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12月19日开始,学校进入放假前的短缩期,即只上半天课。
本来这应该是一件喜讯,即便是平常装模作样说学生的本分就是学习的优等生,临近假期内心也会欢欣鼓舞,没法静下来认真听课。然而,我却很难由衷感到开心。
进入短缩期,换言之离寒假只剩不到一周的时间。
一旦正式步入假期,和长门接触的机会几乎等同于零。我有种预感,届时我就真的彻底失去回到原来世界的可能性了。
……
是这样吗。
也就是说,我仍然期待着在与长门的接触和交谈的过程中,可能发现什么让世界回归原样的契机,仍然期待着长门大明神为我留了一条出路。
即使我的长门已经不在了,我依旧依赖着她。
将英语和日本史老师的讲课当作耳边风,每隔十来分钟用眼角余光确认一下朝仓正在认真听课而非实施刺杀计划,一个上午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午休时间,我在小卖铺买了红豆面包和热咖啡,习惯性地走向旧馆,就像每当听到铃声就会流口水的那只狗。长门给我的入社申请书还揣在口袋里,她应该是邀请我成为文艺部一员的意思吧,既然如此我今天再度造访应该也不会被赶出去。我用这样的借口安慰自己。
不过,这东西究竟该怎么办呢……我没有加入文艺部的打算,但直截了当地拒绝大概会让长门受到打击。虽说这个世界的她与我之间不存在什么特殊羁绊,但我也不想成为那种让女同学受伤也不当一回事的无耻混账。
左思右想的这会儿,不知不觉又站在了文艺部门前。
我做了个深呼吸,和昨天一样在木门中部轻轻敲了两下,听到里面传来的回应后拧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哟,我又来了。」
长门坐在那个亘古不变的位置,微微朝我点头示意,接着又无缝衔接回到书虫状态,大概是正读到引人入胜的部分吧。我将书包搁在桌面,搬了张钢管椅坐下来,撕开红豆面包的塑料包装。
我享用午餐的同时假装看着窗外的风景,实则观察着长门的一举一动。一时间,部室内只有我啜饮咖啡的声音,以及纸页翻动的沙沙声。这份静谧让我回忆起当初被春日拽到这个部室后被迫和长门二人共处的那段时间,那时的死寂简直是一种折磨。然而现在不一样,尽管那时的长门和这个长门都戴着眼镜,但这个世界的长门明显更有人情味些,部室中飘荡着一种舒适的氛围。
只不过,我在品味这份舒适的同时也产生某种不协调感。
大概是因为太闲了吧,平时来到部室都是跟古泉玩棋类和卡牌游戏,或者看春日欺负朝比奈学姐来打发时间。而眼前的房间实在与文艺部之名过于相称,除了摆满厚重精装本的书架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百无聊赖之下,我打破沉默,指着书架向长门问道。
「那些全都是你的书吗?」
「也有之前留下来的。」
她以近乎悄悄话的音量回答,然后将手中精装本的封面朝向我。
「这本是借的……从市立图书馆。」
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好像有些微妙的变化,可是我并没有领会其含义,长门也在定格三秒后放下书本接着读起来,房间重归寂静。看来长门改变世界时并未对自己的寡言属性作出调整。
面包已经吃完了,刻意放慢速度喝的咖啡也逐渐变冷,但我又不愿就这么直接走人。没办法,我将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在书架前踱步,想着随便找本书读一下,反正回家也只能靠读书或玩游戏或发呆来消磨时间。
粗略扫了眼书架,长门在这个世界中的读书口味似乎发生了若干变化。尽管那种片假名标题的看起来就很晦涩的书依旧占多数,偶尔也夹杂有一两本正常向的古典文学,甚至大众向的言情小说。
突然,我的目光为某本书的书背所吸引。
这个书名我有印象,记得是在SOS团成立初期的某天,当时还戴着眼镜的长门硬塞给我让我回家读,结果拖延了好几天才勉强翻开那砖头似的外国科幻小说,啃起里面如麦麸般难以下咽的文字时,冷不丁掉出一张书签,上面写着让我晚上七点到光阳院车站前。总之,那可以说是我初识长门的楔子。
