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从梦里惊醒,下意识地看向一旁。安娜翻了个身,俊俏的娃娃脸正对着自己。紧闭的眼睑遮蔽了她蓝宝石色的瞳孔。安娜睡的是如此安详,呼吸声伴随着微微起伏的胸膛有韵律地响起,安详到让张弛忘记了刚才的梦。
梦就是梦,不论多么可怕,也只是梦而已。张弛重新躺下,很快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在餐桌上,张弛把昨晚的梦当玩笑说了出来:“昨晚我梦到你死了。”
“真的呀,怎么死的呀?”安娜毫不在意,笑着问道。
“一发子弹击中了你的后背”张弛用手指比了个枪的形状,嘴里轻轻念了声“砰”。安娜双手捂住胸口,如同芭蕾舞者,打着旋坠入到了张弛的怀里。张弛抓住安娜的腰,往她的耳边小口吹气。安娜的脸变得绯红,微微挣扎,然后老老实实被张弛抱在怀里,小声笑着:“再不走上班就要迟到了。”
“好,马上就走。”张弛吻着安娜的唇,轻抚着她明亮的金发。
“今晚早点回来。”安娜满脸期待。
“好,我记着了。”张弛当然知道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早已经想好了今晚的安排。
张弛就职于一家报社,他是一名摄影师。在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照片,七零八落。主编走过他的桌旁,皱了下眉:“你就不能把你的桌子收拾一下吗?”
张弛应承着,把所有照片敦齐。这时,一张照片飘了下来。张弛捡起照片。“我有拍过这张照片吗?”照片上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满面红光。油光锃亮的脸上有着名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一旁的老人低沉着头,仿佛世界末日也与他无关。“这是谁的照片啊?”张弛扬起手,喊了一声。
结果不但照片没人认领,张弛的喊叫还招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主编从他的办公室走出,对着张弛吼道:“你在大喊大叫什么,为什么你还没准备好?”
“额……我的桌子已经收拾好了。”
“不是桌子。”主编不耐烦地点着桌面,敲击声“咚咚咚咚”地响个不停,“我们要去采访刘市长,我早就跟你说过吧?”
张弛一拍脑袋。他的脑子里想的都是晚上给妻子的惊喜,几乎把自己的工作忘得一干二净了。“不好意思,我马上准备好。”
“快点,我在楼下等你。”
张弛穿上了外套,顺手把那张照片塞进上衣口袋里。那枚精巧的红色方盒就藏在另一个口袋里。他花了三个月的工资买了这枚钻戒。妻子的手指纤细白皙。他一度认为妻子是一名天生的钢琴家。香车配美人,宝剑配英雄。他不能让那枚寒酸的求婚戒指一辈子戴在妻子的纤长的手指上。
与安娜的初遇是在大学的音乐社团里。彼时社团正筹划一场音乐演出。安娜被安排给张弛做伴奏。他们合奏的曲目是圣桑的《序曲与轮旋随想曲》。当悠扬的钢琴声响起时,张弛的注意力就不在手中的小提琴上了。喧宾夺主的琴声摄取了所有人的心魄。张弛就是在那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安娜,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双手在琴键上翩翩起舞的娇小的女孩。
毕业后,两个人都放弃了不切实际的音乐梦。妻子的手指保养得很好,没有因为经年累月的家务变得粗糙丰腴,依旧纤细瘦小,宛如永不成年的舞者般惹人怜惜。
坐到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飞一般向身后奔驰,张弛突然有了一个疑问:如果安娜当年没有嫁给自己,那安娜的人生轨迹又会如何呢?他很快放弃了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人生只有一次,选择一旦做出就无从悔改。任何思考过去的行为都是没有意义的。过去不会改变,现在正在进行,未来仍属未知。
——真的是这样吗?
