红的伤痕伴随着男人痛苦的哀鸣一同发出。
“好痛!你个畜生!”因为剧烈的疼痛,他将手往不知什么方向一甩。
“喵!!”虚弱的猫被男人用力一甩,撞飞在了一根铁块上。
那是,防止下落而建设的,大楼的围栏。
“......啊!”妻子惊叫一声。
只听“镗”地一声,七宝的身躯重重地摔在了铁栏上,然后弹飞。它甚至连用爪子抓住的机会都没有,凌空而起。
六楼,一直到达地面,如同无底深渊。
“糟了!”男人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槽糕性,慌张地朝着七宝的方向伸出手。
晚了。
七宝连呜呼一声都没做到,良久,只听楼下“嗙”的一声,在无人的深夜里响彻云霄。
呼啸的冷风吹过,楼底下,七宝的身体一动不动。
“怎么会......!”妻子完全没意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不禁懊悔地捂住了嘴。
“......”丈夫从围栏上探出头,无言地睁望着楼底下棕白色的点:“不......它没死......猫是摔不死的......”慢慢地,他用单手失控地抓住自己的半边脸:“猫应该是摔不死的啊......!”
“......兽医!现在应该还在开门!”妻子忽然醒悟,拉起丈夫的衣袖:“快带它过去,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她慌张地拉扯着丈夫。
“嗯......嗯......”丈夫失魂落魄地应答:“我们要快点......”
“......!!!!”
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透过打开的大门,他们的屋内,黑暗之中,本应关上的一间房门,被无情地打开了。门缝之中,少年睁大着惊恐的目光,呆呆地站立着,与此刻的父亲一一对视着。
睿明从一开始就没有睡着,他一直在偷听着,观看着,沉默着,直到刚才的那一幕血淋淋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目睹了不应看到的一切。如同刀刃一般,他的注视一下子让父亲褪去了勇气,以至于手脚发软,头晕目眩。
“老公?”还没看到屋内的妻子疑惑而紧张地拉着他。
“呜!!”他推着自己的妻子,像是逃跑一般,狼狈地逃开了少年的注视。
只留下,少年孤独的身影,在冷风中竖立。
时钟静静地指着十一点刻,将这个时间永远地雕刻在少年的心中。
“那一刻,我的生存方式,被彻底地否认了。”依旧是冷风,没有怎么动过的牛杂早已褪去了热气,失去了那原有的温度。
“每天只是静静地读着书,疯狂地督促自己完成学习的任务,赢得一个又一个学位......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逃避那可怕的孤独罢了。”
“每次看见别的同学笑着走在一起,对孤独的恐惧与向往便与日俱增。”
“我恐惧着,恐惧我会在同学的欢笑中,被孤独所吞噬。”
“我向往着,因为我压根就不想像一名小丑一样,毫无尊严地傻笑着,融入到根本不感兴趣的群体之中。”
“于是,我只好欺骗自己:‘我爱孤独,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然后,渐渐地接受了这张已经和真正的面容融为一体面具,努力地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
“想活出一个自我,想不依赖着面具生存?不,这个世界从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只能欺骗自己......”
“最后,与面具一起,真正的面容被自己至爱之人所毁灭,变得支离破碎......”
在三十多岁男人的注视之下,一滴小小的泪花从少年的眼角中闪现着。
“明明!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直,一直都活得这么努力!”
“被鄙视也好!被排斥也好!被泼冷水也好!我都忍受了!已经默不出声了!”
“都已经坚持下来了啊......!”不知是深吸一口气,还是为了掩饰啜泣,他用尽全力大喊出方才孤独的呐喊:“到头来......我一直都在活着别人的妄想之中,从未有过自我。”他无力地低下头。
“废物......!”他朝着连一只小猫都保护不了的自己,狠狠地骂了一句。
“......真糟糕呢。”一旁的男人面对着少年,像是挚友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打算怎么办?这大冬天的,总不至于不回家吧?”
“那样的家,回去又能怎么样?”睿明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寒风还在呼啸,吹着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两人,不知不觉间,夜色开始降临。
片刻之后。
“那么,要不这样吧。”他站起身子,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灵光一现的样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睿明抬起头,脸色苍白地问道。
男人整顿了一下衣裳,牵起睿明,用“温柔”的语气轻声说道:
“一个......能让你忘记所有痛苦的地方.......”
如同牵引着木偶,睿明被男人一种不知名的魔力所牵引,被拉扯着,无神地一步一步迈向远方黑色的方向。
男人抓着睿明的手,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就这样,少年逐渐在寒风之中,堕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就跟二零零七年七月,已经洗漱完,睡着在魏家二楼沙发上的睿明如出一辙。
“呃......!”寄居篱下的疲惫的他,在睡梦中发出痛苦的呻吟,一眼就看出是在做着可怕的噩梦。
“真的像一只流浪的小猫呢......”徐伯母轻轻地动着细致的手,在他身上盖上轻薄的被子,用惋怜的目光注视着他:“老公,就跟你说的一样。”
“小猫咪......”小魏伸出自己红彤彤的手掌,想去安抚少年的创伤,被一旁的牛哥轻轻地按下了。
“这个孩子所承受的压力,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想象得到的......真是让人担忧。”低沉的声音,牛哥默默地按着女儿的肩膀:“究竟要怎么办......”
“啪啪啪”。
晚上九点,明亮的客厅,寒冷的风,本应寂静无声的屋内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啪啪啪。”声音十分清晰。
敲门声?
妻子和女儿站在原地疑惑着
是谁?这个时间点?
丈夫快步走到楼下,靠近门口,从门孔看向外面......
“啊!”
他吃惊地打开了门:
“哟,牛哥!”
“小姐!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在牛哥面前,肉身状态的黑色少女,穿着跟漫展时一模一样的衣服,元气满满地等候着。
“呵呵,抱歉!”她闭上一只眼,叉着腰,对着牛哥竖起闪亮的大拇指,然后惊人地宣布道:“其实是这样的......”
“从今晚起,妾身......”
“要和睿明同居!”她挺着胸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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