我出于怀念而从书架上取下这本沉甸甸的书,随手翻了几页,果然情节和人物都已经忘得精光。我想着或许能撞份大礼从里面掉出一张书签,漫不经心地哗啦啦往下翻。
真的只是随便一想而已。
然后,奇迹发生了,我差点以为自己获得了像春日那样心想事成的能力。
正当我涌现放弃的念头,准备合上书本放回原处时,一个长方形纸条从书页间悄然滑落,在半空来回飘了几下,最终停靠在我的脚边。熟悉的形状,熟悉的颜色,熟悉的纹理,朝下的那面似乎写有字迹。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指拾起书签,深吸一口气后将它翻过来,上面用堪比打印机的工整字体写着三行简短文字。
『程式启动条件
集齐钥匙
最终期限·两天后』
没有署名,也没有标注日期。
我攥紧书签,快步走到读着书的长门面前,似乎让她受到了些许惊吓,但这会儿也无暇顾及。
「这是你写的吗。」
长门睁大了那副眼镜下的黑色眼眸,随即迅速摇头。
「确实是我的字迹,但我没有写过这个的印象。」
「是吗,是这样啊……多谢了。没关系,假如你有印象的话我反而会很苦恼的……只是稍微问一下,不用放在心上。」
我转身望着窗外的天空,长门似乎有些担忧地在旁边注视着我,想必是我露出了很古怪的表情吧。
说实话,差点就要喜极而泣了。
长门,你果然还是为我留下了讯息!
那个程序有什么功能?直接将世界恢复原状?还是说获得一次跟原来的长门谈话的机会?无论如何,总比维持眼下的局面要强。这是长门大明神赐予的最后的救命稻草,我现在的心情好比在绝境中不断呼唤主之名终于得到上天回应的基督徒。
不过冷静一想,这似乎也并不比圣诞节更值得开心。钥匙?什么钥匙?应该不是具体用来打开哪把锁的工具,而是抽象的Key Word或Key Person之类的吧,但还是全无头绪。线索只有这一条,实在太过笼统。而且那个期限也很令人在意,所谓两天后是从发现的这一刻开始计算吗?不,恐怕是从世界改变开始,那样的话明天就是截止日期了。
我想不到其它什么可做的,总之先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抽出来,检查里面有没有书签,然后再一本本放回去,期间全程沐浴在长门惊诧与关心交织的视线中。
「貌似只有这张啊……」
结果,什么都没找到。
而且拜那些厚重精装本所赐,将它们整理完毕后,积累了相当于三节体育课份量的乳酸的我向后瘫软在椅子上。
可恶,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是不可能有出路的,虽然清楚这点,但是实在搞不明白前进的方向。既然部室里摆着一台电脑,莫非那个钥匙是跟电脑相关的东西,例如密码锁之类的?那样的话我这个电脑白痴可无能为力,感觉隔壁的电脑社社员多半也帮不上忙,眼镜版长门看上去也不是那种对电脑很精通的类型。
我再次长叹一口气,看向坐在角落读书的长门。她虽然目光落在膝间,但书页从刚才开始就没有翻动过,似乎一直在意着这边,意识到我的视线后又忽地低下头不让我窥见她的表情,纤细的手指把玩着发梢。
不知何时太阳已逐渐西沉,金色的余晖与晚霞交相辉映。相较窗外的景象,缺少照明的文艺部室则显得有些昏暗。长门就端坐于这幅背景之中,全身上下任何一个细微动作都透着大和抚子般的矜持美。要是用单反相机将此景拍下来拿去参加摄影大赛,能一举夺冠我也不感到丝毫奇怪。
干脆放弃回到原来的世界,加入文艺部也不赖,我的心底掠过这样的念头。毕竟这也是长门的夙愿。
但是随即被我否决了,现在放弃还为时尚早。我还是想寄希望于那个程序,想见到真正的长门跟她好好聊一下,假如过了期限无法达成才考虑入社申请书的事情。
继续呆坐在这儿也难以凭空冒出什么建设性的点子,于是我拎起放在一旁的书包挎在左肩,从原位站起。
「今天先告辞了。」
「是吗。」
长门合上那本不知是否在读的书,收进自己的书包并拉上拉链,随后也站起身,将手伸向桌面上的外套和围巾。
……她该不会是一直在等我吧?