“谁?”听到未知的声音,张弛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喊道。
“什么谁?”前座的主编疑惑地转过身来。
“刚才有个女……”张弛哑然。车里连同司机在内只有三个人,没有女人。“大概是我幻听了吧。”张弛嘟囔着。
“神经。”主编骂了句,回过头去。张弛精神恍惚起来。这个声音是如此真实,响亮,就像直接在他的大脑深处响起,让他实在没办法单纯把这个声音当成是幻听。他又想起了昨晚的噩梦,那噩梦也是一如今日之声一般真实。梦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色彩,每一滴喷洒的血液都历历在目。车一停下,他就以上厕所为由找了个角落给安娜打了个电话。
听了张弛打电话的缘由后,安娜忍不住笑出声来:“都说了,梦就是梦。你没听人说嘛,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你梦见我被人枪杀,我这辈子说不定都见不到枪了。别担心了。你只是太累了,你最近工作太拼命了。”
挂断了电话,张弛逐渐安心下来。诚如安娜所说,自己这几个月为了给安娜买戒指几乎每天都在加班。想来一定是自己太累了才产生了这些幻觉。
主编十分重视这次采访。在敬老院门前,他对张弛神经兮兮地说:“这可是难得的讨好刘市长的机会,压倒A报的机会就在今朝,你小子给我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绝不能搞砸这次采访!”
“放心刘哥。”张弛信心满满地举着照相机,和主编一起走进敬老院。刘市长正握着老人的手,弯着腰,笑容可掬。“开工。”主编拍了下张弛的后背。张弛举起相机,镜头拉近,对焦,按下快门。
——仿佛在哪里见过?
刘市长开始讲话了。主编在一旁拿起了笔记本,目不转睛地记着,巨细无遗。张弛则时不时举起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
——似曾相识吗?
张弛猛地转头,惹得主编侧目。透过窗户,庭院的树荫下,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一身火红的连衣裙,脸色苍白到让人怀疑在那皮囊下是否有血管存在。随着张弛的转头,两个人四目相对。女人突然笑了,两颊肌肉生硬地拉伸,然后嘴唇翕动。
——这一幕,你曾经见过吗?
声音径自在张弛大脑中响起。张弛吃惊之余慌忙举起相机,想要把女人的身影固定在胶卷上。主编不满地拉拉张弛的衣袖:“你在拍什么呢?”
“一个奇怪的女人。”张弛指指窗外。
主编伸长了脖子:“你在说什么啊?”
“就在树底下啊,就是那个——”张弛哑然,树底下一个人都没有。直接在脑海里响起的声音也荡然无存。“刚才她还在那的。”张弛辩解道。
主编微微朝张弛倾斜,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最近你很辛苦,但是这次的采访真的很重要。这次采访结束后我会给你放假的,懂了吗?”
“我……好吧,我懂了。”张弛自知辩解无力,只能点点头,重新举起相机。他琢磨起那个在自己脑海中响起的女声。
“她是在暗示我吗?”这是刘市长讲话完毕,现场掌声响起。笑容将刘市长脸上的肥肉都挤成了一团,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被遮挡在层峦叠嶂中。张弛视线微倾。在刘市长身边,站着一位瘦削的老人,低沉着头,没有鼓掌。
张弛突然懂了那个女声的意思。
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那张无人认领的照片,横在眼前。
春风得意的中年人和沉默无言的老人,现实与照片严丝合缝的重合在了一起,无一错谬。
同事一脸坏笑地戳戳安娜的胳膊。安娜好奇地顺着同事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张弛站在办公室门口,胸口还挂着照相机,笑着朝着安娜微微挥了挥手。
安娜跨上手工包,自然而然地揽着张弛的胳膊,无视了周围同事们射来的目光,问道:“今天怎么想起来接我了?”
“没什么,就是想你了。”两个人走出教学楼,一路上引来不少学生的侧目。有几个安娜教的学生,一边问候安娜老师好一边坏笑着跑开。
安娜慢条斯理地说:“我还以为你还在担心你昨晚的梦呢。”
“不是啦,我们都好久没在外面吃了,我知道有一家餐厅,我已经预订好了,我们一起去吧。”
安娜咯咯地笑了,脸上泛起了红晕,她一边慢慢把发丝撩到耳后,一边小声说:“好吧。”
这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人都乐于享受“惊喜”的过程。两个人不紧不慢,在街道上慢慢行走着。安娜提起她班里的同学,笑得合不拢嘴。
“那个男生就在睡觉。我偷偷到他身边,对着他的耳边悄悄说‘开饭啦’。那个男生一下子跳起来,像是兔子一样窜出去。过了一会,才摸着头不好意思地回来。”
“怎么能对自己的学生恶作剧呢!”张弛抗议道。
“有什么关系啦,只是善意的玩笑而已。他上课睡觉我都没惩罚他呢!”安娜松开张弛的胳膊,跑到路边的一棵樱花树旁,“不知不觉都走到这里了,你还记得这里吗?”
