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秋奔跑在被夜灯的昏黄晕染的校园马路上。
本应在夜色中沉静的旌兰大学，也被这不协调的人影打破。
一对十指紧扣，正处在热恋中的情侣，漫步在被满架子常春藤遮蔽的小道上。月色之下，弥漫着恋爱的清甜味。
这种清甜在某些人看来大概是酸臭味。
这样的情侣在这条小道上还有很多对，这样的小道在旌兰大学内也还有几条。
“让让。”
短促的喊声从情侣的身后传来，一个穿着简单，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男性正燃烧着似乎不应该属于他的运动细胞，表情凝重地侧身从男生旁边穿过，向前奔去。
是袁秋。
这没有礼貌的行为让这对情侣心生不满，好不容易才培养出的暧昧气氛也被袁秋搅得烟消云散。
旌兰大学的第一运动场开放到晚上十点，而且周末还会追加两个小时的时间，对喜欢运动的大学生们来说是极大的方便。所夜跑爱好者们大多会选择在运动场中这安全的橡胶跑道上奔跑，与约会的情侣互相不打扰。
本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这难得的约会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搅黄了。
男生心中一边在心中不断重复着咒骂袁秋这个捣乱者，一边在思考着怎么样把气氛重新拉回到之前的甜蜜，同时还要在表面上还要维持着不让恋人察觉出心中的不满的平静。
就在男生准备说出想好的缓和气氛的话语之时，纷乱的脚步声便从身后响起，光听声音，就知道这可不是五六个人就能有的阵势。
卧槽，有病吧？转头看着这后面黑压压的人群，男生一时语塞。
好好的约会，就被这群狗一样的人搅黄了？爱跑步不会去运动场吗？平时也没见有这么多人会专门跑到旌兰大学中默认的“情侣道”上跑步的啊？FFF团故意的吗？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啊！
对于已经熟络的情侣来说，这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一对交往不久，还处在亲吻之前的热恋之中的情侣来说，这一点点气氛的改变，或许就会让敏感的两人错失了一次加深情感的机会。
“麻烦让一下！”
虽然用上了“麻烦”两个字，不过开口之人的表情却丝毫没有打扰到了两人的歉意，反而冷得像铁板一样。
然而男生却不敢有什么抱怨。
毕竟这支奔跑的队伍中，都是面色不善，喘着粗气的学生，其中甚至还混了一名穿着制服腰挎警棍的学校保安。
这条小道的宽度是容不下一对还保持着暧昧距离的情侣和十几个正处在奔跑之中的青年并排的。然而要让这些人减速，排队从两人身侧通过，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男生灵光一闪，轻轻揽过女生的肩膀，把女生往自己怀中护去，同时，也后退了两步，贴在了道旁的常春藤架子上。
女生也没有抗拒，微微红着脸靠在了男生的怀中，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弱弱地搭在男生的胸膛上。
追逐的队伍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这对小情侣，只是匆忙地从两人旁边掠过，向前奔去。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这被常春藤遮蔽的小道上。
女生有些后知后觉地推了男生的胸膛一把，让自己离开了刚才作为避风港的怀抱，眼神飘忽在男生的T恤上，似乎在等待着男生说些什么，打破沉默。
“月色，真美啊……”
女生稍稍往上瞄了一眼，发现眼前的恋人跟自己一样红着脸，正透过常春藤之间的缝隙，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月亮。
“是啊。”
在男生的心中，这群不速之客带来的不满早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与恋人意外拥抱所带来的甜蜜以及一点点的，对这群家伙“神助攻”的感激。
……
袁秋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作为路人的情侣会有怎样的发展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他现在只想快点甩开这群来者不善的追兵，毕竟在便利店一天的打工工作就已经让他的身体感到极度疲惫了。
最近袁秋似乎不怎么走运。
距离上个租客退房已经两个多月了，父母留下的那套两居的主卧到现在也还没租出去，这一个月的房租损失让袁秋感到肉疼。
因为附近道路的改造，最近便利店里接货的时间也突然提前到了下午六点，即使袁秋已经下班了，也会被店长半强制半说服地让留下来帮完忙再走。
说起来，就算是以前， 袁秋大概也算是与幸运绝缘的那个人吧。
父母在他小时候便因为事故去世了，留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保险赔款被蜂拥而来的各种亲戚瓜分干净之后又四散而去，最后只剩下了一套留在旌兰大学旁边的两居室房产。
靠着房屋租金、当局补助和奖学金助学金，袁秋也总算是熬到了大学。
除此之外，在袁秋成长的途中，小灾小难也是不断的。最严重的一次，是小时候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被闪电劈中了后背。幸好程度不严重，才得以保全性命，只是在背上留下了一片醒目的闪电纹。
至于今天晚上对自己穷追不舍的这群人，袁秋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对。
袁秋一个转弯，跑过教职楼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些东西。