总觉得有些难为情,怔怔地盯着她的过程中不小心四目相对,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岔开视线。心率莫名地有上升的迹象,可能是在房间里闷太久有点缺氧。
「走,走吧。」
我用有些走调的怪异声音说道,朝部室的门口走去,长门双手拎着书包紧跟在身后。
跟长门一同走在放学路上,这种事在记忆中很稀罕,应该说根本没有过。
话说回来,对于只见过寥寥数面,而且是昨天早晨对自己作出若干粗暴行为的男性,居然还敢在天黑后跟他一起走,我不禁为长门发自内心感到担忧。长门经过对自己的洗脑改造,在这个世界中已经失去了赖以自卫的资讯操作能力,再者又有着这副小兔子般娇小柔弱的外表,万一真的遇见意图不轨的家伙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要是长门面露惊恐地拒绝跟我一起回家,我还是会感到伤心的。
我和长门保持着约莫两个拳头的若即若离的间距,出校门后走下寒风凛冽的坡道。长门的步幅相对比较小,我一直依着她的步调慢慢走着,于是这段距离在心理上愈发拉长,最重要的是长门还不发一语。我恨不得将全世界的原子钟拨快一圈,快进跳过这段难堪的沉默。
走到大概半途的时候,我忍不住尝试打开话匣子。
「我说长门。」
「什么事?」
「记得你好像是一个人住对吧?」
「……是。」
长门低头看着前方的路,心里肯定在想为什么我会知道。毕竟那栋高级公寓我也去过复数次呐,而且每次都必然牵涉什么不寻常的事件。要么是外星人的告白啦,要么是另一位外星人的消失啦,要么是陪未来人回到过去却弄丢了时间机器之类的棘手事态。不过说了你也听不懂吧。
「对了,你要不要试着养只猫?猫是一种神奇的动物哦,虽然平常优哉游哉的一副懒散样,有时会感觉他们搞不好听得懂人话。」
「公寓禁止养宠物。」
「这,这样啊。」
然后又陷入沉默。
可恶,我明明内心的胡思乱想丰富得要命,为什么跟别人进行语言交流的时候话题这么匮乏呢……这就是俗话说的纸上谈兵吗。
这时我又想起了长门大明神的好。假如是跟原先的机器人长门一起放学,就算维持半小时的沉默我也不会感到不适,长门本人就更别提了。然而在这个世界中,我得仔细察言观色,看这位跟普通少女无异的长门有没有表露出无聊或不满的情绪。
正当我浮想联翩时,身边的长门忽然停下脚步,反应慢了拍而向前走出一个身位的我回头望着她。
「要来吗。」
「诶?」
长门的视线斜四十五度朝着下方,脸颊泛红,眼镜下的双瞳显得微微湿润,不知是不是街灯映照着的缘故。
「我家。」
简短的话语伴着雾气从唇间吐出。
走了好一段路,终于抵达长门住的那栋位于车站前的高级公寓,步入底楼大厅后乘电梯到七楼,来到八号室的门口。
方才长门说完便低下头,将半张脸藏在厚厚的围巾下然后径直向前走出,仿佛光是说出那句邀请就耗尽了一整年份的勇气。我几乎是在大脑作出判断前下意识地动起脚跟了上去。
嘛,去一趟也没损失,说不定还能发现有关那个程序的新线索。
对了,长门以前的身份是资讯统合思念体制造的机器人,因此没有亲属一个人住,但如今成为了普通学生的她家庭背景会如何?至少应该补一个双亲因工作原因常年出国的设定才显得自然吧,假如我是长门就会这么做。
「请进。」
「打扰了。」
长门打开房门,我脱下鞋子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穿过一小段玄关来到客厅。
室内的布局跟记忆中的有若干不同。
以前来的时候除了正中央的一张桌子完全是空荡荡的,令人怀疑这里究竟有没有住人,如今则增添了一些额外要素,例如窗帘,暖炉,以及一台40寸电视机。假如说以前是冷清,现在的整体氛围可以用简朴形容。
我环顾四周,不经意间目光停留在和式客房的拉门上。记得那里是……
「可以看一眼这个房间吗?」
我向端着陶壶和茶杯从厨房走出的长门询问,她眨巴了下眼睛。
「请自便。」
「不好意思。」
伸手轻轻拉了下,安装有滚轮的纸门悄然打开。
里面只有空空如也的榻榻米。
