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一次,闭上眼睛深吸气,掀起体内的清风吹散回忆的形迹。
「我回来了。」
无意识地服从着她教给自己的习惯。
她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窜出来,自顾自地笑着,细步奔跑了一小段距离,然后跪倒在墙边。
「今天晚饭有空最喜欢的……猜猜看哟~」,她穿着围裙,站在视野的尽头,挥舞沾满热油的铲子。
不知道她怎么算好的时间,在打开门的时候,学着电视里的妻子的样子跪坐在门前迎接,提出三选一的问题。
哪怕是最后的也好。少年垂下眼睑。
她处在那样的状态下,会不会在去工作的途中、工作的途中、回来的途中出什么意外呢。摔倒在熟悉的地方,撞上麻烦的人,没有注意交通工具的驶来……尽管想到了这些,他还是一点一点地继续进家门以后该做的事情。他已经想了一整个下午类似的东西,经历了比这些要复杂许多、漫长许多的幻想剧。他能够最后平静下来,是因为,可以把她的拖鞋好好放在自己的鞋子旁边。它们的存在,是为了载着她轻松快速地抵达门口、走进庭院,多看几眼他的背影。
起初,兔子拖鞋的头朝向房子的里面,像是趁没有人看着的时候,偷偷转身观察讨论家里各自所感兴趣的东西,然后刹那间发出响声的门给它们一个措手不及,只能赶快在不和谐的位置就地趴下——今天中午她大概到了门外面,然后回到玄关以后,就没有再出门。
呆在这幢房子里,久久不出门也没关系。它非常奇特,什么都有,遵循传统风味的房间,以及充满现代气息的房间,交错着混在一起,千奇百怪的设施和装饰凸显、隐藏在角角处处,却从来没有感觉到不伦不类,反而还偶尔会发现它们的恰到好处。仿佛房子里的一切存在,都有不浅的渊源,都有充分的理由,每多观察几次,就会从相同的形状里发现不同的景色。
今天房子里的景色是空荡荡的。气温下降,天空也阴沉下来以后,柔和得有些昏暗的光穿过房子两侧交错排列的采光口,为所有静止不动的生活摆设打上一层模糊的灰白色。桌上放着一个茶杯,就在她之前坐着的位置前。盛满的茶水没有冒出一丝一缕的烟气,表面上反射着无温的光泽。他用手指触动了柔软的镜面,轻微的摇晃展露了印在茶杯壁上的痕迹,是凉的没错。
他在相邻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还穿着早上那些衣服的她侧脸趴在抱住自己的手臂之上,面朝门的方向。眼眶的红色依旧没有散去,好像是累得睡着了。
说起来,今天原本是要一起在家里汇合,然后稍作休整,再出门,去为将要到来的特别日子做一些小准备的。不知道从哪天起就忘了这件事情,这么重要的事情。
收起呼吸里的声音,悄悄在她的旁边趴下来,面向她,仔细看看她安宁的睡脸,他很想这么做。但是,是不是不行了呢。依在椅背上坐着,不知道脑袋缓缓地思考了些什么,最后,他伸手去捋翘在光雾里的一小束头发。
她醒了。
「啊,空,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在她完全睁开眼睛之前,他的手落了回来,没有碰到她的头发。捋好那一束头发不会带来多少改变。
「对不起,我睡着了。」
她的手臂第一时间向自己收缩,支起两侧肩膀带动身子,失去了支撑的脑袋自然而然地低垂下去,发丝翻过了耳朵,遮盖下来。
「不,是我进门的时候没有发出声音。」
好像费尽力气坐直以后才意识到,距离做第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之前,还有很多能够填补的空白。没有看着茶杯,没有看着手臂,不知道她看着空气中的什么地方,突然失去了眼中的焦距,静在那里。
「是我的错。」
只看得见静止的侧面的他,补上一句塞满了内心的话。
她分开嘴角。
「胡说什么呢。睡着了的话,肯定听不到的。」
对别人来说可能是精心细腻的谎言,对她来说很粗糙。
被拆穿的他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材料,只能闭上嘴巴。
「下午在学校,没遇到什么问题吧?」
她把头发捋到耳后。
「没有。」
很意外地,确实,什么问题也没发生,外面的世界十分平静。
「嗯……那个,妈妈今天忘了……今天没有去工作。」