他大概有了点头绪。
事情还要从昨天说起。
像往常一样，晚上十点下班的袁秋从学校抄近路回家。在路过教职楼的时候突然感觉肚子不太舒服，就想去教职楼一楼的洗手间解决一下。
不过就在袁秋方便完准备提起裤子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隔间外传来。
“放心吧小李，这次保研的名额肯定有你一个。”
“哎呀不用不用，太麻烦了……那这样，你实在要来的话就周六来吧，到时候我把王刚和陈建立也叫上，咱们喝几杯，也让你们仨认识认识。”
“对对对，都是拜托徐老师的，你们是一批的，以后就要互相关照一下哦……”
声音来自袁秋的系主任杨鑫。
杨鑫歪着脑袋夹着手机，就站在袁秋对面的小便池前。教职楼的厕所只有半截门，他只要稍稍转过身就能看到袁秋。
袁秋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大气不敢喘地维持着即将提裤子站起来的姿势。
不过还好，杨鑫在哆嗦了一下之后，便随着一声拉链滑动的声音走了出去。在外面的水龙头传来的哗哗声结束之后，袁秋才轻轻提起裤子，小心地走了出来。
好像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交易了……
即便如此，袁秋也只打算把听到的这些东西烂在肚子里，不会告诉别人。吃饱肚子，平平安安从大学毕业，再把助学贷款还上，这些对袁秋来说才是重要的。
袁秋一边洗手，一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廉价的正义感，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啊……
袁秋关上水龙头，抬起头，镜子中出现了一个惊诧的面孔。
是杨鑫。
杨鑫咳了两声，把手机揣到兜里，走上前，拿过忘在了洗手台旁边的公文包。
“杨老师好。”
袁秋头皮发麻，但还是硬着打招呼。
“你是……袁秋吧？”杨鑫面无表情地从镜子里打量着袁秋，确定了袁秋的身份——毕竟拿过助学金与奖学金，这个勤工俭学的学生给杨鑫留下的印象还是蛮深的。
“嗯。”袁秋点头。
“那个。”杨鑫开口：“你……”
不过杨鑫还没有把话说出来，便从楼梯拐角处走来一个人，看见了杨鑫，打招呼道：“杨主任，这么晚啊？”
是另外一个老师。
“啊，周主任，你也是啊。”杨鑫的嘴角不可察觉地抽了抽，然后换上了一副笑脸。
“这不跟你一样刚忙完么？”周主任说道：“今天你限号吧？走，我送你回去？”
“正好。”杨鑫笑道：“那就多谢了！”
杨鑫又转过头，对袁秋说道：“这样，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到时候我们再说些事情，明天我全天都在的。”
全天都在这四个字的发音比较着重。
杨鑫以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当上了袁秋他们系的主任，自身也是有一定能力的，在学生之中留下的印象也都还不错，只是没想到，这种人居然也会搞这种私下交易。
更何况，杨鑫还把持着校内奖学金与助学金的审批权，这种人，是袁秋万万不能得罪的。
如果周主任不出现的话，袁秋或许就能当场解释清楚。
实际上杨鑫也是考虑到不知态度的袁秋，万一他在周主任面前多嘴，可就不好办了，所以才会先行离开。袁秋知道了倒是无所谓，但是让周主任知道，那就不太合适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充满意外。
上午满课的袁秋在下课之后立刻跑去了杨鑫的办公室，不过赶上了饭点，杨鑫自然是不在。等了一个钟头，才被老师告知上面来了领导，杨鑫参与了接待，整个中午都不会在办公室。
于是袁秋连饭也没吃就去便利店打工了，在袁秋走后不久，杨鑫就回到了办公室，一直等到了下午六点。在六点整的时候杨鑫终于按捺不住，查到了袁秋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得到了“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
袁秋这边则是刚刚下班，在店长虚伪笑脸的拜托之下参与到了卸货的工作上，电池不耐用的二手手机静静地躺在袁秋的储物柜，错过了杨鑫的电话。
搬完货，随意吃了两个便利店即将临期的肉包子，时间已经来到了二十点整。袁秋揣着没电的手机，有点不安地往学校走去。
希望杨主任还在学校吧……
在这之前，杨鑫在尝试拨打了袁秋的电话三次宣告失败之后，终于叫来了学生会的几个跟他比较熟识的学生，拜托他们“寻找”一下失联袁秋。
杨鑫甚至已经在思考自己在保研名额上做手脚的事情被捅出去之后的对策了。
或许是焦虑的心情让杨鑫的语气缺乏了亲和力，被拜托的学生恰巧又是一个喜欢脑补的人，这个学生就下意识的认为，这个袁秋应该是犯了什么事情。
所以这个学生就带着一种追击罪恶的情绪，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一些学生会的成员。
“这个人……他干嘛了？”
在众人即将出发之前，有人好奇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呢……”
“听说是犯了什么错误？”
“打架吗？……”
“好像是逃课吧？我前几天听到杨老师在说来着……”
“这是要找他算账了吗？”
突然展开的对话让学生们对“找到袁秋”这一任务的理解有了些许的偏差。
在偌大的旌兰大学校园内找到特定的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是这群学生们的运气显然比想象中的好多了，在学校的大门口，一个穿着朴素的人影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袁秋？”
有人尝试性地喊了一句。
袁秋听到声音，一愣，偏过视线，扫到了一旁的学生会成员。
“是他！”
众人纷纷上前。
