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问您能帮我上个发条吗？”语毕，多莉一头栽向柜台，在狠狠磕上去之前便被店主一掌撑住脸盘，零食碎屑陷入皮肤里的粗粝感觉令她感到不怎么愉快，一块较大的碎屑还在镜片上，油渍也随之绽开。
“哎？我现在正忙呢，你等一下哦……蕾拉！——”店主拔高声音，另一只手大概伸进了零食袋，塑料纸袋哗啦哗啦响个不停，传入耳朵则变成了比苍蝇还要吵杂的嗡嗡声。
“芬妮。那是客人？”
耳朵还能捕捉到声音，脑袋也还能判断是女声。
“不知道呢……唔……这孩子好像遇到麻烦了，你来帮个忙。”直至远处的鞋跟敲打地板的声音盖过面前的咀嚼声，店主才松了手，让身后的女孩将她架住，“给她上个发条吧。”
“好的。”
“发条的位置大概在……肩胛骨附近……这里吗？”
感受到指尖点在正确的位置之后，她点了点头，由着对方托着自己的脑袋，将其轻轻置于柜台上，掀起她的外套。
某种气味沁入肺部，在处于罢工边缘的眼睛捕捉到柜台上搁着的一盆绿萝，小家伙蔫头耷脑，也不知是缺乏光照还是缺乏水分，轮廓不明的叶片间点着一缕光，流星一样沉入随之而来黑暗。
好重。
好困。
好黑。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咯哒咯哒咯哒哒，细密齿轮彼此咬合，刚才飞速离开她的东西都回来了。
Do Re Mi Fa So La Si Do
我的心跳与你们的不。
一直如此，将来依旧。
“该起床了。”有人这么叫她。
于是，多莉睁开眼睛。
店主依旧坐在柜台后，看她睁开眼后，便摆手笑了一下，接着便将注意力放回她面前的屏幕上，两片**的镜片映着笑容灿烂的当红偶像，其身形因镜片弧度而夸张扭曲，店主兴奋地合掌哈气，脑袋剧烈晃动的同时，异于常人的尖耳朵从灿金发丝间漏了出来。
原来是个妖精啊，难怪刚刚请她帮忙的时候她没有感到吃惊。
在这个种族大肆迁移之后，现在，尤其是在这样人类群集的都市里，似乎很难再见到他们的踪影，只有少数愿意接受入境管理局监管的妖精们留了下来，大多还都是被同族们排斥的异类。
妖精是非常团结的族群，如果真的排斥放逐个体的话，只能证明这个个体确实离经叛道得吓人，丢在垃圾堆里都会滋生恶质病菌的那种家伙。
也许店主就是……
“没事吧？”
多莉扭过脑袋，看着方才帮助自己的女孩，竭尽全力扯动嘴角。
“嗯，这样不算没事啊。”对方歪着脑袋，打量精密仪器似的打量她，面无表情，眼珠也一动不动，像两块干净的蛋白石。
该不会是个盲人吧？
“现在没什么客人，坐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吧。”说罢，她迈向走廊的另一头，扭开了写着“顾客止步”的房门门把，“我去倒杯茶。”
“谢谢。”多莉轻声道谢，陷进沙发，扭了一下换了个位置，沙发内部大概是有根弹簧错位了，刚刚狠狠地顶了一下屁股。
触觉也恢复了。
透过镜片和一层油腻，多莉打量四周，一排排书架颇有气势，与其说这里是书店，倒更像是在影视资料里才能再现的贵族书房与小型花房的混合体。
毕竟是妖精的书店，这种程度的布置对他们来说大概是小菜一碟吧。
木制书架上一本本纸质书安静陈列其上，空缺处则被植物填充，还有几盆她叫不上名字的盆栽被悬在一侧螺旋状的楼梯上，书香叶香交织起来的气味意外的好闻。屋顶上镶着大片玻璃来保证采光，不过现在似乎正好被两侧的大楼遮住了大部分光线，珍贵的几缕现在就点在自己的颊间。
也难怪那盆绿萝那么没精神。
除去妖精大嚼零食的声音，整个空间大抵说得上是安静。
这种安静的午后一般都是要睡上一觉吧？
不过现在的自己没有倦意，只能接着漫无目的环视四周，腻了之后，视线最终落在了沙发边的铁艺报刊架上，从积灰的程度上来看，上面的报纸还是新的。
“真的假的……”
还以为纸媒这种东西已经灭绝了呢，现在还有在做这东西的“报社”吗？
她凑上前打量这个三层小架子，每一层似乎都摆着相同的报纸，但是细看则会发现每一层的新闻都存在微妙的差异。
“本月下旬法斯女士将携其秘密新作于本市中央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
“6月26日法斯女士将携其新作《江·雪·她》参展。”
“6月26日法斯女士将携其丈夫新作《江·雪·她》参展。”
“这都是什么啊……完全不一样啊……”
“当然不一样了。”不知何时，妖精站在了她的身后，笑吟吟地瞧着不知所措的多莉，“纯度33%的新闻怎么可能和纯度99%的新闻比呢？”
“再怎么说这也差太多了吧？而且法斯女士是独身啊！这是造谣吧！”她抓起报纸，手指微微颤抖。
“因为厨师不一样啊。”妖精无视舔舔舌头，似乎觉得多莉困惑的模样十分美味，“你吃过纯度百分之百的可可吗？”
“没有。”
“那现在就试试看好了。”对方扭着腰回到柜台前翻出一块相当不规则的深色薄片，“压碎了一点，不过味道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谢谢。”
但是多莉将其送入口中的一瞬间就后悔了，迫于礼貌不得不将嘴里苦得要死的可可片一点点咽下去。
“虽然是苦的，不过对身体有好处。”妖精嘿嘿地咬着自己的那块，和刚才享用零食的神态别无二致，这时多莉才发现她“信息的传递也是这么回事儿，各种各样大人的口味不同，但是大致上似乎都是甜党呢？”