“当然记得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碰面的地方。”张弛记得两人初次约会时,安娜穿着深色的外套和紧致的牛仔裤。那时还是短发的她戴着棒球帽,活活一个嬉皮士少女的样子,结结实实让张弛大吃一惊。“这几年你变化很大呢。”
“呐,亲爱的,你好久都没给我拍照了,帮我拍张照吧。”安娜张开双臂,如同跃入空中的飞鸟。
“好,以后每年我们都来这里,每年我都帮你拍一张照,把你最美好的年华永远记录下来。”
张弛举起相机,从镜头中,他看到一片樱花从树梢坠落,翩跹飞舞,一直坠落到安娜的胸前。
然后,枪声响起。
美丽的血花染红了安娜的衣襟。相机被从张弛抛到一边。张弛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到安娜身边,跪倒在地上,不知所措。生命正从这具肉体上体逐渐消失。她的嘴边吐露着含糊不清的话语,然后被吐出的血沫淹没。她的瞳孔一点点涣散,灵魂从她的肉体上一点点剥离。张弛茫然地抬起头,持枪的男人从他的身边掠过,提着厚重的袋子跳上了一辆摩托车,连一个一瞥都没有施舍给张弛。
张弛突然想起了自己那个梦境。每一个曾经遗忘的细节都在现实中重演,历历在目。
张弛还记得最初的自己,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
他退出大学里音乐社团的原因很简单,在一次演出中,社长想利用自己的职权让其他人代替张弛。张弛一怒之下退出了社团。
在开始工作时,他表现出了极大的不适应性。在他的想法中,艺术是要经过时间沉淀的。而报社的主编很显然不想让他用时间沉淀一下高速路事故现场的照片,也不想让他用时间打磨一下医患现场的纠纷。快、快、快。快永远是主编强调的唯一一个词,快到张弛只是机械的服从,然后就被牵着脑袋赶到了下一个地点。
张弛曾经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战地记者,用自己的相机记录一个地区的繁荣与毁灭。但他只是一个普通报社的一名最普通的摄影记者。
这一切,都是为了安娜。
安娜希望张弛待在她身边,张弛放弃了出国;安娜希望和张弛结婚,张弛不惜年纪轻轻背负上了房贷;安娜希望张弛工作顺利,张弛收敛了自己的脾气,甚至学会了谄媚上司。
他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他的生活中只有她。
现在安娜死了。他的生活也就失去了意义。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电话铃响了。他接起电话,警察的声音响起:“请问是张弛先生吗?”
“是,怎么了?”
“我们抓到杀害安娜小姐的凶手了,希望您能来指认一下。”
看到杀人凶手时,张弛的内心毫无波澜。他还以为自己会勃然大怒,然后狠狠地掐住这个人的脖子,让他也体会一下安娜曾经感受的痛苦与恐惧。但他没有。他感受到的只有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就算杀死这个人,安娜也不会回来,一切都于事无补。
凶手好奇地看着这个冷静的男人。他还以为张弛会勃然大怒,最不济也会破口大骂。但什么都没发生。指认的过程和谐的就像亲家见面,而不是仇人相见。
指认结束后,张弛询问警官:“警官,那一天这个孩子为什么会开枪,他们和安娜应该不认识。”
张弛叫他孩子,因为他实在是太小了,从外观上看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警官一脸鄙夷:“一个公子哥,聚众吸毒。我们突袭现场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吸毒过量产生了幻觉。他拿着枪一路跑下去乱开乱射,其中有一发流弹正巧击中了安娜。我们很抱歉,如果我们早一点制伏他们,悲剧就不会发生。”
张弛摇摇头:“这不怪你们。”
警官突然抿起嘴,在诉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时他总会这样:“张先生,有些事情虽然我们不愿意,但是也得不去做。您也一样,这两个犯人的律师希望见您。”
张弛愣了一下,说:“如果我不见呢?”
“您还是去吧,”警官凑近了张弛的耳边小声说道,“这个律师是刘市长亲派的,这个人是刘市长的儿子。”
张弛被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坐着一个男人,皱纹满面,头发黑亮的好像被泼了石油。看到张弛进来,他露出虚假的笑容,伸出手:“你好,你就是张弛吧,我是刘文正的律师,我叫田园。”
张弛握了一下他的手,立刻松开。田园重新做回到椅子上:“对于尊夫人的悲剧,我十分抱歉。文正他年少贪玩,不懂事。少年人嘛,总会走些弯路,犯些错误。我们这些成年人要做的就是包容他们的错谬,将他们引领回到正途上。你说对不,张先生?”