不知是由于疲惫造成的错觉还是校门前刺眼的灯光带来的视觉偏差，这些看上去“来者不善”的青年们让袁秋心中立刻产生了警觉。
“你就是袁秋吧？”
语气当然不会跟热情沾边，虽然是很普通平淡的语气，但是在十几个人即将包围过来的压力之下，传到袁秋的耳朵里却充满着挑衅的意味。
袁秋拔腿就跑。
校门口，十几名学生会成员目瞪口呆。
总之，事态已经发展成了十几名学生会成员加上一名在校门口察觉到不对劲于是一起跟过来的保安追逐着一个已经陷入疲惫但是体质明显高于普通大学生平均水平的袁秋在校园内追逐的情况了。
虽然袁秋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些人是干嘛的，也很想停下来跟他们好好解释清楚。不过转头看了看已经被“袁秋的逃跑”这一行为坐实了“袁秋大概是犯了什么事”这一猜想的众人们奔跑中扭曲的面孔，袁秋却跑得更快了。
他可不想被一群大汉按在地上摩擦。
不知不觉，袁秋已经领着众人踏遍了旌兰大学的各个地点，绕了一圈后，即将跑回最开始的校门。
看来要去派出所才能救到我了？
袁秋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乱想之间，袁秋已经跑出了学校大门，然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身后追兵的情况。
但是这些人居然停下了脚步？
袁秋有点奇怪。
这些人的表情，虽然都是扭曲着，喘着，不过为什么会从略带愤怒的扭曲变成了惊恐错愕的扭曲？
他们张嘴，叽叽喳喳的，在喊着什么？
挥手干嘛？像猩猩一样……
这滑稽的场面让袁秋有些想笑，直到他转回了他的头。
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就在袁秋身旁响起，有些老化的刹车鼓死命地压制着高速转动的轮胎，橡胶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贯穿了袁秋整个身体。
大货车？
这里怎么会有大货车？
……道路改造？
袁秋突然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似乎是因为明白了自己的“死因”。
然后，袁秋放弃了思考。
……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所有声音突然消失了。
袁秋停在了路中间，睁开了因为恐惧的反射而自然闭上的眼睛。
转过头，大货车静止在了袁秋身前不到两米的地方，炫目的车灯晃得袁秋皱起了眉头，让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一阵无力感从小腿肌肉反馈而来，袁秋后退的第二步并没有踩稳，脚下一虚，坐倒在地上。
驾驶室中叼着烟头的司机瞪大眼睛，惊讶到有些狰狞的面孔定格在沾满灰尘的挡风玻璃后面。
袁秋缓缓转头，看向校门口，同样的情况也在那些人身上发生了。
时间……静止？
长时间奔跑的疲劳以及遇到危险突然分泌肾上腺素之后所来的后遗症也开始显现出来。袁秋头脑有些混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咳。”
从身后传来的清嗓的声音意外的清脆，在这绝对安静的世界之中又是格外的突出。
袁秋仰过脑袋。
因为车灯而显得亮眼的金色与白色充满了袁秋的视线。
大约一米六左右的人形，还有金得有些发白的长发与雪一样的奇怪长裙，以及因为袁秋倒转的视界，所以无法分辨美丑的平静面孔。
外国人？
袁秋侧过身体，正视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奇怪少女。
“Excuse me，Where is this？”
袁秋愣了愣，有些迟疑地答道：“……China。”
少女歪头，像是思考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袁秋，从微微瞪大的眼睛中表示出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中国？”
字正腔圆，没有一丝外国口音的汉语。
袁秋点头。
少女往前走了一步，笋般白嫩的赤足上，沾上了一些黄泥。
然后，少女闭上了眼睛，无力地倒向了袁秋。
袁秋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接住了少女。
……
大货车停在了旌兰大学的门口，司机愣了愣，似乎在回想着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最终他也没有想起刚才突然他差点撞到人的这个事实，一脚油门，留下了刚才因为急刹车而产生的一地胎痕。
学生会成员们也愣在了大门口。
手机铃声打破了沉默。
“喂喂，杨老师啊……噢……没有找到……”
……
袁秋触碰到少女的瞬间，立刻感到一阵眩晕。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无比熟悉的自家客厅中了。
而这个少女，已经趴在了袁秋的胸膛上。
以两人为中心的地板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荧辉，几秒之后悄悄散去。
袁秋忐忑着低头打量起这个少女来。
还处于混乱的大脑无法想出除了“好看”之外的第二个形容词。
少女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皮颤了颤，似乎有要苏醒的迹象。
袁秋屏住呼吸。
少女睁开眼睛，碧蓝色的眸子平静地盯着袁秋。
袁秋的心跳开始加速。
“那个。”
少女开口了。
袁秋竖起耳朵。
“……请问你能给我十吨黄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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