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审判官对着牢笼内的少女，提出这个无比巧妙的问题。这个问题相当于在直接问，少女到底想选择何种死亡的罪名。
如果回答为肯定，那么就能判定少女是异端。因为教条之一，是无人能肯定自己受到神的恩典。
如果回答为否定，那么本身就已经等同少女证明自己有罪，她并非是受到天使的示意，来拯救法兰西。
然而，少女却没有片刻的犹豫——
“若我还未在神的荣耀下，我希望天主能赐予我，若我已身处其中，我希望天主仍给予我。”
名为贞德的她，几乎是在下一刻，就已经给出答案。
质问她的人都目瞪口呆，只能选择暂停本日的审问，将她押回大牢。贞德并没有感觉到一丝轻松，这种日子，她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天，也不清楚什么时候才到头。
但她一样在坚持。
和往常一样，笑着向守卫道谢，取来自己那份苍蝇环绕的正餐。吃馊掉的食物对她而言，并非稀奇的事情。但与魔女一起的时光，让她差点忘掉这种感觉。
她赶跑苍蝇，准备喝下第一口粥时，一个白色的包袱落在她身前。包袱的结被自动解开，里面是新鲜的面包、热腾腾的粥与牛奶。
“魔法还真是便利。”
贞德抬起头，理所当然是自己的友人，唯一的友人。
魔女。
这是为贞德特设的监狱，除了她这唯一一个的囚犯与魔女这不速之客，其余所有人都已经陷入昏睡。
“走吧。”
魔女的话不存在所谓的选择项，单纯只是对贞德的命令。
“我要留在这里。”
贞德跪坐在地，享用友人带来的，久违的正餐。
“审判官只为取对你不利的证词，等到他们耐心耗尽，你就会被送上火刑柱。”
黑色高高的尖顶帽之下，隐藏着魔女百感交集的眼神。
“说起审判的话，我今天可是吓了大主教一跳。”
贞德隔着牢笼，如同日常谈心那般与友人交流。与魔女相伴的数年，她从目不识丁，逐渐成长到现在这样，依靠语言漏洞等技巧，驳倒大量试图引诱贞德不良发言的神职人员。
“来自法国的主教，可是等着为你这个法国英雄判死刑。”
黑斗篷的包裹内，魔女因愤怒而颤抖。
“那样的话，我反而能解脱了。”
贞德仍旧波澜不惊地笑着，将餐具都整理好，放回白布内。
“这种地方可看不见海。”
“是啊，真想亲眼看一次。”
“那就回家怎样，我的连衣裙刚好多出几百条，需要你来试穿。”
“你的魔力最多也只能杀十三个人吧。”
“那我把这里烧掉，引起混乱就能趁机逃跑。”
魔女的尖顶帽在右食指上旋转，她似乎以为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的心情。
“可我走，贞德就会死掉。我死掉，贞德就能活下去。”
贞德隔着铁栅栏，正面站在自己的友人身前。只要她仍是部分人的内心支柱，仍是某些人的希望，贞德就绝对不会死。哪怕遭受不公平的审判，得到不公平的待遇，甚至为此而死，贞德都无妨。她生命的价值，已经超越了自身。比起那些前后矛盾的罪名，作为换取和平的商品，如果贞德大动干戈地从神职人员手中逃跑，反而容易成为对方大做文章的支点。
所以，她要为他人的祈愿而死。
“营养不良还能发育，真是了不起的天赋。”
魔女眼前的女孩，已经在不知不觉的时候，长得比她还高。
“有时候还是能吃好点的。”
贞德的双手从牢笼的缝隙伸出，与魔女十指相扣，互相感受对方的体温与心跳。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你根本就不算什么圣人。”
“因为我是骗子，这是我的忏悔。”
“你从不欠法兰西什么。”
“可我欠你。”
“……”
魔女一言不发，她大概已经想到，或许自己最初的那一点，已经搞错了。
“最开始，大家为了让我逃跑而牺牲，但我却因为害怕，躲在家里的衣柜中。我根本就没打算要救你，也救不了。而你却因为这份善意，温柔地对待我这么久。”
“那你应该好好出去和我说。”