捋头发的手回到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她相信了他,然后向他诉说自己的、值得忏悔的事。
「嗯。」
他没办法使用任何一个热切的、能更清楚诠释体内翻腾的看法的回答。
「今天,虽然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到别的办法——但是,妈妈不会再做那种事了。」
她把属于前一句话的叹息抓了回去,填塞到后一句话的决意里。相比突然出现在心中那种会给他失望的担忧所产生的胆怯,其余的痛苦会怎么增多都不值得顾及了。
握起的拳头里,他的指甲刺痛着皮肤。没问题、没关系、不用再想了,他不可以说出含有这些意思的话语,任何时候,再怎么想说,都不可以。
它们堵在嘴巴内,别的东西没办法通过。
「绝对不会再做了。这次是真的,妈妈会听空的话,绝对不会再做了。」
她的眼中摇晃起水底的光芒,像个小孩子一样承认错误。继续沉默下去的话,她一定会把更多的安静当作更多的质疑,他在刚开始沉默的时候就知道了。然而不仅是嘴巴,拥堵的东西越来越多,延伸到了喉咙、鼻腔里。
「对不起,都是妈妈的错。空能不能原谅妈妈,不要再挡住门了,好吗……」
最后的字句已经失去了声音,只剩下来自体内的、不安定的气息。
「说什么原谅……是我太过分了,才让妈妈担心的。」
一种新的感觉,没有任何力量的怒意打开了阀门,给了他呼吸的机会。他不明白,完全想不通,锁起门,卡住门,追根究底,不就是会让自己晚一点起床,不就是不懂事的孩子的捣蛋之举,仅此而已。这种和锁对于门来说、门对于房子来说一样渺小的事情,有什么问题,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那个坚韧、聪明到自己无法想象的人,那个从来没有真心相信过有谁能打败的人,一瞬间从往常的位置坠落,摔碎成现在的模样。
「该道歉的是我……」
不论如何,都是我。
「和空没有关系。」
提高的声音打断了他。
「全是妈妈,怎么说呢,自己造成的结果,和空没有一点关系……」
转过头的她,灿烂地笑着。泪珠轻易地连成细流,滑过脸颊,止不住地滴滴答答。
两边,都没有成为幻影。
思考停了下来,他木然地注视着前方,视野里的色彩和线条以可见的速度歪曲交杂,带领着所有的东西融化。蜂鸣和力量压住了耳朵,他听不到自己呼唤她的声音,只听到了她呜哇起来的哭泣。
「真的,真的,那么恶心吗……」
他知道了这个曾在轻快中离口的词有多粗暴。
「不是……」
「你就那么讨厌我……」
他知道了这个曾直白地加上问号的词有多让人心痛。
「不……」
「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呀,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谁让我是你的妈妈,让你患上这种病……」
「……」
「谁让你和我在一起,经受这么多痛苦……」
眼前的世界几乎被洗得干干净净,找不到能够通向她所在的一方的道路。
「我也不想看见你在学校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下午,大家一起做的事你没办法安心地参加,大家快快乐乐出行你只能和我呆在家里,不想看着你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待,什么朋友也交不到……」
「不参加也没关系,在家也没关系,我有朋友。」
他抓住纯白之中的缝隙,向她的陈述插入狡辩。
「你明明这么聪明,明明不用这么费劲就能完成的学业,却需要你从小就给自己谁都没有过的压力,每天像个大人一样熬到深夜——不知道多少次,我开门进来的时候,你都已经睡着了……」
「我不累,我可以忍耐……」
突然造访的愧疚和痛切扯住了舌头。
「你只是个孩子呀……你应该有很多的时间去玩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你却要拿出这些时间,消磨自己的身体,一个人坐在,谁也没有的房间里,忍受别的孩子,都不用忍受的……」
听着越来越不安稳的声音,还想奋力狡辩的嘴巴只剩下口型。这次是她的啜泣终于打断了她自己。
「全是我的错误,我的固执、笨拙,让你付出了,这么多人生。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幸福……