……嘛,算了,反正就算看见里面躺着一个我和朝比奈学姐,他们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重新将纸门关上,在长门的眼中我的行为可谓处处透着诡异,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客厅在暖炉桌上放了两个茶杯。话说都这个时代了还有人在暖炉桌前正坐的哦……我倒不是对这项日本传统文化抱有偏见,只是对自己的腿部耐力实在没有自信,因此在暖炉桌的另一边盘腿坐下。
长门斟茶的动作与记忆中的她重合,记得那时的她给我倒了一杯又一杯,直到肚子快胀了的我出言提醒她才肯进入正题。
「请用。」
长门将一杯茶推至我面前,然后就垂下眼眸,双手置于膝上,我无言地捧起茶杯啜饮。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长门在我面前似乎有些扭捏不安,难道我真的这么不善于应付女生吗?嘛,毕竟自五月份以来相处最多的几位女性都有些超常,或许早已忘了如何跟普通女生交流。
长门一副想说什么的表情试探性地转过头来,见我正在喝茶又慌忙低下头,如此重复了几次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从唇缝中挤出话语。
「我曾经见过你。」
紧接着又补上一句。
「在校外。」
校外具体是哪儿?
「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在图书馆的,时候。」
脑海深处响起了恍若齿轮倒转的声音,一幕幕鲜活的画面开始播放。
「你帮我办了借书证。」
是啊,当然记得了。那是SOS团寻找不可思议事件之旅第一弹的下午,当时已经过了集合时间,若非那样就没法将遨游书海的你从书架前拽开,然后就会被火冒三丈的春日一顿乱骂。
可是,接下来长门的描述却跟我的亲身经历有出入。在她的认知中当天的情况是这样的——
五月中旬左右,首次踏进市立图书馆的长门不知道如何办理借书证。其实只要向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问一声就好,可是人数稀少的图书馆员个个又都很忙,加上她个性畏缩不善言辞,迟迟提不起勇气发问。这时,一位男高中生经过,见她束手无策地在柜台前徘徊着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主动替她跑完所有流程,办妥了借书手续。
而那个人就是——
「你。」
长门将脸转向我,视线大概交汇了半秒钟,又落在暖炉桌上。我也低下头沉默不语地盯着桌面。
记忆出现不合是正常的,首先两人的世界观就不相同。我脑海中的记忆毫无疑问是正统历史,而长门改变世界时排除了一切超自然要素,任何涉及春日或资讯统合思念体的信息都不允许在记忆中出现,因此从不可思议事件搜寻大会变成了陌生男同学的见义勇为事迹。
我对自己没来由地被冠以这项殊荣感到诚惶诚恐。不过在那之前,为什么长门还要特意换种形式留存这份记忆?干脆直接删除个精光,将她与我的联系归零不是更方便吗?感觉我所认识的长门应该会采取更有效率的办法才对。
这时,坐在对面的长门自言自语似的『啊』了一声,缓缓抬起头来直视我。
拥有长门面部表情捕捉能力一级鉴定的我不会看走眼的,那一瞬间她的嘴角略微上扬,尽管幅度小得要用普朗克长度来衡量,但她确实朝我露出了微笑。
「谢谢你。」
我惊愕地微微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时间在我心中仿佛停滞,视网膜上的画面定格在长门的那副表情,虽说现实中的长门早已重新低下头,用手指在茶壶边缘画着圈。
我再度认识到,面前的这个长门跟世界改变前的长门是不同的。我敢断言那个长门至少在三百年内都不可能露出刚才那副表情。
『叮——咚』
这时,室内对讲机的响声驱散了屋内的沉默魔法。
是新的访客吗?但除了公寓管理员或快递员,我想不出还有谁会造访长门的家。
长门也小小地吃了一惊,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站起来飘到墙边,取下对讲机的话筒与某人通话,期间回过头来略带困惑地看着我,轻声细语地说出「可是……」、「现在有点……」这类听上去像是婉拒的词句。不过——
「稍等一下。」
