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被啪嚓踩断。
零落的花瓣,在脚印中深深嵌入泥土。
乌云开始聚拢,
有风流过挂在腰间、雕着落樱的刀鞘。
一把打刀,一把胁差
左手按在其上,微微汗湿。
夹道的灌木和几棵樱花树颤抖着。
要下雨了吧——
我没有停下脚步。
说起来,那一天也是这样啊。
二月、寒绯樱初绽的时节,
和青梅竹马赏花归来,
少年少女的影子被斜阳拉长交汇,
分手后残留的雀跃,
却是直接从天堂步入地狱——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夹杂着甜腥的花香,
残肢、残肢、残肢、血
如同难以为继的噩梦边缘、刀剑的痕迹撕裂了道场
血迹如花吹雪般飞散泼溅。
一眼认出父亲的大手,
布满老茧的、剑术达人的手;
温柔抚摸我的头的手;
教导我时打在我身上的手;
教我剑术、教我为人的手;
——直到断在地上也没有放开爱刀的手。
以及血肉模糊的、不成人形的一团东西。
头颅是被拿走了吧。
甚至没有自觉自己惊人的、还有理性的思考
翻滚的胃液一度压制了泪腺
茫然地向内院走去
盛放的寒绯樱
比花瓣更红的血浸透了横七竖八翻倒的盆栽
血红色的女人靠在树干上、背后是下滑时拖长的血迹
三位父亲的弟子
一位倒在在女人身前
一位像是飞了出去、撞碎了另一头的房门
还有一位就在我的脚下
女人——我的母亲握着短太刀
为了不受屈辱而自己切腹吗?
没有人替她断头减少死前的痛苦
肠子、以及搅成一团的内脏尚未被蝇营狗苟盘踞
花瓣是一个女人尊严的最后见证
——然而不整的衣冠已经说明了发生了怎样残虐而变态的兽行。
弟子被斩裂的衣衫与创口旁还有无数的淤青
反抗、守护、挣扎、无力
无力垂落的刀
无法守护的一切
沉默地贯堂而过的早春寒风不禁令我一个寒噤
有水滴落下,是雨吗
反正不是眼泪
我没有眼泪
我还寻找着另一个人,即使我的感性强烈地抗拒着面对
我无助、却又毫不迟疑
撞开一扇扇闭锁的门
园艺的老爷子带着惊愕与愤怒定格在仓库门前
厨房里的女佣如面粉袋般扑倒在灶头一动不动
我疯了般搜索遍每一个角落
我疯了般绕着家奔跑
我疯了般、跌跌撞撞地在小路上奔跑着
夕阳被乌云掩埋变得冰冷
七零八落的落叶与花瓣
天空代替我放声大哭
那一日,我没有泪水
那一夜,不合时令的豪雨将花瓣尽数粗暴地扯下
那以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妹妹
十年
懵懂无知的少年到胡子拉碴的浪人
从树苗到擎天的距离
我当然擎不起天
如果饮下雨露能成为参天大树
那饮下泥泞与仇恨呢?
