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什么情况?我哆哆嗦嗦地放下报纸,手仍止不住地轻微抖动着。
“......没错,那个村子在你们去a村之前就已经不复存在了。”胡茬刑警压低声音说道。
说完,他像是分享了一个秘密般瞧了我一会儿,然后够过身子,从我手中抽走报纸,重新折叠起来,放回原处,接着往下说:“就在你们去a村的两个星期前,一场由暴雨引发的山洪彻底摧毁了那个倒霉催的地方,事后经过勘察,发现a村地下有一个形成原因不明的巨大空洞,在那天暴雨的夜里,脆弱的地壳破碎,整个村子都陷入了地下,如果你现在去那儿,就能望见一个面积不小的静水湖————总而言之,a村在你们去之前就已经被成千上百吨的水埋在了底下,你们根本不可能抵达一个早已毁掉的村子!”他望着我,脸上露出狐狸般的笑来。
......
“这绝不可能!”喘息般的寂静后,我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a村在我们去之前就已经消失了?————这怎么可能呢?如果那个村子在我们去之前就已经毁掉了,那我们抵达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不,不对,我们那天的确是到a村了,我去过那地方,所以不可能认错......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个梦或者干脆是我的臆想?
我的脑袋乱得要命,根本理不出丝毫头绪。
“是真的,我们没有理由骗你。”年轻刑警抬头对我说。
我望向他,目光呆滞、混乱;他也回望着我,尖下巴脸上是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两边的嘴角细微上扬,像是在等待某种转瞬即逝的东西。
“......我是真的去了a村的......”我无力地喃喃道。
我低下脑袋,望着紧紧握拳的双手,毫无血色的手背上暴露出藏蓝的血管。
“嗯,我知道。我们调集了监控,对你们当天的行踪做了调查,这点没问题。”胡茬刑警边挠眉毛边说,“而且你所说的也有一两处符合事实。”
我抬头将视线转向他。
“那个地方的确存在着强大的磁场,能轻而易举地干扰通讯,而且我们在几个人员失踪的现场采集到了一些奇怪的黄褐色液体,经过分析,我们发现是去除了纤维蛋白原和血原蛋白的人血,其中还掺有些无法解析的成分,至于为什么会留下这种血液就不得而知了。”他改变坐姿,搁起了腿,留有疤痕的手放在反着阳光的金属扶手上,“除了上述那些事外,还有一件无法解释的事......”
......
“————等等!那件事还......”年轻刑警突然想到了什么,想要阻止,但被胡茬刑警伸手打断。
“没关系,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自言自语而已。”他放下手,再度叼上烟,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掉漆的银色翻盖打火机,“借以我抽支烟吗?烟瘾犯了,抓心挠肝的难受。”
不等我答应,他就已经把烟点上了。但没阻止他,我自己也会偶尔偷偷抽上一口。
他悠然抽了口烟,神色享受,一番吞云吐雾后,他才开始慢悠悠地说了起来:
“在听了你的故事之后,我们对a村进行了现场勘察,虽然整个村子及周边区域都沉入了水底,但我们并非一无所获。”
“你们......发现了什么?”
“一具遗体,应该是被山洪冲出来的。”
“谁的?”
“有趣就有趣在这里。”他用夹烟的手朝我一点。
“究竟......”
“在你的故事里还有一个没有死去的人......对吧?”他叼起烟,不断摩挲手掌。
我忽然明白了。
“你是说......是清子......”我嘶哑道。
他在弥漫的烟雾中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时,年轻刑警站起来,打开了另一扇玻璃窗,风拂进来将烟雾吹散。
————太好了!猜想得到证实后,我并未觉得过度悲伤,反而松了口气,好像卸下了什么负担,心里有种和“啊!原来那个人也会死”差不多的感慨。我下意识将清子当成了某种死不掉的东西,但这种感觉随着清子之死被打破了。得知清子死后,我心中少了点儿什么,似乎一瞬之间对世间发生的所有事都失去了兴趣。然而,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胡茬刑警用力吸吸鼻子说。
我不解地望着他。
问题?还有什么问题?