她似乎拗不过对方的执着,将话筒挂回墙上,朝玄关那边走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门锁开关的声音和两人份的脚步声。
「哎呀?」
看见那位穿着松垮的白色毛衣和围裙,戴着隔热手套,端着一个砂锅走进来的女生,我差点像海盗桶里的海盗原地跳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长门同学居然带男生回来,真是不可思议。」
你才是,为什么会挑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儿。
「因为我和长门同学是朋友呀,又不是今天第一次来。」
那张清丽动人的笑脸,正是我们班的班长,坐在我后面的朝仓凉子。
砂锅的盖子还没打开,但已经可以闻到那股浓郁的香气,每到这个季节都俨然成为便利店的无形招牌。是关东煮。朝仓自制的吗?
「对呀,这种料理单次煮的份量多一些才划算,我偶尔会像今天这样拿来跟长门同学分享,否则她总是自己随便吃一点。」
长门正在厨房准备碗筷,不时传来陶瓷碰撞的清脆声响。客厅只剩下暖炉桌边的我和朝仓。按照我迄今为止的常识,这种状况可谓是羊入虎口,不过朝仓似乎并没有加害于我的意思,而是双手托腮笑吟吟地盯着这边。
「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很好奇耶。」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来这儿是因为长门的邀请,但也不晓得她为何要请我来家里做客,难道仅仅是为了说出图书馆的那件事的致谢词吗?硬要说的话也有寻找钥匙线索这个原始动机,只不过早就被我忘了。无论哪方面原因似乎都不好如实告诉朝仓,我只好临场瞎掰。
「嗯,是这样的,我和长门刚好顺路,一起回家时聊到我正在烦恼是否加入文艺部,就跟她商量了起来,走到这附近的时候还没讨论完,就被邀请来她家坐坐。不是我强硬要来的。」
「你想加入文艺部?虽然很抱歉,看上去完全不是那块料呢。你喜欢看书吗?还是说自己写过什么东西?」
「就是正在为今后走阅读向还是写作向而烦恼啊。」
这理由掰得太没水平,连我自己都不信,但朝仓似乎也不以为意,继续微笑地看着我。
这时,长门捧着三人份的碗筷和一小管黄芥末酱从厨房走了出来,在我和朝仓身边坐下。我似乎被默认成为了共享朝仓自制关东煮的一员。
砂锅的盖子一打开,蓄势已久的香气扑鼻而来,弥漫的雾气中逐渐显现出淡黄色高汤,富有光泽的卤水蛋,以及成串的萝卜海带鱼豆腐等等,相当有家常情怀,卖相丝毫不逊于便利店卖的那种,而且应该还健康一些。
放在以前,我面对朝仓的料理首先会怀疑里面有没有放致命的毒药或者纳米机器人,毕竟她的定位就是有着优等生假面的杀人狂。但如今她也不过是普通学生,而且跟长门关系还挺好的样子,尝一下应该也没关系吧。
「我开动了。」
三人一齐双手合十,然后伸出筷子品尝朝仓的手艺。老实说还真不赖,材料入味之余也不会过重,好吃得让人以为她有着多年的职业主妇经验。
朝仓和长门在一旁聊着服饰和圣诞礼物之类的女生话题,虽说如此主要是朝仓单方面在说,长门只是偶尔应和,我则是专注于往有些烫的鱼豆腐上吹气。感慨于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吃朝仓的料理,同时我也意识到其深层原因。
我已经逐渐适应新世界中的朝仓了。
反倒是对长门仍然不太习惯。尽管新版的长门相对平易近人一些,尽管新版的长门……怎么说呢,确实蛮可爱的,但我内心仍然存在一道篱笆,时刻提醒着我她并不是真正的长门,而是长门在世界改变过程中以自身为形象打造的类似工艺品的存在。
我依然牵挂着那个冰山美人而非大和抚子的长门,而一想到这点,就会觉得美滋滋地吃着关东煮的自己实在令人害臊。
「剩下的份拿个保温饭盒之类的装起来放进冰箱。锅子我明天来拿,在那之前洗好就行。」
临走前,朝仓在玄关穿上鞋子的同时向长门叮嘱道,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上去就像妈妈和女儿的对话。