“年轻人可以被领回了正路,人渣不行。”张弛冷冰冰地说道。
“文正成绩优异,受人爱戴,想来一定属于年轻人的范畴了。”田园乐呵呵地笑着,像是一条泡在温水里的癞蛤蟆。
张弛忍不住说:“直说你的目的吧。”
“好,张先生是个痛快人。”田园从包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的。他把信封推到了张弛的面前:“这是刘市长的一点心意,希望张先生笑纳。”
张弛结果信封,打开,钞票数量多到数晕了他的眼睛:“你想要我做什么?”
“私了。”田园双手交叉,成竹在胸,“我们希望张先生对判刑以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法庭上法官还是会依法宣判。宣判完后文正不会被押送到监狱,而是被送到他们的家里由他们的父母严加看管。我们希望张先生对此保持沉默。这只是一点小心意,法官宣判的民事赔偿我们也会一分不差的支付。”
张弛手的指点过一张张钞票,问:“为什么我要答应你?”
“张先生,你是聪明人。你也明白,文正是未成年人,法院不会宣判他们死刑,只会将他们送到劳教所。既然我们的目的都是教育青年人,为什么不让他们的父母来教育呢?张先生,对于尊夫人的事情我们所有人都感到很心痛。如果尊夫人在天有灵,她一定也希望你能拯救这个迷途的少年人,而不是把他送上绝路,希望你好好想想。”
“不用了,我想好了。”张弛闭上了眼睛。田园的话触及他的逆鳞。他感到胸腔中有一股热血正在翻腾,如同爆发前的岩浆。他睁开眼睛,看到那一张张殷红的钞票上仿佛涂上了安娜的血。他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因为安娜的死而被他抛诸脑后的女人的声音。
——揍他。
张弛笑了,他将装有钞票的信封仍到了田园的脸上,然后一拳打断了他的鼻梁。
张弛做了一个梦。
从安娜死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做过梦。
这梦境是如此真实,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梦里有颜色,有人,有景,连皮鞋踩踏地面的声音都丝丝入耳。
张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像是拍到了坏死的肉上,毫无痛觉。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回到了报社里。“这真是最糟糕的梦了。”张弛哀嚎着,拼命想让自己醒过来,无论尝试多少次,张开眼睛后看到的还是主编那张布满皱纹的死板的脸。
张弛索性坐到了椅子上,他想看看梦里会发生什么事。
“张弛,这件事情……虽然我很难启齿,但是……”张弛从未见过主编如此唯唯诺诺吞吞吐吐的样子,不受他思维控制,他的嘴巴自己张开了:“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
“你被解雇了。你是一个好摄影师,但是……”主编凑到张弛耳边,“是刘市长的意思,你懂吧?”
“我明白了。”张弛站起身来,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你妻子的事,我很抱歉。”主编说道。
张弛没有回复主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报社。在街上,迎着凛冽的寒风,他点了根烟,在空中吞吐出小小的烟圈。
“如果我是你,可不会这么难过。”
张弛猛地抬起头。女声直接在大脑中响起,他看向马路对面,一名女子正站在那,红色连衣裙配上苍白的面容,是自己在敬老院里看到的古怪的女人。
“为什么你不过来呢?这次我不会逃了。”
张弛将信将疑的穿过了马路,走到了女人的面前。女人比他印象中的还要瘦小。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小m,我想你一定有很多事想问我。”
张弛握住她的手,冰冷透骨,仿佛灌入脊髓的一根长钉。他突然发现自己思维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你是谁?还是……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你的问题我都会回答你,但是在冷风中问女士问题是不绅士的,然我们换个地方。”小m打了个响指。周围的环境变成了咖啡厅。壁炉里摇曳的火光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热量,张弛用手摸了摸头,发现自己竟然流出了汗。
他又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差点疼的叫出来。
“这家咖啡厅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可惜这个世界没有这家店,所以也只能在梦里创造出这样的环境聊以**。”小m端起一杯热咖啡,小口啜饮着。她做了一个手势:“坐吧,我来回答你的问题。”等张弛坐定,她再开口说:“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吧,我的身份。我是一个引路人,引导你发现真相,做出选择。”
张弛问:“什么真相,什么选择?”
