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灵山岛 南纬17°32′、西经149°34′，
当地时间晚上9时34分.
天天住在一个美丽的热带海岛上，那生活是多么的惬意。
就像鲁滨逊一样，整个海岛只有你一个人，你就是一个大地主。每天都享受着从棕榈叶的缝隙中洒下来的阳光，步行在沙滩边沐浴海风的甜美，吃的都是最纯正的本地海鲜——而且全免费，拥有这样一个地球上的天堂。而且这还是曾经是最热的旅游海岛之一，最高单日接待人数高达三万人，名副其实的度假胜地——
当然，一切仅限于公元2020年之前。
但劳伦斯·巴恩斯的想法和我们都不一样，尽管他现在过的就是这样生活。
对他来说，这座小岛，永远的改变了他。
为什么？
巴恩斯又像往常一样，横卧在原住民搭建的简易窝棚里一张老旧木板床上，开始他的回忆。
他只要一闲下来，旧时光就会奔涌而来，这就是为什么他讨厌这样。
老人家的通病。
中午抓回来的那条鱼，已经做好，略带焦黄的表皮难以掩盖的鲜美海味，养肥了不少的苍蝇，但仍旧没有动过，因为不需要。
这样已经是第59次，如果他没数错的话。
谁又能透过他不带一丝皱纹的脸看出他已经快七十了？
很可惜，没有人。
自从穿他上生化装起，衰老就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快速度的组织再生以及生理系统的全面替换。从心室的收缩到一次肾上腺素的自主分泌，统统无影无踪。衰老对于他来说将永远成为一个教科书里的概念。
不要进食，不需要饮水，不需要休息，就连呼吸也不需要，一切都活动都直接以能量为动力。
当然，同时被列在非必需品清单之内的好像还有人性，都只是为了战胜CEPH所必须做出的小小牺牲。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CEPH已经成为过去。
世界不再需要他了。
“那就该好好休息。”他这样告诉自己，毕竟人类的内部斗争自己根本不想过问，而自己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但他不可能停不下来，永远也不可能了。
巴恩斯有些不耐烦的转了个身，就像是在躲避一个鼾声如雷的肥婆，疏松的木板床嘎吱作响。然后暂停了之前自己漫无边际的思考，耳边只有海浪拍打在沙滩上的微微浪声。
但不过他只是又换了一件事继续回忆，回忆自己起从正式服役开始到现在的一切。
就像所有失眠的人一样…哦，抱歉，他不是失眠，他只是根本不用睡觉而已。多出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可以来胡思乱想，正常的职工可没有这么好的福利。
自己第一次进入西点军校，第一次被佩戴上勋章，第一次让别人的脑子开花，通过三角洲(1st Special Forces Operational Detachment-Delta)①的第一次考核，当上迅猛龙的队长，一直到灵山行动——对，就在他脚底下踩着的这片土地。
朝鲜和美国曾经在这里大打出手、各式战机、由还未大规模服役的第四代主战坦克组成的加强营、核潜艇、一整支拥有完整编制的——宪法号航母战斗群，还有……美利坚合众国陆军三支最高战斗力水平的特种作战小队——‘迅猛龙’(Raptor)、‘白头雕’(Eagle)和‘猎鹰’(Hawk)②，列装着2020年的最高水平单兵作战装备——纳米生化1.0型。以“营救考古队人质”的名义，配合海军陆战队向灵山岛主峰发动大规模进攻，JSOC（美国特种作战联合指挥部）直接指挥，并且另有一支航母编队在附近200海里内随时待命……
白宫新闻发言人声称：只是为了解决朝鲜扣留人质问题无果而爆发的小规模冲突。
“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信的理由。”
但从政客说出嘴里就变得好像那么有说服力，毕竟联合国大会上还出现过以洗衣粉为病毒源的生物武器③呢，这点又有什么稀奇的？
最为猛烈的攻势围绕主峰下一个毫不起眼的矿坑展开，当然，其实目标是一座顺便关押着人质的神庙。
“美国政府会对一座神庙感兴趣？美国军队会对一座神庙感兴趣？CIA（美国中央情报局）会对一座神庙感兴趣？”这是某位朝鲜人民军中将的原话。
答案是：会，而且非常感兴趣，甚至不惜为此发动一次战争。
因为这座神庙后来有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字——CEPH第一阶段殖民播种船。
后来发生的事也很简单，CEPH彻底苏醒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人类长达二十八年的梦魇。
但是他真正在意的好像又不是这些。
转念一想，这些都已经离他而去了，想的再多又有什么意义？毕竟自己的人生早已随着这一次行动而毁灭了。
地上的仍未老去，地下的也正值壮年。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这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状况。即使外貌和曾经的巴恩斯一模一样，又能说明什么？自己依旧是那个浑身附满六边形的行尸走肉，只是没有了纳米系统的支持，但还是一个人型CEPH。
甚至都不能被称作是“活着”。
想到这，他觉得已经够了。
