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九翼兽之所以叫九翼兽，是因为它有九只翅膀，第九只翅膀在它的头上，看上去像一只菌菇的薄薄的伞盖，但是上面确实覆满了羽毛。
「没想到你真的能飞起来啊。我来找你的时候，就听过许多关于你的传说，在这其中，就有人说你能自由飞行。」
「对于召唤师来说，这是常识。就像骑手驾驭马匹，我驾驭的不过是会飞的马匹。」
「但是我还是第一次坐在这种坐骑的背上。」
「那就好好享受吧，洁黛特爵士。说起来你说听到过许多关于我的传说，都是什么传说？」
「他们说你曾与人比拼射箭，射中了有树冠和瀑布遮蔽的，崖上的莲花。」
「那是我追求一个猎户的女儿，他父亲出题刁难我。于是我就把这朵花摘下来送给她。」
「你追到手了吗？」
「哈哈哈，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还有吗？」
「他们说你被恶人欺骗饮下毒酒，同行的伙伴里，只有你一个人饮毒而不死。你真的百毒不侵吗？那是剧毒的草，又浸泡过毒蛇的牙，和毒蜂的尾针。」
「那是因为我把毒酒封存在喉咙里，不让它掉入胃中，出了酒馆，我就把毒全都吐了出来。」
「这比你有百毒不侵的身体，更加不可信。」
「我也是这么想的，爵士！」
九翼兽直接带他们飞过了特尤莫山，戴格山，甚至飞过了阿格隆河，在河的对岸，它降落下来。
森林极深邃，极昏暗，像是浸泡在泥浆里，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颜色来。空气湿润，粘腻，又非常冰冷，只是往前迈出一只脚，她都觉得不适。
她偷偷看向骑士，骑士不知道何时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他开始紧皱着眉头，眼睛总是眨动，身体也紧绷起来。这让她意识到，他们已经接近了危险的最中心。
以及成功的最中心。
她虽然害怕，但是一想到将魔女找到和杀死后，她就能得到爵位和自由，后半生能无忧无虑地生活，那快乐就将恐惧彻底压倒了。
她跟着骑士行进。
和一开始在山里总迷路不同，骑士对这里更加轻车熟路，只是走在路上，她总能听到树叶抖动的簌簌响声，可是这里感觉不到一丝风，树叶为什么会响动呢？
「你知道多少关于这个森林的事？」
「说实话，什么都不知道。」
骑士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敢来了？」
「有人为我狩猎魔女，我还需要什么准备吗？还是说，你没自信保护我？」
「……果然是大小姐才能说出这种话。」
「你总叫我大小姐，我不太喜欢。」
「好吧，洁黛特爵士！」
算了，她想，这总比「大小姐」和「美人」强。
但她又说：「不过我只是不知道森林的事，我知道魔女的事。我看到过魔女的肖像。」
「听说她从不出森林。」
「可她使役恶魔跑出森林，挖出过许多孩子的内脏，又把自己的肖像贴在死者的身旁。」
「那一定贴了很多，你现在带了吗？我还没有见过。」
「没有带，我带不了那些东西。不过我记忆力很好，一看到魔女，就知道一定是她。」
「所以，是丑是美呢？」
「你连魔女的容貌也要一探究竟吗，风流的黑骑士？」
骑士笑着说：「那我就给你讲讲我知道的事吧。许多年前，这森林里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村民们一般乘船从阿格隆河前往外界。那个时候，林中的村落还是经常和边境上其他的村镇来往的。」
「那现在呢？」
骑士沉默住了，叹了口气。
「不在了吗？」
「也许不在了。这么多年来，邻镇的人再也没见过从森林里走出来的熟面孔。」
「不，说不定在吧……」
骑士问：「怎么这么说？」
「你看那边……！」
爵士预备役伸出手，指向他们的右前方：「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村落？」
骑士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灰色眼睛中的瞳孔不可抑制地紧缩：「神啊……」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呢？骑士全身都颤抖，每走一步都艰难，他小心翼翼地踩在泥泞的土上，动作慢得甚至给了人一种爬行的错觉……
他们越走越近，雾气越来越淡薄，那片空地上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清晰浮现，像是有人撕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纱，最后将美丽的胴体彻底展现出来——
骑士兽一般嘶叫了一声，向村落飞奔而去！
他脸上非常湿润，可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雾气，还是因为泪水的浸润。
女人见他加快速度，自己也只好跑上去。可她的速度比不过他，费尽力气才随他之后到达了城镇门口。
河水的一条极细的支流从村落前经过，走过那个破旧的木桥就到达了村落。他们走过了桥，在视野里，看到了一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行走的老妇。
她已经很老了，很胖，很矮，佝偻着身子，连**都垂落到肚脐上。她皮肤布满褶皱，看上去像一个行走的树妖，还没褪去树干的纹路。
那老妇抬起头来，用风箱似的怪异的声音问：「你回来了？多雷斯——」
骑士的脸上出现了像是忍耐巨大痛苦般的表情，但他没有理她。他继续往前行走，那妇人伸出手去要抓他，但是没抓住他，也没抓住碧眼女人。
「她认识你？」
「不，认错人了。」