“第二个问题,”无视了张弛的提问,小m自顾自地说,“你已经死了。”
“什么?”张弛皱起了眉头。“我死了?那现在坐在这里的是谁?难道还能是我的亡灵不成?”
张弛本意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小m竟然说:“没错,坐在这里的就是你的亡灵。”小m放下咖啡,正襟危坐:“在大约20年前,你就已经死了,死因是脑溢血,死时为86岁。”
张弛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对不起,我没空在这浪费时间。”他站起身,却突然记起自己还在梦里,更重要的是,自己不知道怎么醒来。
“不信是正常的。”小m一脸淡然地喝着咖啡,“我不会留你在这太长时间,只要你再听我说几句话。”
张弛无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你要说什么?”
“我要告诉你,你明天的命运。”
张弛走进报社,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发现同事或掩饰或直率地注视着他。等他抬起头,大部分人都转过头去装作忙自己手头的工作,少部分人不加掩饰地笑着,像是笑一条落水狗。
这时,主编走过来,敲着张弛的桌子,问道:“张弛,我们去敬老院采访时的照片洗出来了吗?”
“在这,刘哥。”张弛把照片递过去。主编翻阅着照片,视线飘忽不定。这不像主编,往日他一定会一边抱怨张弛糟糕的拍照技术,一边呵斥他充分利用工作时间。今天的主编十分反常,他看完照片后将照片放到了桌子的一角,没有走开,而是吞吞吐吐地说:“张弛,你是一个好员工,平日我对你批评较多,是希望你能尽职尽责。”
——他要解雇我。张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就像有人提前告诉他一样。他回答说:“刘哥你的苦心我能理解。”
“张弛,这件事情……虽然我很难启齿,但是……”张弛总觉得他在哪里听过这句话。身体的本能让他将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要解雇我吗?”
“没错,你被解雇了。”主编如释重负,他凑到张弛耳边小声说,,“你是个很好的摄影师,但这是刘市长的意思,你懂吧?”
“我明白了。”张弛站起身来,披上了自己的外套。他背对着主编,然后喃喃自语:“你妻子的事,我很抱歉。”
“你妻子的事,我很抱歉。”主编说道。
张弛呆住了。他转过身。主编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有……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张弛摇摇头。“大概只是巧合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等张弛办理完手续,离开报社,已经接近中午了。他不感到吃惊,也不感到难过,仿佛这一切的发生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走进一家饮品店,点了一杯热奶茶。
“好的,先生,请稍等,”可人的店员笑容甜美。在等待饮品的同时,张弛转过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后退!毫无理由地,他的大脑里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张弛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先生,您的奶茶。”店员递过饮品,手没拿稳,棕褐色的液体洒了一地。店员花容失色,不断道歉。张弛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满心疑窦地拿着店员重新做好的奶茶离开了饮品店。
——这也是巧合吗?
他转过了一个街角,凭感觉停住了脚步。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自己,他回过头,发现是自己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他在树下逗留,突然移动身体,一粒树果坠落下来,正砸在自己刚才站着的位置上。他跑进公园,直奔人工湖附近,然后跳入人工湖,救起了在内中挣扎的孩童。孩童的父母向他表示感谢的同时,张弛则在疑惑为什么自己突然奔进公园。
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张弛就已经知道了它们的结果。
在恐惧彻底包围自己之前,张弛一边打着喷嚏一边飞奔回家。
他回到家里,一头倒在了床上。他很想睡觉,但没有一点倦意。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举起手机,放到耳边,接听:“喂,小宇。”
“你怎么知道是我?”手机另一边的女生兴奋地问道,“这可是我在国外的手机号呀。”
张弛目瞪口呆,嘴里喃喃道:“对啊……我怎么知道是你……”
“说明我们心有灵犀呀。明天我就要回国了,别忘了来接我啊,老同学。”小宇照例是那种不听别人讲话的大大咧咧地性格,说完后不管不顾地挂断了电话,只留下张弛一个人在床上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张弛**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冲到厕所,将头伸到喷头下。冷水浇灌而下。他调整了下呼吸,冷静了下来。他抬起头,镜子里的自己披头散发,水滴从披散的头发里渗下来,沿着发红的眼圈一直向下,从下巴滴落到地面上。