随后他又翻了个身，刚才那个鼾声如雷的婆娘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海浪在耳边的低语还有阵阵虫鸣。整个木屋再也没有一声动静，对，呼吸声也没有。
“我睡着了？”
“不可能。”
最后的反应最为剧烈。木屋外不寻常的紫色光芒似乎在一直逼迫着他睁开双眼，就像一个行刑官，手上还拿着烧得通红的烙铁，想从一个快断气的人的嘴里撬出最后一点线索。
“地狱就是这样的吗？有意思。”
他看到了什么？其实也没什么，一些条状的石头反重力的浮在空中除此之外没什么大不了的，有的螺旋，有的平铺，黑色而且瘦长，见过越南人的尖刺陷阱吗，有些形状可能差不多，和CEPH第一阶段殖民时从地下和山脊上冒出的探测尖刺有异曲同工之妙。
很巧不是吗？
刚刚摆脱怪石嶙峋的CEPH基地，现在又来了个新的玩意儿，看来这个世界是真的不肯放过他，先是把他从通往黄泉路的终点站拽了回来，又从同步卫星的轨道上砸到灵山岛，接着又冒出这裆子事，可敬，但同样可怜。
平时每天进出木屋的白色沙滩变成了冰凉的石块，也没了被太阳烘烤过的温暖，如果你喜欢如芒在背的感觉，那请毫不犹豫的踩在上面，可是巴恩斯一点也不喜欢。
他本能的警觉着，极度发达的各项感官监视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那些石头就是将要射穿他颌骨的子弹。自己则步调沉稳的沿着石头向前摸索，即使没了纳米系统，他也异常的清楚，这一切的源头，就在前面，自己能感觉到，把自己塞进这个鬼地方的始作俑者。
风不停歇的从他面前划过，像一把凌迟时用的剃刀，脚下的石头逐渐宽大，形成一条宽路，应该说更像一座桥，因为浮在空中。
不知道这是不是通向地狱的奈何桥。
不过，不管是不是地狱，至少巴恩斯马上就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就在眼前。
一个男人，一身老得掉色的皮夹克，一条紧的勒到蛋的皮裤，凝在一起的头发油得像是一辈子没洗过，像足了晚上倒在布鲁克林街边的醉鬼。
瘦高的身体仿佛衣服下只有一具骨架。随着一阵夹杂着灰色烟尘的碎石，出现在他面前，像是负责晚会上突发事件的小丑，但谁都知道那一切只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脸上像是用最上等的炭黑墨水画了个最浓的烟熏眼妆，连带周围的眼影一起，把眼球的巩膜和虹膜一块染的乌黑，脸上顺便雕刻着一丝做作的微笑。在巴恩斯看来眼前这个男人与真正的小丑在滑稽和可笑的程度上不分伯仲。
“你好啊，劳伦斯·巴恩斯少校，或者‘先知’，再或者……某位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陆战队员？哦！那是这具躯体曾经的主人，对吗？”男人一边说一边指着巴恩斯的身体，比起询问，他的态度更像是在讽刺。
“看来你除了满口废话之外没有其他的爱好。”巴恩斯顶了回去，就像怼一个不听话的新兵。
“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在巴恩斯不耐烦的逼供的同时，男人却很识趣的不打自招。
“我啊……有的人叫我神，上帝，真主，抱歉，我有记点不过来。不过我还是最喜欢一个称号——局外人(The Outsider)，说白了，我只是个喜欢看别人表演的观众。”
“我有倒是个建议——不如叫‘被门夹了脑子的神经病’。”
“那正好！我也有个建议，”男人还是没有改变脸上的微笑，但眼神中似乎燃起了一点兴趣的火花“我们应该马上去参加万圣节，人类假扮成怪物，而我们——则假扮成人类，交相辉映，刚好合适 。”
“看起来你的每一天都是万圣节。”
“对！但……你不也一样吗？每一天都在自欺欺人不是么？”
“找个皮囊，把原来的主人赶走，然后自己欺骗自己是个人类，就这么心安理得的在里面住下去……你的良心就……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根本就没有良心这种东西。”干瘦的手掌摆出抱歉的姿势，但挑衅已经写满了面如死灰的脸。
“如果你找我是为瞎扯淡，那我觉得你找错人了。”
“不不不……其实我还真有点活想给你干，这份活其实还蛮不错的…”
“那我看起来很像打手还是雇佣军？我不是刽子手，也不是任何人的狗腿子。”巴恩斯往四周望了望，在他眼里显然周围的环境比这个满口胡言的男人更有意思。
“其实，一定程度上，我也是个生意人。而且要和我做交易也非常简单，要不我先开个价？”
“想要我的灵魂当筹码，那我得恭喜你找到世界上唯一一个穷鬼。”
“灵魂，灵魂……啧啧啧，这种交易我老早就不做了，再好玩的把戏也会有俗套的一天，我刚刚说过了——我只是个“局外人”、观众，而你才是主角。”男人背着一只手走来走去，用手轻拍巴恩斯的肩膀，但只得到了本能的挣脱。
“条件很简单，你——去拯救另一个地球的人类，帮他们摆脱不断毁灭的循环。而我——和你最大的敌人商量一下，让他们永远不再打这颗小星球的主意，你觉得怎么样？”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问的好，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呆在那个世界，想想看——那个地球没有CEPH，哇！多么像一个天堂！”男人的眼神游到了别处。
“当然，你的生化装，我也会让它重新出现在你的身体上。但是嘛，如果你不去的话……那你也知道CEPH的本事，呵呵，谁知道他们究竟会做出些什么呢？”
