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明从科尔沃大都的学院区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地。当他来到北地的中心时，总共用了两天。
一路上，开往北地的列车都十分空旷，少数的几位乘客脸上都写着忧愁。他们多半是独自在科尔沃工作的北地人，当战争迫近时，他们不得不回去照顾家人。
袭明很清楚，北地东面的国家已经受到了维兹米尔的单方面进攻，战火很快就会燃遍北地。而他自己，作为南川国的特使，此行的目的是亲自联络北地的霖氏，让他们撤走所有滞留北地的南川人。
坐在街角酒吧接头点的袭明，不像其他人那样喝麦酒、打牌，或是毫无形象地放声大笑。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双目失神，偶尔挠一挠一头白发。
如果说每一片土地都有一个传奇，那么南川的传奇毫无疑问就是袭明。
从一开始，袭明就是南川国培养的最强武器，他的过去只留下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他的存在是所有南川敌人们的噩梦。他无条件地认同这样的身份定位，作为霖氏剑雨中的顶尖杀手替国家包揽各种“脏活”，扫除胆敢侵犯南川利益的任何人，即使对方是整整一支军队。
袭明是有姓氏的，他被赐姓“霖”。
袭明不喜欢这个笔画过多的姓，但喜欢特使这个工作，杀戮也是需要新鲜感来浇灌的，而四处奔波可以让他接触到很多新鲜的事物。
比如眼前这个中年男人递给他的转轮手枪。
“因为快打仗了，这里最近比较乱，用它可以吓唬吓唬人。”男人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白发男，猜测他应该就是霖氏中赫赫有名的白发特使，他明白这次一定是重要任务。
“多谢。”袭明接过手枪，把玩起来。
“我是霖万达，霖氏在北地的负责人。”这个中年男人身上有股和他身份相符的老大哥气质。
“袭明，南川特使。”袭明拿枪指着自己，好像根本不怕走火。
“久闻特使威名。”不像许多初次见到袭明的家伙那样一脸的惊愕，霖万达显得很平静。
这份平静给了袭明一定的好感。
“敢问特使此次前来有何指示？”
“我就直说了，你需要即刻开始南川人的撤离工作。由东到南，将人集中至百道岭等待下一步撤离指示。”
百道岭。霖万达想起那里曾是北方战争的古战场，被称为山丘上的城市，有易守难攻的科尔沃要塞驻立在山脉中。如果通过外交渠道，可以轻松地借用要塞保证人们的安全。
“是个好主意，我马上去办。”
袭明起身把枪留在桌子上。
“枪，还是不收下了，我吓唬人用不着它。”袭明说话间一改之前的慵懒，浑身散发出压倒性的强大气息。
“特使现在就走吗？”
“嗯，我想回科尔沃，到大使馆待命。”
“既然是回科尔沃，我有一事相求。”霖万达心想，如果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帮助他，就一定不会出岔子。
“不用和我客套。”袭明收敛了气息。
霖万达脸上的严肃缓和下来，他笑了笑说：“你应该知道，所有霖氏之人都要从小学习杀手的技艺，以便日后可以培养成为南川的剑雨。”
“我知道。”
“但是我的女儿艾可不同。”霖万达话锋一转。
“你女儿？”
“对。”霖万达说着，从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相片，却不递过去，只是正面朝上向袭明展示着，似乎有着一丝丝炫耀的意味。
照片上的女孩脸上绽放着的纯真的微笑，是袭明所认识的剑雨组织中从未见到过的。
不等袭明多看几眼，霖万达又不动声色地把相片抽了回去，继续说：“艾可她很善良，又喜欢画画，我特地送她去了科尔沃学艺术，就是希望她能远离霖氏剑雨，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可现在局势紧张，我怕她没法照顾好自己，所以想请你去看看她。对了，这里还有一封信请顺便带去。”
袭明接过鼓鼓的米黄色信封，估摸着里面除了信还有不少现金。他突然觉得，做父亲的能有一个女儿去如此这般地疼爱，倒也挺不错的。
“我会去看她的。”
“谢谢，感激不尽。”
在一周的数据采集时间里，特里诺过着有规律的生活，他白天试用左手做各种各样的运动，从跑步时的摆臂到单手引体向上，无论哪种运动，机械左手都能很好地胜任，而且特里诺一直没有感觉到它力量与耐力的阀值：它一拳不管打在什么东西上面，都能造成惊人的破坏；它的能量似乎也用不完，从安装到现在没有一次出现过停机的情况。这让特里诺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也由衷地感谢劳伯机械公司送给他这样一个宝贝。
等到傍晚时分，特里诺就会站在自家的阳台上，边喝茶边看楼下嬉闹的孩子。还有夕阳染出的美景。在每天的这个时候，阿霖都会出现在隔壁的阳台，她的手里也会拿一杯茶。两个人偶尔会说说话，打破这是似乎带着几分神圣感的沉默，而话题多半是各自作为军士和学生的生活。然后，在渺远的汽笛声中再继续享受沉默。
两个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默契。在这一周的每一个傍晚，无人在这属于两个人的宁静里缺席，同时他们也只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互相都不僭越一步，即便两个阳台的距离事实上聊胜于无。
特里诺感觉自己变了，好像一滩燃尽的浊油被重新做成蜡烛继续燃烧一样，而给他注入新的希望与活力的，是阿霖。
“车票已经寄到，我明天要去学院区一趟。”
“那祝你一路顺风喽。”
“谢谢。”
不久前似乎也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列车里，特里诺闭上眼，浮现出的是夕阳下阿霖娇小的倩影，他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延续下去，没有尽头。
再次来到劳伯机械学院，特里诺还是不习惯这里昏暗的环境和四处游走的油灯。这里与其说是学院，倒是更像某个邪教组织的神殿。
