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转醒后,发现自己已置身寝室,周遭一众学生,都在一旁。眼见窗外暮色已深,看样子睡了有一阵子了。
“你终于醒了!”迎奇顿觉心宽,转而怒道:
“那水心……太凶残,哪是在教学生,分明是在找木桩练手!”
当时楚明倒地昏厥,水心虽然停了手,但一众学生早已不忿,迎奇硬撑着和几个好事的学生把楚明抬出教室,再也没回去,商量着告水心一状。而楚明这一睡,一直挨到傍晚时分。
楚明疲惫地咽了口唾沫,扫视众人,只见歪龙也在其中,竟没想到他也会为自己抱不平!平日里一直和他作对,此时不禁一阵感激。
歪龙发现楚明眼神不对劲儿,连忙说道:
“你……你可别多心,我是被迫的。”说着望向一旁的云翼。
云翼原本依门而立,听到歪龙的话,便直起身来,向楚明说到:
“我听说过这个水心,也早已知道他的劣迹。以他的性格,今后还会做得更出格,他在战场上还能为浊国出力,留在这里,怕是只会添乱。”云翼说这话时语气依旧柔和,丝毫看不出情感的起伏与好恶。
于是众人七嘴八舌,向云翼打探这个水心的来路,渐渐明白得八九不离十了。
原来这水心便是大名鼎鼎的“刀冢四杰”之一,早年以刀技闻名,被赐水姓。四人之中年纪最轻。只是行事乖张,为众所厌。加上他以平民之身取得贵族身份,便愈发为众所嫉。自幼痴迷刀技,长于速度、刀法。浊国史上那场以惨烈著称的“牙城之战”过后,他成了“刀冢四杰”中唯一的现役刀师。不过因为作战不利,被发配秽噬谷前线,贬为下级刀师。不知怎得却回到了浊国中心处的刀冢!此人从小到大,向来不服从管教,又怎会管教别人?此次他指东打西,便是听到绯华得到拂晓刀的传闻,得知此人武技超常,更是心里技痒,打算以此激绯华使出全力。却没想到楚明会突出快刀,绯华又会如此镇定自若!一切都看在云翼眼里,身为云族子弟,他决不允许水心在这里胡来,于是帮着迎奇集合众人,要想办法把水心弄走。
“既然楚明醒了,那就我们两个挑头,去找校长说理。”迎奇说罢便拉着楚明动身,楚明虽然体虚,可看迎奇伤势甚重却依然踊跃,自己也不好推脱,便和一众人来到校长屋前。
此处木屋别立于诸楼,在整个学院最后侧,贴刀冢而建,老刀师卫衣正盘坐桌前,秉烛观书。见一众学员气势汹汹而来,从容起身,似乎已知众人来意。
卫衣早已退居后方,但身经百战,也算是浊国刀师中元老级的人物。他腰间所悬那口长刀名为封竹,以狠厉著称,不过在和绯华对战时因年事过高而败北。那口刀如今已锻修完整,重回刀鞘,老刀师似乎也随之精神矍铄,意气不衰。
对战绯华之前,楚明逃课甚多,卫衣只对他有依稀印象,至于迎奇,他反倒觉得让水心教导他未必不好。更何况关于水心,他也应当另类看待。于是不紧不慢地说:
“如此动众前来,所为何事呀?”
迎奇和楚明道明来意,卫衣又向众人询问,得知这些学员真要赶走水心。故意嗔到:
“赶不赶他走,不是你们闹一闹就定得了的。说实话,你们这件事,水心一定有过,或许还是大过,这小子我了解,他什么混事都做得出来。不过让他教你们,也未必都是坏处,这一安排也是我们故意为之。”
“那难道还让他无法无天不成?”迎奇嚷道!
“那当然不会,可要是只受了点儿皮肉苦便来瞎嚷嚷,也忒矫情,对你们……这是理所应当。”
迎奇还要争辩,卫衣老人却拂袖而去,转身踱入屋内屏风。众人虽然不解,也只能悻悻而归。毕竟,他们之中大多数只是将被派往前线的准刀兵。不少人还是无家可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幸亏被这里收留,才能有吃有穿。这样一想,难免心虚。而楚明本就不愿惹事,一半是被迎奇强拉了过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屋前只剩下云翼一人,又过了好半晌,他才向屋内喊道:
“云翼有一事不明,还望指教。”
“讲,”卫衣在屋内冷言相回。
“让水心到这里来,是三族的意思?还是刀主的意思?”
“臭小子,这话是明知故问吧?”