——现在,我要好好睡一觉。在有了这个想法后,张弛决定反抗自己的思想。他冲了一杯浓咖啡,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放着长久不衰的小品。这很好,张弛需要放松一下神经,还不能让自己睡着。
“啪”,电视关闭了,灯灭了。张弛向窗外看去,灯红酒绿的夜市归于黑暗与寂静。
张弛无奈地苦笑,他最终还是屈服了自己的思想,躺倒了床上,盖上了被子。他对自己说:“晚安,明天一切都会没事的。”然后飞速堕入了梦乡。
张弛在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咖啡馆。一个女人正端坐在桌前,小口抿着咖啡。看到张弛,她举了一下杯:“如何,我说的没错吧?”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大脑。昨晚的梦中,小m轻描淡写说出了自己今天的经历,最后她说道:“出于某种原因,我会洗去你梦中的记忆,等明晚你再回来这里,到时你可以再做一次选择,是否信我所说的话。”
张弛主动坐到了小m对面:“告诉我,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会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最重要的是,”他咽了口唾沫,说出了那件自己最害怕知道的事情,“为什么你说我已经死了。”
“要回答你的问题需要我们一起探求问题的根源,这一切闹剧的起因都是因为人对死亡的恐惧。死亡是人与人之间唯一公平的事情,从古至今,概莫能外。有人还怕死,就有人追求永生。他们最初的方向是追求肉体上的永生,但很可惜,他们失败了。
追求永生的人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手段。抗衰老药物,基因疗法。这一切的尝试最多只是将人们的平均寿命延长到了100岁,但人类还是会死。黔驴技穷的尝试者放弃了肉体的永生,终于,他们找到了另一种永生的方法——精神永生。
精神永生的方法很简单。他们借由量子计算机,将濒死之人的意识导入其中。这样,虽然人的肉体死亡了,但他们的精神仍然活在计算机中。”
张弛插嘴:“这不是很好吗?谁都不想死,就算只有意识保留下来也很好啊。”他想起了安娜。即使不能再拥抱安娜,哪怕每天只能和她隔着电子屏幕遥遥对望他也甘之如饴。
小m摇摇手指:“你想的太简单了。电脑中的世界不需要工作,人们无时无刻不在享乐,刺激着自己的感官。人们很快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他们开始厌恶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他们渴望实现人生价值来弥补内心的空虚。但很可惜,他们都是一群死人。死人连人生都谈不上拥有,又去哪里创造人生价值。在这种情况下,有人自杀了。”
“什么!”张弛瞠目结舌,他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厌倦这种梦幻一般的生活,更不理解为何有人会放弃永生“为什么会有人自杀,活着不好吗?”
“重复而单调的生活会使人厌倦。张弛,你或许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放弃永恒的生命和天堂一般的梦幻的生活。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你最喜欢吃的事物是什么?”
张弛想了一会,说:“是虾吧。”
“好,现在我让你每一顿饭都吃虾,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了。”
“如果我让你一辈子每一顿饭都吃虾,你还愿意吗?”
张弛沉默了。过了一会,他回答:“不用一辈子,也许一年我就回厌倦了。”
“死后的世界也是一样。一年的时间就能让你对自己喜欢的食物感到厌倦,你知道那个自杀的人在电脑中活了多久吗?五百年。自杀的人生前是一名吝啬鬼。在这五百年的时间里,他把以前为了省钱不敢做的所有事情都做了数百数千次,然后他对一切事物开始感到厌倦。他甚至希望通过自残的形式来刺激自己。在尝试了一切方法后,他发疯了,电脑没办法纠正他的意识,只能将其抹消。”
“这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是生活在那种只需要享乐就可以的世界里吗?”
“当然不是。”小m呷了口咖啡,张弛放下心来,小m继续说:“你生活的世界是由我所说的世界进化而来的,可以说是2.0版本。”
“什么……什么意思?”
“人类的自杀让研究者们发现,他们自以为完美的系统存在着漏洞,即他们让人类的精神永生,却无法满足人类的精神需要。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改进了程序。新的程序开始实行另一种管理模式——模拟人的一生,研发者们称这个程序为‘天网’。”
‘天网’洗去了内中所有人的记忆,并且为他们每个人都安排了全新的,虽然会经历坎坷,但是一定会得到幸福的人生。在‘天网’的安排下,人们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生老病死,人生百态。”
“你是说我所过的生活称得上‘幸福’?”张弛地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拳头不经意间紧紧攥成一团“我的妻子不久之前刚死了,你说这叫‘幸福’?”