“但是，这也是你教与我的事情。”
“什么？”
“前进。”
“……”
“是你告诉了我这个可能性，让我能勇敢迈出那第一步。我曾经只是停止的时钟，是你拨动了我的指针，是你让止步不前的我，还能望向远方。所以，我要前进，即使头破血流，我也要前进，即使前路坎坷，我也要前进，即使在这尽头什么都不会有，我也要前进。”
“你只是查理七世交易的商品！”
“即使如此也要向前！一步！再多一步就好！你让我心存希望的那片海，到底是否存在于这条道路的尽头，我想自己亲眼见证！”
圣女的声音越发激昂，而魔女也不再反驳。
她的成长已经超出她的预想，她的依恋也超出她的预想。
她知道她心意已决。
她知道她难以割舍。
即使如此，她要向前，即使如此，她也要向前。
既然如此，只能向前。
“永别了。”
魔女按下帽沿，掩盖自己的眼神。
“愿我们再也不相见。”
圣女收回双手，享受珍贵的歇息。
自己永远也无法预测到自己能成长到哪一步，贞德的每一日，都在体验这句话。
最终的最终，她被引出牢笼。
她和她都知道的，遥不可及的那一天，终于来临。
贞德抬起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她笑着说——
“天气真好。”
从没预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自己能笑着为他人献出生命。
她笑着向引导自己的人问好，然后跟随着士兵，踏上自己所期盼的，命中注定的道路。
真漂亮啊，这座城镇。
女孩感叹着。天空也好，建筑也好，石路也好，一切都那么漂亮。
如果自己的死能换来国家的和平，她又何足畏惧。
“魔女！”
“快去死啊！”
“你真的是骗子吗！”
道路两侧挤满了人，有的相信她，有的怀疑她，有的用石头砸向她。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微笑以待。
微笑着，向前就好。
贞德被捆在火刑柱之上，虽然看不见，但她确实感受到来自友人的视线，也似乎能共感到友人的那股悲伤。
但是，果然还是好寂寞。
都到了最后，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十字架！谁能给我十字架！”
她朝着四周大喊，片刻后，一位容貌毫无特色，如同随时都能融入人群中那般的男性，走在她身前。
“白痴。”
对方如此说道。
她知道，这是她，
“海，很漂亮吗？”
她这么说道。
然而，递出十字架的，不是她，是她。
是贞德。
当着所有人的面，如同嘲笑这个世界那样，魔女与圣女，互换了。
魔女被捆在火刑柱上，接过圣女的十字架。
“等等！停下来！她不是贞德！”
贞德大喊着，想解开魔女的锁链，但士兵随即拖住她的两臂。
“我才是贞德！我才是！我才是！我才是应该死掉的人啊！”
她嘶喊着，可声音却仅有自己能听见。在周围人的眼中，贞德只是一个容貌毫无特色的男性。这种妨碍处刑的做法本该是死罪，只是，法国的皇后特别交代过，这个中年男性会得到特权的招待。因此，士兵只是将贞德擒在一边。
这就是魔女最后的魔法。
魔女用着圣女的脸孔，疯狂地大笑。
火把被丢下，煌煌的火光引发的浓烟，覆盖了魔女的身子。
“我才是贞德！我是魔女！”
无法吼出的话在贞德内心回荡，她眼前的景物已经被泪水模糊。
不该是她的。
不该是魔女的。
因为。
魔女才是最想看海的那一个，而她，却一直都在等待着贞德。
她在笑，为自己的死而大笑。
她在哭，为自己的生而痛苦。
据传闻，贞德的遗骸被二度燃烧，然后撒入河中，避免被人收集其骨灰。
数个月后，一个女孩来到海边，一言不发地将改变自己命运的那把剑，沉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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