“难道死的不是她?”突然间,我的眼皮忒忒跳了起来。
“不,的确是她,”胡茬刑警将烟灰弹在一个空易拉罐里,然后眯起那双疲倦的眼睛,眼中的精光浓了起来,但视线不在我身上,“如果那具尸体不是她,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我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些许异样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困扰着他的思考。
“到底什么意思?”
“法医对我们找到的遗体做了鉴定,通过DNA检测,可以断定是你的小女友本人没错。至于死因则是药物过敏,生前有被侵犯的迹象......”他的视线在我脸上缓缓游移,像是在确认我是否能够承受这消息。
————药物过敏?被侵犯?我的大脑像是锈死了的齿轮,根本转不过来。
“法医也对死亡时间做了推断,时间是在......”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年前!”
听见他的话,我的大脑轰的一声陷入了一片空白。
无法理解。
清子......一年前就死了?这种天方夜谭的事......
“法医很审慎,重复鉴定了多次,结果不可能出错。”胡茬刑警看出了我在想什么。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倘若清子真的在一年前就死了,那这一年里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
我的身体禁不住发起抖来,心里涌出阵阵恶寒。
模糊的记忆开始复苏,我回忆起清子这一年来的各种异样举动,以及那种陌生的感觉......
也就是说,我和一个伪装成清子的“东西”做了一年的恋人?念及此处,我全身的肌肉都痉挛了起来。
我想起了矿道中的那具古怪的尸体,终于明白那种令我惊恐的相熟感的来源了,那具尸体的穿着、打扮、变了形的样貌,和我记忆中的清子是何其相似啊!
“......一定是你们搞错了......一定是......”我用力抓着前额,有些语无伦次。
胡茬刑警贴在椅背上,用右手使劲儿摸着下巴,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一直沉默的年轻刑警也用暗含疑惑的目光盯住我。
我一定是在做梦!
......渐渐被阳光烤热的夏风从窗户吹进来,拂动洁白的窗帘,窗帘的下摆轻轻拂挠着一边的墙壁,一下又一下。吐息般的风吹在我身上,我感受到了一股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恶意。
“我知道这很难置信,但这件事的确是真的。”胡茬刑警咂了下嘴说,“摸清尸体的身份后,我们对你的小女友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包括这一年来的行为、动作习惯......等多方面都做了细致的调查,也提取了残留下的DNA与发现的尸体做了一遍又一遍的对比,结果证实是同一个人没错,不存在冒名顶替的情况。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我们在a村发现的尸体是你的小女友的,那这一年中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如果在这一年里和你在一起的是你女友本人,那么那具遗体又该做何解释?————根本解释不了!要知道,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人和人是不可能重叠存在的。人不可能死而复生,也不可能像单细胞生物那样通过细胞分裂来进行增值,从而生出另一个自己来,所以这件事玄得很呐!但是,假如你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么这一切是有可能发生的,可我们不能将你的故事写到报告书上,当作调查结果来公布,我们需要一个看起来不像是小说家给出的合理解释。”他单手举着烟,一小撮烟灰从指间掉下来,落在灰色的西裤上。
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后,我木讷地望着他,心里乱得要命,感觉所有的思路都被堵塞住了,无法进行思考。
“所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不是科幻故事,而是更加实际一点的东西,好让我们把这件事做个了解。”他提议道。这时,他手上的烟燃尽了,于是弯腰将烟蒂塞进了刚才弹烟灰的空罐子里。
年轻刑警也停下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像是在等待。
“不,没有了。”沉默了一会,我嗒然道。
“是么。”胡茬刑警放下搁起的腿,神色如开始般自然,仿佛预料到了我会这么说。
静默————
“你的小女友告诉过你她的身世吗?”再开口时,他换了个话题。
“没。”我说。
我从没问过清子这方面的事,我一向不太喜欢过问别人的私事,她也从没告诉过我。
胡茬刑警爱抚着自己别具一格的下巴,胸膛起伏,用有些勾的鼻子重重抒了一大口气,接着说:“那我就和你简要说说吧。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双亲就染上了重病,并于不久之后离世,双亲离世后,她和祖父一起住,其间没有与外界有过太多接触,她那胆小、孤僻的性格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养成的。直至几年前,她的祖父病逝后,她就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寄宿到了舅舅家,然后——你知道的,某类文学作品中经常有的剧情——她的生活不像以前那样好过了。”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她真没告诉过你?”