“‘幸福’是对于整个人生而言的,对于某个阶段,却可能是痛苦。‘天网’不会给一个人设定一帆风顺的人生旅程。历经千辛万苦后实现自己梦想的道路才有亲自走的价值不是吗?按照程序的设计,明天你见到的那个叫小宇的女孩将成为你的下一任妻子。她会资助你重新学习小提琴。在你四十岁的那年,你会加入乐团,然后作为一名小提琴手上台演奏,这就是你的梦想,不是吗?这样的人生,你觉得不够幸福吗?”
张弛哑然,攥紧的双手也渐渐松开。他突然响起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此重要,以致于他都在好奇为何现在他才提起:“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所过的生活都是程序安排好的,难道我与我周围人的意识都是程序所操控的吗?”
小m注视着张弛的眼眸,瞳孔里尽是哀叹:“天网从不会直接控制任何人的思想。它只会利用诱导与暗示的方法。比如今晚,按照天网的脚本,在你接完电话后你就该睡觉,但你没有。所以天网在你的咖啡里掺入了安眠药,同时还断掉了这一片区的电力,确保你可以乖乖到床上去。”
“那其他人呢?天网用同样的方法来控制其他人吗?”张弛急切地询问。
“只有你,”小m轻轻地说,“天网一切行动的源头,仅仅只是你一个人而已。”
“怎么可……”张弛长大了嘴巴,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可能性。一个恐怖到让他不敢再想的可能性。
小m替他说了出来:“这个世界只有你一个人的意识体,其他所有人,不过只是天网创造出来的程序代码罢了。”
“轰”张弛懵了。过了一会,他颤抖着问:“那我的妻子她——”
小m毫不留情地回答:“这台电脑里根本没有名为安娜的意识体。你周围的所有环境,人,物品都不过是天网编译出的程序代码罢了。”
小m的声音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入呆坐着的张弛的耳朵里。这声音仿佛一柄尖刀利刃,毫不留情地捅入张弛的心脏,然后抽出,只剩下一地血迹和无人问津的尸体。“你的人生活在欺骗中。不论你喜欢上了谁,天网都会让她喜欢你。不论你的梦想是什么,哪怕是当总统,天网都会都会让你实现。等你年迈死去,天网会清除掉你的记忆,让你重新经历另一段人生——你以为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吗?天网的计算能力是有限的,它不可能模拟出完全随机的人生。你的人生永远是固定的,也许会有起伏,但在大方向中总是如此。你会在大学毕业后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结婚,你会喜欢一种乐器。你会和你的第一任妻子离婚,然后你的第二任妻子会帮你实现你的梦想。”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
“到现在为止,我一共经历多少次死亡?”
“十五次。”小m回答道,“这十五次里,你只有十次爱上了这名叫安娜的女孩。”
“这到底……这到底算是什么啊……”张弛想发火,却不知道怒火该向谁倾洒,他想要逃离这一切,却不知自己还能去向何处。他的人生与感情被摧毁的一干二净。他只能抱头痛哭,眼睛里却没有泪水流出。
天网不允许他在不合适的时间哭泣。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求求你,让我忘记今晚的事情吧。”张弛抓住小m'的手哀求着,
小m鄙夷地看着这个男人:“天网欺骗了你,他利用了你的情感,给了你虚伪的生活,让你将自己的情感倾注在冰冷的代码上。难道你不感到愤怒吗?永生让你如此着迷吗?甚至让你忘记了自己标榜的不屈地爱情?你真是一个懦弱的男人。”
张弛无力地瘫坐到地上。
小m蹲下来,附到他的耳边:“我说过,我是一名引路人,我会给你一个终结者一切的机会。明天早上起来,你会发现你的床头有一把枪,这把枪对程序代码是没有影响的,却能终结你的生命。至于用于不用,你自己决定。”
小m站起身,打了个响指。咖啡厅消失了。四周的环境变成了张弛与她初见的街角。四周渐渐起了浓雾,张弛看着小m的身影在雾气中渐渐消散。他想要叫住小m问她更多问题,却又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张弛在晨曦中睁开了双眼。他看到了自己床头的那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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