我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所以跟在朝仓身后出门。确认朝仓消失在拐角处的时候,我对站在门口的长门小声说道。
「明天放学后我还可以去部室吗。除了那里,我也无处可去。」
长门直勾勾地盯着我,维持了大约一次眨眼左右的时间。
然后露出了和刚才在暖炉边上相同的,细微却难以忽视的微笑,令我感到一阵目眩。
「呐,你喜欢长门同学吗?」
乘电梯下楼的时候,朝仓饶有趣味地问我。
当然不可能讨厌啦,毕竟人家是将我从你的魔爪中救下的恩人。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不适用于现在的世界和人物。
朝仓不再是那个杀人魔朝仓,长门也不再是那个机器人长门。
所以,要是被问起对如今的长门怀有何种想法,我还真答不上来。
「嘛,大概也没可能吧。合你口味的应该是那种更奇特些的女生。」
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例如你这家伙就很奇特,然而我宁愿去死都不会对你动一根心思——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的女生类型的?
「听国木田同学说的哦,据说从国中起就是这样?」
那小子,平常摆着人畜无害的好学生脸蛋,居然给我在外头乱八卦……
「不过先声明一句,假如你想做出让长门同学伤心的事,劝你三思而后行,否则我可不会轻易饶过你的哦。别看她平常那样,其实长门同学的心灵很纤细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关心长门?我不禁对这点感到好奇。在之前的世界中朝仓是长门的后备人员,莫非长门改变世界时顺手也将朝仓改造成了自己的好友,对她输入了每周给自己做一回美味关东煮的指令吗?那还真是方便的功能。
「毕竟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嘛。那孩子是那种没法放着不管,每当看见她就想要去照顾和呵护的类型对吧。」
确实,并非朝仓的保护欲过剩,我也能隐约体会这种心情。
谈话到此结束,朝仓在五楼走出电梯,记得她是住505室。
「明天见。」
朝仓转过身来向我挥手告别,那副含义不明的笑容随着电梯门合上而消失。
早晨宛若僵尸从床上坐起来,朝窗外望了眼,天空布满阴霾,恰如其分地反映着我此时的心境。
今天是12月20日,集齐钥匙启动程序的最终期限,再迟也不会超过凌晨四点,假如还想把握回到原来世界的机会就必须抓紧白天的时间。拿周刊漫画家作比喻,现在的危急程度好比截稿二十四小时前还欠整整十张画。
讽刺的是,我直到现在仍未看清长门改变世界的意图,甚至对自己是否要以及为何要还原世界仍然有所动摇,堪称是主人公失格。
拖着脚步来到学校,只见身后的朝仓已经和女生群体在聊天,见到我来了仅仅用眼神示意。我也没有不解风情地向她打招呼,而是回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趴在冰凉的木制桌板上,这时刚好打响上课铃。
桌板受到我的体温感化逐渐变暖和,起到类似暖炉的效果,加上英语老师的话如同催人入睡的魔笛旋律在耳畔飘荡,我的上下眼皮逐渐打起架来,下一次睁开眼睛看见数学老师用粉笔写的符号在黑板上跳舞,再下一次睁眼已经是休息时间……啊啊,不妙,感觉一天就要这样在懒觉中荒废过去了。
某个诱人的声线反复在脑海中回荡,告诉我就这样睡下去吧,待明天醒来发现已经什么都无法改变,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没有春日、没有SOS团、只有文学少女长门的世界了。但我依靠仅剩的理智顽强抗拒,鞭策自己不许睡着,赶紧开动脑筋思考如何找到钥匙。
「哟,阿虚。」
就在这时从现实世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半不情愿地将脑袋从臂枕上抬起转向侧面,映入眼帘的是谷口那张坏笑着的臭脸。嘛,多少在我快要睡着之际给予了一臂之力,姑且在心里向你道声谢吧,谷口。话说这家伙将口罩耷拉在下巴附近,似乎是感冒还没完全好就来上学了,怎么突然这么有精神?