说到底我也只是苟活于泥沼的蛆虫吧
为了生存
为了复仇
为了微渺的希望
没拿刀的右手轻轻摸了**口的吊坠
阴阳鱼的一半,尖角早已被岁月磨平
另一半的主人在哪里呢
我拉了拉面罩,压低了斗笠
血液流过全身的伤疤隐约有烧灼的感觉
浓稠的云层中传来轰鸣
嵌着花瓣与碎石的小路激荡起阵风
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一步,两步
每往前一步,心中的感情就会减少一分
思念也好,痛苦也好,恐惧也好,
战士是不需要感情的。
正如武器不需要感情。
父亲说,剑士自己就是一把剑。
老师说,暗杀者自己应该是最锋利的匕首。
我是剑士,我也是杀手。
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我也许是商人,是农家,是官僚,是学者,
或者是继承父亲的道场、教导徒弟,
或者只是十年前,曾经天真的想过的、开一家点心屋。
——直到十年前,我舍弃了这一切
或者说,“被”这一切舍弃。
我舍弃了身份、舍弃了自我、舍弃了理想
舍弃了爷爷传给父亲、父亲传给我的野太刀术
从此十年与打刀暗器为伴
以至于在“工作”的时候,我连人性也可以舍去
——我,早就不是人了
只是杀戮的人偶
我需要“工作”
我需要活下去,我需要钱
钱能买到情报
复仇的情报、不知是否在人世的,妹妹的情报。
我挖过矿、织过布、放过羊、
咽下麸皮多于粮食的饭
饮下混着泥沙的水
但是都不够,远远不够
直到“老师”给了我一把刀
一把我从未用过、却又无比亲切的刀
比父亲教我用的野太刀短得多的打刀
一把寒光能照亮我的黑夜、却又引我走向更加幽邃深渊的刀
因而我甚至抱有期待。
任务目标与手中情报指向了同一个组织的期待。
我消去感情,却无法平复高鸣于胸腔的心脏。
如夜色般暗沉的午后
碎石间丛生的野草倒伏在狂乱的风中
和老家道场不同的、晚春的八重樱
逆着风头撞上一阵花雨
我被风吹得有些眯眼
云层更加浓稠了
穿过樱花雨
巨大的八重樱树下开阔的荒原
如果路上我遇到了樱花的雨
这大概就是樱花的暴雪吧
所谓“樱吹雪”的描述在这一刻终于具体化
——如果我是诗人,我当立刻停下脚步吧
但是回旋的花瓣、暴雨、风或者石子对我而言
和我从未见过的巨大樱花树一样
只是舞台的布景
舞者是不会、也不该去在意布景的
是的,我只需去考虑如何起舞
如何与对手共舞
如何走向完美的谢幕
作为杀手的几年里
我杀过各种各样的人
也保护过各种各样的人
我穿越了无数的战场与修罗道
——但是与人决斗,却是屈指可数
匍匐于暗影中却终有一天能站上舞台中央
莫名的仪式感
草木的嘈杂为我鼓掌
疾风与滚石为我喝彩
主动送出地狱单程票的人竟然也能收到死神的邀请函
其实我还是很意外的
双方都是杀手,却要以武士的姿态相交
停下脚步
不知男女,不知长幼的白衣人
同样裹着面巾、带着斗笠
不知是否回应着我的视线,面向着我
即使此刻身为武士,隐匿身份的本能也还在
我也是,他也是
但是隐匿的只是自我,作为杀手的身份无需确认
一黑一白的对峙,如同棋盘上最后的黑白二王
——如果继续对视下去,是不是也能按照规则判为和局呢?
很可惜,我没有这个打算
对方既然主动下战书,也应该没有这个打算
不知是谁、点名让两个或许永不会有交集的杀手决斗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还真是棋子呢
但是任务总归是任务,
虽然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奉陪这场闹剧的理由
虽然除开任务,现在的我便是一无所有
他也一样吧
面对的两人从言语到眼神都没有交集
十多米的距离如黑夜与白昼的界限不可逾越
双手握住一长一短两把刀的柄
对方则是缓缓从背后拔出一把长刀
——野太刀,几乎绝迹的、鲜有人能驾驭的大太刀
接近有一人长的刀
曾经的我也挥舞过的刀
父亲的刀、爷爷的刀、刻在血脉中,却又被我舍弃的刀
落樱在地面回旋着、与尘土、与碎石一起
风更大了
不知为何眼前浮现某个女孩子的笑容
如樱花般美丽而又虚幻的笑容
一触就会零落的笑容
我想起她的歌声
比刀剑相交更为清脆
比花瓣坠落更为柔和
她头发的触感
和粗糙的、裹着布条的刀不同,
和在地面挣扎匍匐时满手的沙石不同
——我的妹妹,即使过去十年
我依然能清晰地勾勒出你的面容
一滴、两滴
取代花瓣的、真正的雨
沿着斗笠、沿着刀鞘滑落
仍然一动不动的两尊雕像,毫不在意越来越大的雨
终于,一道闪电——
是天神奏响开幕的编钟,还是刀剑相交迸发出直指苍穹的火花?
