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邺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祭司，然后被带上一条不归路的呢？
她还记得。而祭司不会记得。那个表情严肃、仿佛人生乐趣早已被剥夺的人不会记得自己那么落魄的时候。
他们是在一家面馆里见面的。很小的店铺，桌上的污迹肉眼可见，手指一抹还能感觉到油腻。店面人不多，始终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她点一碗阳春面坐着，前面一桌的来来去去换了两批人。
她只是单纯的在消磨时间，那个假期过得不如人意，远远的避开所有人才能避开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事。蝇虫起落，不时的挥手赶走停在碗边的一只，她想要手肘磕在桌上撑起脑袋，又担心于桌上的油腻。
不想再忍受这样的环境。她觉得在这里已经待得有够久了，决定前面的人一走她就走。
她有些失算，在盯着苍蝇十多分钟的时候，这才意识到前面的人也不急着走，他对着在一排纸箱间穿梭的猫，愣了有很久。他整个人都给人以刻板的印象，一时间的发愣也没让人太在意。
她在猜他什么时候会走。她看到了他面前已经快到底的那晚阳春面，猜他大概五分钟之后就会离开。
五分钟之后，她上前说话。问“你为什么还不走”这样的话有些突兀，说“你走的话我就能走了”这样的话又太让人摸不着头脑。她知道他是祭司，那个时候祭司还不像现在这样默默无闻，但记得他的也大都是些年纪很大的老人。现在年纪很大的老人已经死去，年轻人将过去他的名声给谋杀，他走在街上与普通人无二。
“如果是祭司的话，不应该有很多事要管理吗？”她小心翼翼的问“你为什么还不走”的另一个版本。
她看到他抬起头来时眼神昏暗，像是被黑夜涂上一层并不鲜亮的油彩。
“没有。没有事要管理。祭司不是什么能干的生物，只是一个糟老头子。”
说着这样的话的祭司，明明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只是他有着三十来岁的外貌，早已该埋入黄土的神色。将祭司用生物这样的词来概括，像极了对自己的嘲讽。
“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聊聊吗？”她看出他平静之下难以忍受的煎熬，看出他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以及更急切地想要隐瞒些什么。
“没问题啊。”他故作轻松的腔调，却因没有拿捏好尺度显得有些做作。她在那刻突然觉得，没人比他更为真诚了——连虚假都不会的人，大概那份真诚注定要常伴他左右。
注定。
——才怪。
伴人一生的东西不多，真诚绝不像这个词本身那样真诚，它能接纳一个人，又能很快将他从记忆里剔除。实在是，糟糕透了的东西。
“老师，你以前告诉我说，有了祭品，就不会有人再难过了。”
“对啊，这句话没问题啊。但是我也只是说不会再难过而已，其他的情绪，比如愧疚之类的，我可管不着。”祭司知道礼邺在问什么，又丝毫不想给礼邺一点话来安慰。
“那选择她是故意的吗？”
“她？柒植还是川守？”祭司问了一句后很快改口，“柒植啊，不是故意的。”
“但她不是个坏人。”
“你是知道的，这并不是清除坏人的正义行动。”
祭司觉得他那看起来并不太聪明的学生没有听出些什么破绽，安安心心的呷了一口茶。微苦的味道，还有点烫。
“下一个，就是川守了吧？”
还是被发觉了。中间隔着一来一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像是铺垫，让人更加猝不及防的铺垫。
“我已经不想应付这么复杂的事了。”最终还是没有给出答案，但这是他真正想说的话，“毕竟我马上就要革职查办了。”
注定。
——才怪。
到底是真诚真的将他剔除在外了呢，还是她原本就是错的？
“革职查办吗……”祭司原本就不是随便哪个官职的人能够任命的，礼邺想不出有谁能将他革职查办。
结果到最后都还是没能说出不想继续做他的学生一类的话，就被他以一句“街角右转有人在等你”给请出来。怎么听都很荒谬，根本没人知道她来了这里，她居然这么轻信的出来了。
也许是祭司有什么事要单独做。考虑到这点，她只好下次再来找祭司。
下次要小心一点，要避开川守。都已经是最后几次来见祭司了，只要不被发现的话，可以省掉很多解释的麻烦。
分明是不相信祭司的话的，一路上想着其他的事，不自觉地遵从了祭司的话，等回过神来已经迟了。
她看到了眼前的人，也回想起了祭司说那句话时嘴角扬了扬，“哈、哈……你也在这里？”
是川守。
那下次来见祭司的时候，就不用小心被川守发现了吧？这不是一件坏事，但……明显更难度过的是现在啊。
“哦？对啊，我也在这里。不知道确认这点之后，你准备好对我的解释呢？”
笼罩下来的夜幕，有着令人丧气的黑。
没有头绪。
她做了些什么呢？帮着祭司打点他的祭祀，将朋友作为祭品送上黄泉路，之后感觉到后悔，回来找到祭司想要和他断绝往来，掩饰自己曾犯过的错误，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事实，叫人耻于启齿。
不想对川守说谎。
但更不想让她因此讨厌自己。
也同样不想出卖祭司。
而祭司之前一句不认识自己，已经将所有不说谎又能找到令人满意的解释的可能性封杀。
要是，声带坏掉就好了。
“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逼仄的喉管里拉扯出来，震动的空气零七八碎。
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样的自己更令自己失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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