这个时候，从村落的深处又由远及近地走出来一个抻着脖子四处张望的男人，那男人发现了这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来，说：「妈妈，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去，要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那，那不是多雷斯吗？」
「那不是多雷斯啊？妈妈，你认错人了，这分明是多雷斯的弟弟。」
骑士止住脚步。
他惊讶地看着抻着脖子的男人。那个男人本来脖子就很短，像是想用人力将其抻长似的。
「罗亭，你居然……」
骑士的嘴唇又在颤抖了。他声音含糊又干涩，夹杂着剧烈的呼吸。
「多勒尔！是你。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天哪，我的好多勒尔，看你这威风的铠甲，和美丽的女伴，你已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真为你高兴。」
名叫罗亭的男人，热切地抓住了骑士被银白铠甲包裹的手掌。
「我怎么会不回来呢。倒是你，许多年都没有改变。」
「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罗亭凸起的眼球也泛起红，「要不要到我家喝酒？我前年酿了好酒，还埋在梧桐树下——」
骑士摇了摇头：「我先在村里转转看看。我毕竟许久都没回来，没想到，没想到，村子现在这样好……就像我许多年前离去之前一样。」
罗亭满口答应，他送他树精似的母亲蹒跚地往回走去。
等他们走远以后，爵士预备役才问：「他是什么人？你和他认识……他说你许久没回来，你原来是村子里的人？你住在有魔女的林中的村子里，而且你不是说这村子许多年前有，之后……」
「是的。我在这里长大。」
「你刚才骗了我？」
「没有办法，洁黛特爵士。因为我说我从这森林里长大，那你一定不相信我。」
他们往村落深处走去。在村落的最中心，就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人们的居所，围绕着树搭建而成。
「我在这里长大，多雷斯是我的亲生哥哥。但是他死了。他被这林中魔女所杀。不仅是我哥哥，整个村子都遭受了厄运。魔女放了火，将村落烧毁，又将村子里的人都抓到河边，我再也没见过他们。那天只有我和哥哥出村玩。我本来以为他们都死了，没想到……没想到都还活着吗。」
黑骑士罕见地表现出温柔又脆弱的神情。他真的还是个少年，碧眼的女人想，少年人总是流泪。
「我带你去我家原来的地方看看吧！说不定，我家还在。他们逃出来了，也许我的父亲也在。他不像罗亭，他应该很老了。罗亭因为丑，所以丑得看不出年纪。」
可是走到半路，天就黑了。因为没有视野，骑士也开始摸不清道路，带着她在村里乱转，却一直没找到他记忆里的家。
不远处亮起火光，一个包着头巾的中年女人举着火把，缓慢地往这边走来。她走的慢而奇特，姿势让人看着有些发笑。像是跛足。
中年女人走近了，奇怪的是，她的面孔藏在头巾的阴影里，火把也照不亮她的脸。女人走到他们身边，停下对他们说：「你已经在外面逗留这么久了，还不回家吗？」
不知道为什么，将来的爵士总是觉得她的声音极为阴郁，怪异。
那怪异的声音继续说：「你旁边的这个女人是谁？我们村子从来不喜欢有外人进来，你应该知道吧？」
骑士忽地将她的手牵起来，扬起一脸笑意对中年女人说：「这不是外人，是我娶回来的妻子！」
「……谁是你妻子！」
这家伙怎么无处不在地占她的便宜！
「……是吗。」
头巾里的声音更加低沉了，像是留声机突然坏掉似的，她沉默不语。
骑士趁机拽着她的手，带着她往中年女人来的方向走去。两边擦肩而过，中年女人突然说：「玩够了就早点回去吧，你的母亲在家等你很久了。」
然而她万万不曾想到——
下一刻，骑士从腰间拔出匕首，直接从背后割下了妇人的头！
火把和无头尸体顿时摔落到地上，可在摔到地上的一瞬间，只剩下火把！
那妇人分离的头和身体，化作两股烟气迅速逃走！
「什么情况！」
「你还没看出来吗。那不是人类，那是幻兽的化形！」
像是应和他的话语，从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嘶吼，随后从四面八方涌来无穷无尽的幽魂！
「站在我身后，爵士。」
骑士解放了黑色大剑，挡在了碧眼女人的身前。无穷无尽的幻兽冲过来，凄厉的叫声不断在他们耳畔回响，被切断了一只又来一只，它们太靠近了，都在虚空中张开漆黑的嘴，展现出血红而带粘液的獠牙，简直像要她和黑骑士尽数咬碎的狼群。
「我来帮你！」
说是帮他，其实也是为自己抵御危险。幻兽太多了，他一个人杀不过来，漏网之鱼一口咬到她的肩膀上，险些活撕下一块肉来。
那些幻兽真的要杀她。
「省些子弹吧，我的雇主！」
「你以为只有你的剑有魔力吗？」
她携带的火枪是斐科拉家族的传承之物，杉树和云莓是家族的纹章。纹路能吸收阳光的魔力，又存储在弹匣之中备用。
但是，也只有在太阳的照射下，它能够不眠不休地战斗，而如今已经入夜。
可碧眼的女人说过，她很强运。
在弹匣最后的魔力释放完毕前，幻兽们停止了攻势。
「没有了吗？」
「不知道。但是我杀死了这么多幻兽，应该能暂时支撑一会了。」
「是魔女……做的吗？」
「没错！」
她捡起火把，火光照亮了他微微露出来的牙尖。他笑得天真而残忍，灰色的烟雾在他眼中流转，兴奋感几乎要从中满溢出来：「这就证明，我们已经到了魔女的巢穴。」
「你为什么会发现这是魔女的诡计呢？」
「我母亲许久之前就死了，她怎么可能会在家等我回去！」
可下一刻，远方传来一声低而柔弱的啜泣。
「多勒尔，多勒尔……」
啜泣声低语着黑骑士的名字。
「多勒尔，我的爱子啊，母亲明明一直都在这里啊……」
骑士脸上的笑意越发残酷，他伸手指向高处：「声音从那里来的，那里就是魔女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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