“那第三份……”
“是对人类以外的种族限定发售的。”
“是吗……那为……”
“你的茶。”刚才的女孩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的背后，食指轻轻戳了自己的背脊。
“谢谢。”多莉不得不中止与店主的谈话，接过茶水，而低头瞥上一眼时，她却狠狠皱了眉——瓷杯内盛着液体是极为不详的血红色，而且不用品尝，就能嗅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味儿，浮在液面上作为装饰的花瓣都被染成了鲜红，一片接一片地缓缓沉入杯底，将底部效用不明的红色珠粒遮住。
“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茶，是不是有点……”
“没问题啊。”少女直直地盯着她，白瓷般的脸缺乏表情，阳光落在其上，却夹带着微妙的寒意，让多莉联想到东洋国家的某种被称作能面的东西。
啊，这姑娘似乎没有精灵的耳朵，和店主长得也不像。
“‘你’的话，喝这样的培养液对身体恢复最有效了。”
“什么是‘我’！”被理性的缰绳勒住，多莉快速将那杯惹人厌的茶水搁在茶几上，茶水洒了一小片，随后才狠狠瞪了过去，目光如炬，“用这东西当茶给人喝也太过分了！”
“但是，你又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
“啊，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不算人。”
“啧。”突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多莉避开她的视线，转向刚才忽然离开的妖精。
“毕竟这间屋子里的我们都不是人类呢。”妖精不知从哪儿拿出抹布，将茶几上的红色液体擦净，察觉到多莉的视线之后，她端起那杯“茶”凑到火气上头的赤发少女面前，腾出一只手轻抚她的背脊，像是给炸毛的猫梳理毛发，“事实就是事实啊……
“如果你是人类的话，刚才的报纸我可是不会给你看的。”
“是你懒得收起来而已。”“不用拆我的台也可以的宝贝。”妖精不动声色地回归正题，直接戳中核心问题，“人类可不需要上发条。”
“……我只是还没成为独立的人而已……”
“啊啊，现在的小孩子。”妖精将杯子放回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呵出一股可可的苦味，如人们所描述的妖精一般，快速地对事物失去兴趣，“为什么非要成为人类不可，人类很高尚吗？人类很有意思吗？有点梦想啊孩子。”
黑发少女附和着点点头。
多莉抿紧嘴，默默承受上过发条之后带来的诸多后遗症，猝然站起：“谢谢二位的帮助，我先告辞了。”
“拜拜。”
妖精翘起二郎腿，少女挥挥手。
多莉迈开步子。
自己很久没有发脾气了。
母亲说自己是她的孩子，虽然想让她成为一个完美的“人”，但是人终究有缺陷，无法抵达完美。
所以自己的“不完美”是这个隐藏起来的发条，藏在她够不到的地方，必须要有人来帮自己拧上发条才行。
“我还没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已。”
胸膛在咯吱作响，摩擦音干燥恼人，吵得她耳鸣，连带着嗅觉都一同扭曲，方才觉得腥气浓重的茶水，此刻嗅起来却觉得芳香四溢。
本来要迈出的一步偏离轨迹。
多莉踉跄一下，斜靠向身旁的书架，却将其上的一盆植物打碎，脚背被重重砸了一下，泥土弄脏了雪白鞋面。
店主与少女闻声而来，一个架住她的胳膊，另一个似乎端来了茶，刚才的茶水直接被粗暴灌进嗓子，甘甜温凉，消除了恼人的咯吱声，体内的一切都似乎恢复正常。
“难道一次都没喝过吗？这个人偶师真是相当无情啊……”
“大概和你有得一拼吧……”
“哪有，我可善良了……”
她搭着两人的肩膀，重新站稳。
嘴里还留着少女圆滚滚的东西，大概是刚才的珠粒。
她咬破了它，在内容物流进喉咙之后，她感觉后遗症完全消失了。
“谢谢……”她向两人道谢，“还打翻了你们的花……”
“不用客气。”“多谢惠顾。”
“哎？”
“培养液的价格姑且不提，你打翻的这盆花可是很贵的哦，大致和市面上拍卖的妖精一千年前的古籍价格相当吧？”
“花盆是花价格的两倍。”
“啊啊，是吗？”
“哎？”
“总而言之，能请你联系一下你的父母吗，小姐？”妖精搭着多莉的肩，好像她是什么美味的零食似的，“我们来商量一下如何赔偿吧？”
“啊，这样啊。那这孩子就送你了吧。”对着听筒的另一端，人偶感觉自己要再度失去意识。
自己究竟踏进了什么样的魔窟啊。
“真好啊，有新的店员了。”她的主人（或许应该这么叫）挽着她的胳膊，“先自我介绍好了。”
“我叫贝瑟芬妮，职业如你所见是在经营这家书店，也是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的妖精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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