「据说你前天公然对长门同学实施性骚扰,是真的嘛?」
「真你个鬼咧。」
原来是因为这种无聊事来了兴致,不如说早该猜到的。我叹了口气,将脑袋重新安置在温暖的臂枕之间。
「确实,阿虚那天闹的动静很大呢,连教务主任都出马了。」
昨天刚暴露八卦属性的国木田也过来掺一脚。
「真不愧是我的挚友,居然有勇气对本大爷记为A级的美女长门有希出手!」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等等,这个世界的长门被你评为A级了?记得刚开学那会儿还是A-级来着。这个外貌协会的蠢蛋,真想替原来的长门揍他一拳。
「前天的阿虚真的很奇怪呢,在那之前还故意找朝仓同学的茬。她哪里惹到你了吗?」
就算如实说出也只会被当成脑筋秀逗,因此我行使缄默权。
「对了,你当时好像说朝仓同学取代了某人。你找到那个人了没?好像是叫春日对吧?那个人到底是谁呀?」
都说不要再拿那件事当谈资啦,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恨不得挖条缝钻进去。
「春日?」
看吧,连谷口也开始奇怪地歪着脖子了。不仅歪着脖子,他还说——
「那个春日,该不会是凉宫春日吧?」
对,就是那个凉宫春日……
因久睡而僵硬的颈骨发出了咯吱声,我如同机器人慢慢抬起头转向同学的呆脸。
「谷口,你刚才说什么?」
「就是凉宫啊。东中的暴力女。我国中三年都和她同班。不晓得她现在在干嘛——对了,你怎么会认识她?你说的取代朝仓又是怎么一回事?」
视野顿时变得煞白——
「你这个浑球!」
我大吼着跳了起来,抓住谷口的领口硬把他拉到我面前,两人的脸近到几乎碰上鼻尖。附近的一位女同学惊恐地退开一步,但现在先将个人形象的问题放一边。
「你居然知道春日!」
「何止知道!就算再过五十年我也忘不了啊!东中毕业的要是有人不知道她,最好是去检查一下是不是得了健忘症。」
「在哪里?」
我像诵经一般机械性问着。
「那女人在哪里?春日在哪里?她到底上哪去了?」
「干嘛啊一副傻样!你是走在大街上看到凉宫,对她一见钟情吗?还是死心吧!我可是作为挚友为你好才这么说哦。那家伙的长相虽然很美好,性格却是幻灭到极点。比方说——」
在校园内用白线画意义不明的几何图是吧,废话我当然知道。我现在迫切想知道的不是那女人过去的恶行,而是她如今究竟在哪里!
「光阳园学院。」
谷口比回答二次方程求根公式还果断地答道。
「应该是山脚下车站前的那所高中没错。她的头脑本来就很好,念的自然是一流的明星学府。」
明星学府?