“一个字也没有。”我说道。
把这样的事捂得死死的,真是很合清子的性格呢。她总是喜欢独自承受一些痛苦的事,并把这些事藏得很深,就像一只往地下打了太深太深的洞的土拨鼠。
接下来,胡茬刑警又讲了些有关案件的事,至于是什么,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只记得那个漫长的午后是如何在眼前变形、拉伸、扭曲得不成样子,就像一个不断转动着的万花筒,只是没那么绚烂。我深深地陷入了由那可怕的绿光和怪物幻影所交织成的漩涡里了。
我不断想起清子,想起了那文静的女孩,想起她的音容笑貌;那张渐渐隐没在黑暗中的脸,隔着一段无法挽回的时光,向我露出苍白、嘲讽的笑,然后愈飘愈远,直至消失不见......
关于那天下午,我还记得一件事————唯一的一件事,准确来说是一段对话。我之所能记住它、将它与别的对话区别开来,是因为它带着一种令我困惑的奇特性质,从而使我印象深刻。
“时间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胡茬刑警看了看腕表,和年轻刑警一道站了起来。
他先是随意拍了拍沾着烟灰的裤子,而后以沙哑的声音问我:“你觉得你的故事说出去会有人信吗?”
“应该没有。”
“那就好。”他笑笑,“如果可以,就把你的那个故事当成一个噩梦吧,而世人对梦是不感兴趣的,这对你和我们都有好处。”
“我会的。”我说。
走之前,站姿挺拔的年轻刑警略带惋惜地瞟了我一眼,眼神就像是不得已要放走刚刚捕到手的猎物,我敢打赌,他八成是把我当成杀害三个同伴,又编出一个荒唐故事来掩盖事情真相的穷凶极恶的歹徒了。
他们走向虚掩着的门,但在拉开门的一刹,胡茬刑警收回搭在门打手上的手,蓦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问了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你知道善与恶的源渊是什么吗?”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不清楚这么问的原因。
一会儿后,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站着,样子有些踟躇。
“……我想,大概......是恐惧吧。”他犹豫着说道。
说完后,他就和搭档走出了病房,永远地离开我的生活。他们走后,我如释重负地抒了口气,再度望向阳光渐渐刺眼起来的窗外,这时,我忽然发现我放在柜子上黑色小石子不见了......
正如开始时的莫名其妙一样,自从那天下午后,就不再有警察登门“拜访”了。我的病房又陷入了冷寂,仿佛被时间遗弃的孤儿。日子一天天静缓地流逝而去,我不知道案子的最终结果,只是风闻警方打掉了一个特大传销组织,人口的失踪也停止了。可我知道,真相远远不止于此,我相信警方也是知道真相的————他们肯定知道。真相被埋在了深又远的黑暗里,埋在了过去的余烬堆里,散发着恐惧的余温,给不幸接触到它的人带去超越形体的毁灭。
经历了这些事后,我本死抱着不撒手的固有价值观渐渐流失,填补所带来的空白的是痛苦与虚无,我正慢慢失去对世界的感知,开始变得麻木、迟钝、心力不足,对一切事都了无兴趣,心里像裂开了一道口子,空落落的。
也是在这时,我恍惚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感觉都是虚假的、不真实的,但唯有一种感觉是例外,它的存在是如此真切而实际......
————恐惧,是一切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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