只是本能般,随着雷鸣踏前而出
双刀与长刀一触而退
有些沉啊
皱了皱眉头,
比想象中更为沉重的斩击让我想起了父亲
我压低身子,反手将胁差护在面门前作防守状
第二记斩击毫无迟疑地袭来。
微妙地扬起嘴角
长剑与短刀交会的前一瞬间
倾斜胁差,将千钧的力道牵引到身侧
虽然十年不用,但是儿时就深深写入肌肉记忆的东西,又怎么会轻易忘却
攻击距离、攻击时机、优点和劣势
交手的瞬间,我便理解了胜利的必然
但是这股烦躁感是怎么回事
牵制性地用打刀斩过去,如预想中一般只是逼得对方有些失去平衡
是太顺利了吗
不过我自己也知道,到目前为止都只是试探而已
我在慌什么
被斗笠和面巾裹得严严实实的脸颊有些湿润
接下一刀后有些麻痹的左手微微颤抖
对方顺着刚刚的势头已经退出了攻击距离外,
回到原点
不同的只是,我确信我能赢
还有一股比刚刚更甚的不安在弥漫?
几片花瓣裹挟着雨水黏在我脸上、黏在我刀上
深呼吸
眯起眼睛
豪雨与樱花与大地与天空全部虚化
只剩下清晰的、白色的轮廓和野太刀
向前猛地踏出一步——
对方立刻举剑相迎
——左手将胁差插回腰间,拔出三枚手里剑
作为杀手的我,根本没必要完全配合这种磊落到如过家家般的决斗游戏
无法闪避的近距离
一瞬间愣住的白色身影
地面乍然升起一轮月牙
如新月高悬般的一剑
由下向上的挑击完美地击落了三把飞向自己的暗影
直指苍穹的新月之巅
——也是我在等待的机会
下一道惊雷
由于惯性无法收住的野太刀的轨迹
放掉胁差、双手握住打刀的刺击
贯穿
被雨水浸湿的白衣瞬间被绯红晕染
不甘的野太刀重重落在我的肩头,斩进我的皮肤,却难以更进一步。
几乎同时盛放的两束鲜花逆着雨幕飞舞
撕裂的疼痛因飞速的失血而有些冰凉麻木,
但指尖却能清晰地捕捉到越来越微弱的、被刺穿的心脏的脉动
千钧一发,我赌赢了
我赢了,
活着的喜悦、能在修罗道上继续前行的喜悦——
——如果我没有看到那个东西的话。
我赞美命运
无数次的绝处逢生
无数次从修罗道中归来
可是这一刻,我诅咒他
诅咒该死的命运
诅咒我自己
——不,我或许连诅咒的意识都不曾有吧
无力垂落的斗笠
难以置信的、水蓝色的眼眸凝视着我不知何时露在外面的、脖子上的吊坠。
一半的黑色阴阳鱼
樱花般的绯红发丝被雨打湿,粘着花瓣
这本来只是一次任务
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任务
本应该没有任何特别、任何巧合的任务
可是为什么,我松不开手呢
保持着贯穿对手的姿势
沉默地淌着血
我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呢?
为了复仇一路走来的我
为了情报而接受所谓决斗的我
雨渐渐地停了
淡绯色的八重樱被染得血红
夕阳带着最后一缕冰凉的湿气掠过重叠的两人
我所想要拯救的、
我所想要保护的
我所杀死的
将我杀死的
斜阳里,被斩裂的一半白色阴阳鱼
如同落樱般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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