「光阳园学院的水准有那么高吗?那不是名门淑女就读的女校吗?」
这时,国木田劝架似的上来尽力将我和谷口拉开。
「阿虚你冷静点!可能你当时没仔细听国中老师的说明,光阳院从以前开始就是男女同校啊!而且还是县内屈指可数的升学名校!」
我松开拽着谷口衣领的手,同时在脑内整理着迄今为止获得的讯息。
「阿虚,果然你还是有点奇怪!要不要去医务室?」
随便你怎么说,现在的我都不会去计较了,还有更崇高的使命等待着我。
「你要去哪儿阿虚?上厕所吗?」
我连书包也不带,抄起挂在旁边的外套边穿边跑向教室门口。
「我要早退。」
越早越好。
「国木田,冈部如果问起来,就说我得了鼠疫,并发痢疾和伤寒,病得快死了。还有,谷口!」
对于张大嘴巴目送我的可爱同学,献上诚挚的感谢。
「谢啦!」
「诶?哈……」
我丢下满脑袋问号的谷口和国木田奔出教室,一分钟后就离开了学校。
实在蠢透了,世界改变的第一天就早该意识到的。
春日从班里消失,并不意味着从人间蒸发了。
估计长门跟春日共处了那么长时间,多少也萌发了一丁点感情,不至于将她整个人从地球上抹消,起码我个人猜测是这样。无论如何,那女人绝对跟『钥匙』大有关联,搞不好她自身就是钥匙或钥匙的一部分。现在翘课去找她肯定是稳赚不赔,或许会像RPG的主线任务那样一环扣一环地顺利进行下去,最终成功触发程序。
那样的话,就能再一次见到长门了。
可以为自己三番四次的愚蠢行为向她道歉,可以聆听她的牢骚,可以回到那种看似冷漠实则坚韧的关系。
我的内心为终于出现了曙光而欢欣雀跃,在坡道上一路飞奔而下,脑海中只想着钥匙和程序的事。
——以至于我的双眼被蒙蔽了。
我忘了刚才在教室中那样闹腾,就算没目击现场也可能有流言传进那家伙的耳朵。
我忘了就在昨天晚上,那家伙还向我郑重警告过。
我忘了她是长门的朋友。
「!」
猛冲至平缓路段,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我减速停下了脚步。一方面是因为体力消耗确实有点大,有点喘不上气,同时还有另一个令我喘不上气的因素正在逼近。
前方十余米左右,也就是马路对面,立着一个穿着北高校服的身影。我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家伙,她仅仅悠闲地站在那儿,隔着人行道看着我。
然后,信号灯由红转绿,她缓缓朝这边走过来。
「到此为止了哦,阿虚。」
温柔的声线随风飘来刺激着听觉神经,动人的笑容下充满灾祸之气息。
是朝仓凉子。
我凝固在原地,并非被某种无形的超现实力量束缚,而是紧张地思考起对策同时避免无谓的体力损耗。上回遇见这种情况我差点死翘翘,幸好有长门及时切入,然而这次大概不会有救援了。
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朝仓手中并没有拿着明晃晃的刀子,但威胁有可能来自任何一个方位。正面硬拼是没有出路的,但逃跑成功的可能性同样渺茫。
「……你想干什么。」
总之先用语言牵制住。
「放松一点嘛,不会杀掉你的哦。」
朝仓依然保持着标准微笑。
「不过,也是呢……毕竟阿虚你做出了伤害长门同学心灵的事情,不给一点惩罚可不行。」
我的双腿颤抖不止,就在朝仓与我接近到五六步距离时,我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发疯似的跑上相反方向的马路,朝十字路口的另一边飞奔而去。不管如何先抛开她,之后总有办法解决的,总之先让那女人从视野内消失——这种想法把我害惨了。
正当我跑到马路中央时,左侧忽然传来喇叭的尖鸣。不等我来得及扭头目测距离决定是继续往前跑还是刹住脚步,一辆家用轿车已经伴着紧急制动的刺耳声音将我撞开,我就像失去平衡的陀螺打了两转后倒在混凝土路面。
侧腰和右小腿的中部如同被钻了个孔似的传来剧痛,令我大汗淋漓的同时意识趋于模糊,感觉好像有不认识的人在慌张地呼喊我。
逐渐变黑的视野中掠过一头靓丽秀发,秀发的主人在我身边蹲下来,带有幸灾乐祸意味地笑着。
「还不明白吗,阿虚。」
「什……么……」
「我即是长门同学意志的代行人哦。本来长门同学给你留下了紧急脱出程序,让你得以选择是否回到原先的世界……然而我却出现在了这里,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首次看见朝仓露出略带狡黠的微笑。
「这说明长门同学改变主意了。她不打算给你留选择的权力了哦。」
不断侵蚀视野的黑暗,渐渐掩盖了朝仓的笑颜。
然后,我完全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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