面对着他,阵阵抽噎着,她深深低下了头。
……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道歉!」
他哭喊出来,除此之外不知所措。
「还不是因为空患上了这种病!什么事都没有做错……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患上这种病!」
她抱起脑袋,深吸一口气。
「全部都给我不就行了吗!全部都给我不就行了,我可以多努力一些,可以变得更坚强……这样说不定,你就不会讨厌我了……」
「我没有讨厌你……!」
她的希望,从来都只是这么单纯。
「那你还做那种事,你知道早上我有多担心吗?你知道我一个人永远也打不开那道门吗?你要是在里面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
她抬起头质问。
「能出什么事情……」
他询问了唯一没有答案的问题。
「你睡着的样子,自己见到过吗!怎么都叫不醒,做什么都没有动静!第一次你没醒的那天,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
一时干涸的泉流再次淹没了源头。
从未见过,从未思考过的,在这个世界里无感无音,却在另一个世界翻天覆地的事情。空白从脑袋里消失,只剩下现实。
「我每天都在担心,要是过了一会儿,过了中午,还是没能把你叫醒,过了一天,两天——你再也醒不过来……我不但没有给你完整的生命,没让你过上普通的日子,还把你害死了!我每天都在害怕,你知道吗!」
全是眼泪的眼睛瞪着自己。
他知道了,那个不及掌心的门锁有多少重量,那道简单的门通向什么地方;他都知道了,她的平凡,她的弱小,她的孤单,以及她所在的那一端。所有的不知道的事情,一直都可以问她,那些在自己看来不可能是答案的话语,都是她倾尽全力给出的回答。
「对不起……」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这么一个方法,不用伤害你的耳朵,不用迫使你去做什么事情,不用弄疼你,不用等很长时间,就能叫醒你,让我怎么听你的,把它放弃……」
幻觉一样的力气和逐渐微弱的气息一起消散在虚无里。或许,她本来就不具有那样的魄力。
「……」
「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担惊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呀,睡着的是你,还有梦想可以追寻的是你,不是我,这种已经没有用处,没有未来的人……」
「怎么会没有用处……」
他无比惊异、无比自责,自己竟然对她的自我总结毫无头绪,甚至不敢复述她口中的全部。
「除了给你恶心的亲吻,我还有什么用。」
细长的手臂,纤弱的躯体,柔和的灰光,本应是不需雕琢的美丽元素,现在向他的眼中传达着,覆盖了尘土的破旧木偶蜷坐在冰凄的角落里的息景。组织语言的所有工具和材料一时搅在了一起。
「如果叫不醒你,我还有什么用。」
「不要这样说……」
只能束手无策地继续那些,未经考虑的词句。
「没有你的话,我已经……」
「不要再说了。」
「……」
跟随着落日被大海淹没的速度,她抱起膝盖,坐在椅子大小的孤岛中央,把面容藏进唯一可以依靠的怀抱里,轻声啜泣。
他的手指刚触碰到她,她的身体就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求求你,不要再卡住门了。」
「对不起,空,对不起。」
「我真的不会再做了。」
「真的不会再做了。」
「我知道错了……」
他忽然发觉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掉进了无法醒来的噩梦里,而自己,成了她的噩梦里最可怕的东西。他再也不敢缩短距离,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对自己,对她自己,不停地诉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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