新的条件，新的奖励，但威胁这一套却永远不变。如果你说“不”的话，他们总有条件让你改变想法。
既然自己已经决定与这颗星球上的生命共同存亡，那有没有生化装就成了必要不充分条件，那为什么还要听他在这里大放阙词？反正他也没有对抗CEPH的有效方法，既然自己已经竭尽所能完成了使命，其他的一切，都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让我猜猜，那个世界有龙，有魔法，有精灵，我就是主角，我想干嘛就干嘛，学会世界上所有的法术和武功，我会拥有大理石砌成的精美宫殿，熊熊燃烧的炉火，天鹅绒做的床单。然后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恨不得脱光了往我的床上滚，等着被宠幸，对吧？抱歉，面对这些，我只想说一句话。”
“难道是——‘太不现实？’”男人摆出很期待的样子
等待着一个简单的答复。
“我软硬不吃。”
巴恩斯僵硬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下意识的估计了一下时间，然后将身体侧转，无视眼前的“局外人”，作出离开的样子。
“我住的星球上现在有将近八十亿个人类，青年男女为了在这个世界中留下一点影子而不择手段，拼命地往上爬，而我只是一个年近七十的不死的死老头。任凭你说的多天花乱坠，我的答案就是——‘不’。地球上的CEPH完蛋了，那我就该老老实实退休。礼貌的说一句就是:
I’m getting too old for this nonsense.
现在是休息时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再见了——‘神’。”说完，他就这样步的向后走去。
“不过嘛，我也听过一个一句话，‘没有人软硬不吃，只是你的价码没有超出他的底线而已。’我想……我们还有别的东西可以谈谈。”男人把手插在胸前，好像表示自己胜券在握。
“我觉得已经没有了。”
男人直接无视了巴恩斯的话，像个侦探似的，从衣服了取出一张照片。
“还记得这个男人吗？可别告诉我你连这具身体曾经长啥样都忘了。”。
巴恩斯只看了一眼，然后马上飞奔从局外人的手里飞夺下了它，白人小伙，二十三四，一身海军陆战队的黑色制式礼服，制服下的衬衫有些陈旧，脸上泛着有些疲惫的微笑，巴恩斯瞬间认出了这是谁，双手搂着一位银发妇女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胸前的铭牌赫然印着巴恩斯最对不起的几个字——A L C A T R A Z，他还顺带认出了背后的景色——大西洋城的Revel酒店。
“照我说的做，你就能把这具身体还给他。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巴恩斯最想偿还的债。
关于迅猛龙的，他已经还清，但是这笔债务，他以为自己永远无法偿还，直到刚才。
尽管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确实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如果任何时候你转变心意了，只需要攥紧左手就行。”局外人格外亲切地吩咐道，就像一个赖着不走的推销员。
“我给你一天时间，好好地考虑一下吧，我亲爱的大英雄。”
巴恩斯尚未回过神，他的左手便出现了一种莫名奇妙的灼烧感，一个黑色的奇怪印记跃然其上。随着一阵布满视野的黑色，周围的一切飘然而去。
睁开眼时，已是早上。
灵山岛刺眼的阳光早已填满了整个房屋，一切都和桌上那条鱼一样，完好如初，收音机里传来早上九点的播报声，上一次起这么晚，是因为全身都烧得和火一样红，还没完全恢复的时候。
看了看左手，一个奇怪的黑色的标记跃然其上，就和他之前所见的一样。
“这下事情就变得有趣了。”他喃喃自语道，随后起床，弄得木板床嘎吱作响，看向了房间角落的一张早已模糊不清的照片。
突然之间，巴恩斯不再觉得那么无聊了。
{>>>纳米生化装日志读取中...
>>>读取成功.
[纳米生化装日志：第二人格]
{日志编号:17657320
第二人格分析
人格档案名称
>>>>Alcatraz.
人格状态
>>>>严重损坏（受损度达42%）.
详细报告
>>>>重要资料已合并完成，但[Alcatraz]人格档案在改造CEPH孢子任务中损坏.人格在侦测到不稳定后被置于不明储存处.
预测
>>>>重新组装不可用.且目前无法修复.
进一步动作
>>>>无.
}
>>>>读取完毕.
}
①美国陆军第一特种部队Delta分队-United States Army 1st Special Forces Operational Detachment-Delta (缩写：1st SFOD-D)，即三角洲，分为ABC三营，保密程度极高，属于美军第一梯队的特种部队，美军最优秀的特种部队之一。
②迅猛龙小队：Raptor Team，为三角洲A营，白头雕为B营，猎鹰为C营。
③美国时任国务卿鲍威尔的著名“试管照”：用来污蔑伊拉克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普京讥讽：里面搞不好是洗衣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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