云翼闻言大笑,
“恕晚辈多言,您应该知道三族对水心是什么态度。我劝您老多劝劝刀主,虽然不知他老人家此举有何心思,但这水心,最好一辈子不要回刀冢。否则的话……”
“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言至此处,云翼缓缓转身,渐行渐远:
卫衣在屋内面壁而坐,不禁一声长叹。
水心倒卧在此处木屋的瓦屋顶上,看着云翼渐渐远去,却听得底下传来话音:
“你小子,想练手也要掌握个度,得悠着点儿……”
水心依然无话,只是盯着远天赤霞发呆。
“你孤家寡人,不在乎倒也罢了。可你别忘了,你还有未竟之托。”
卫衣语气深长,显得苦口婆心。
水心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只回了句:“多谢提醒!”言罢飞身息踪。
纸窗外的夕光打在卫衣老人略显疲惫的脸上,拭刀的白布不禁慢了下来。
此事过后,学塾里暂时风平浪静。一众人听钟声作息,习刀技法术,却也无话。只是楚明之忧,日甚一日。这段日子里一连串的事有些过于突然,勾起了他封印已久的回忆。
人的脑袋纵然奇妙,纵然可记得住千宗万卷,却也总有个深浅之分。而这一深一浅,虽有时间远近的关系,却还有别的因素左右。别的不说,这想不想忆,便有莫大干系。一般来说,这太想记的,或是太不想记的,都会成为一个人刻到骨子里的印象。至于一些柴米油盐,凡情琐事,倒是云淡风轻,难留痕迹了。尤其是这太不想记的,平日里被埋得最深最秘,好像生涯之中,竟没这么回事似的。可一旦碰到什么“引子”,便鲜明地要命!清楚地不能再清晰!因为此前的隐藏早把他埋到了内心最敏感的地方,甚至在上面压出了印痕……已不是轻而易举便能甩掉的了。
楚明翻躺在偌大的沙地上,望着苍青天幕,似是在盯着自己的心域。
关于自己的身世,楚明从来不去深想。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出生在浊国边地,被老爹收养。后来老爹在边地住下,每**他学刀,不学便用竹鞭抽打他。那时的老爹性暴如火,手里总拎了个蛇皮袋子,动不动就灌几口。借着酒劲儿往往抽打得更厉害。楚明虽未学刀技,但身手却算得矫健,便是在那时逼出来的底子。后来搬到了内部,老爹便换了个人似的,见了谁都和声和气的!只是逼他练刀的这股劲儿……还是不减。
而自己为什么这么不愿练刀呢?楚明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但很大程度上,要与那多年缠身的噩梦有关。他被梦里那千刀万刃吓怕了……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才能毫不犹豫地挥刀下劈!劈得那样干脆,那样利索。他在内心不断告诉自己,自己就是个胆小鬼,是个明知胆小,却又不得不守护些什么的胆小鬼。这样一想,他心里便舒服些了,也不觉得自己显得多违和了。
打一开学,楚明就经历了两次激烈交锋:一次是与云若曦;一次是与水心。与若曦交锋,是开学的头一天。当时自己抱着侥幸的心理迎战,本以为可以早早结束战斗,却被一个身形娉婷,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姑娘逼得大汗淋漓,以至于不得不用什么“钻裆式”。想到这里,楚明的脸不禁浮出一阵红晕,却突然传来一个清灵的声音:
“楚赖子!”
话音刚落,视野中浮出一张俊俏的瓜子脸,只是一只眼角盯着平躺的楚明,微射寒光。楚明一见此人,登时一惊!于是一个筋斗翻起身来,
“云……云大小姐。我怎成了……楚赖子?”
“手段下作,不算是赖?”
若曦分毫不让,楚明却不想跟她过多争执,只得怯怯地回到:
“大小姐找我这赖子……所为何事?”
云若曦粉面微怒,冷冷地说:
“谛听师父找你,跟我来。”言罢转身引路。
楚明看这小妮子倒不像是要报复自己,要不怎地连刀也不带?于是也没带刀,半信半疑地跟了上去,前往学塾中最高的那幢观脉楼。
这观脉楼是知秽门专用的法场,楼如其名,是用于观察刀脉的绝佳地点。开学到现在,楚明还从未进去过……不过他也不埋怨别人,谁让自己没那资质,没让谛听师父和一班知秽术士选中呢?他脑中不禁浮出迎奇臭屁哄哄的样子。这小子刀技和他不相上下得烂,想不到却有作术士的资质!竟被知秽科的老师选了过去,常常出入此处受教。一想到这里,又不禁苦笑一下,叹自己驽钝不堪。
一条木梯向上旋转,盘如游龙,楚明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儿,升了多少层,才来到一扇极不起眼的黑木门前。看着前面若曦推门而入,他也跟了进去。
刚跨步入屋,却见铁床一张,横陈屋中。床上躺有一人,鲜血满身,碎衣烂衫。楚明定睛一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床的对面,谛听师父慢慢抬起头来,语气沉重:
“你父亲……有话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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