见到莫朽时，特里诺看得出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忧虑，不知在烦恼着什么。
莫朽按下特里诺肩部的一个隐秘开关，机械臂就无力地垂下，一块手掌心大小的硬体从大臂的被甲中弹出，替机械臂更换了数据存储硬体。
“收集的数据就由我们收下了，新插入的硬体中含有一些特殊功能的驱动，多半是和战斗相关的，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感谢你参与本次试验。”莫朽用右手同特里诺握手。
“应该由我感谢你们，将如此完美的机械臂给我。”
“不。”莫朽用双手握住特里诺的右手，向前一步，“请你务必收下我们的感谢。”
说话时莫朽的眼中流露着奇怪的神色，特里诺察觉到了些许异样，但没有追问什么，和莫朽以及他的学生们告别后，就离开了这个古怪的地方。
特里诺不想在学院区逗留，在车站随便吃了些不怎么好吃的快餐后，坐上了可以在黄昏前早早回到后湾区的火车。
他照例坐在车厢尾的位子上，思考为什么像学院区这样的一线城区里有如此味道糟糕的食物，而其他二三线城区的餐饮小吃却深受人们的欢迎。
当他在回忆里享受邻区的酸辣面和小糕点时，一个男人站到了他的身旁。
“特里诺，有件事是时候让你知道了。”男人说，“其实，我们在利用你。”
“什么？”特里诺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你的机械臂其实是一个容器——我们用来秘密转移伊莎的容器。”
“伊莎，那个人工电子生命？在我的左手里？”特里诺实在难以将手臂中的小铁硬体和劳伯学院地下的巨大仪器联系在一起。
“他没有说谎。”第三个少女般的声音从左臂传出，“我就在这里。”
伊莎，就在这里。
“这怎么？”
“请先听我解释。”男人看了一眼，周围的乘客听到这里的骚动纷纷转过头来，他接着说，语速飞快：“我们学院处于邓奇集团的严密监视下，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利让伊莎逃脱。”
“可是，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邓奇集团想要利用伊莎来开启——”
砰砰砰！
突如其来的三声枪响。
男人应声倒地，涌出的鲜血在地面上四处游走。
“伊莎，就拜托你了……特里诺·雷阿瑟。”
“我*！”
特里诺的这句脏话很快被淹没在了女人的尖叫声中。
在所有的乘客都在发出毫无意义的叫声并乱作一团时，接受过军队训练的特里诺已经从惊慌中镇定下来。他半跪在地，从座椅后探出头去，看到几名疑似杀手的人，正踏着不友好的步伐，从车厢的另一头向他走来。
怎么办？
在不清楚对方人数的情况下，最好还是尽量避免正面冲突。而目前知道的，只有对方的目的是自己这只寄宿着伊莎的机械臂。
对了，机械臂！
特里诺看了一眼左手，立刻做出了判断：既然正面冲突不可取，那就只有依靠它的力量在车上砸个洞跑出去，虽然过程中可能会受点伤，但当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在特里诺一咬牙，正抬手准备实施这个方案时，他想要的转机却出现了。
过道另一边，一个乘客突然拿出一支造型奇特的长枪。开枪时没有枪声，也没有火花，只有一道弧线划向杀手，然后特里诺就在尖叫声中，听到了骨头断碎的声音。
“保护特里诺！向车尾货舱撤离！”开枪的人大声命令道。
一声令下，周围又有几个乘客变戏法似的拿出那把怪枪，簇拥着特里诺向车尾移动， 其中一人还捡了一把杀手用过的自动手枪递了过来。
特里诺迟疑了一下，上前接住枪问保护他的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是邓奇集团的杀手，他们想夺取伊莎。”回答者咬牙切齿地说。
特里诺这时反应过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在他装上机械臂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陷入了一场该死的纷争风暴中，而风暴的核心正是左臂的伊莎。
很快，更多的杀手从列车的两头袭来，其中还夹杂着携带冲锋枪一类武器的杀手。
两拨人马间的枪战一触即发。
人群的吵闹声已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密集的枪击声、枪手的倒地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车窗玻璃的破碎声。
虽然怪枪的威力很大，所有敌人都会被它一枪撂倒，但在冲锋枪面前还是暴露出了射速不足的缺点。
在枪声与鲜血的交织中，特里诺身边的保护者已经因此死伤过半。
这本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单从人数上来比较，杀手方就已经占了上风。
不多时，只剩下最后的两名保护者。
特里诺见势不妙，在逃跑时一把夺过尸体手中的冲锋枪，用一阵点射击倒两个杀手，闪身滑入座椅后，再从一旁射杀向他冲来的杀手。
“快走！”特里诺向车尾加速推进，两名保护者也举着手上的怪枪紧紧跟随。
他们快速地穿过几节车厢，眼看车尾的货箱就在眼前，却同时停下了脚步。
见鬼了！是轻机枪！
电光石火间，特里诺只见一挺轻机枪伙同几支冲锋枪、手枪一齐向他喷吐火舌。
特里诺情急之下用尽力气跳入货箱。靠到货物之后，密集的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将一排纸箱撕成碎片，并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划痕。
特里诺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他清楚自己在这样的重火力压制下是没法逃脱的，绝望的情绪像洪涝时从街头井盖里疯狂喷涌出的污水，在特里诺的心里漫溢。
这个昏暗的货箱就将是他的葬身之地。
又是一串密集的子弹飞来，特里诺身后的货物已经离破碎不远了。
几声惨叫，最后的两个保护者也毫无疑问地死去。
杀手们源源不断的脚步声如同死神的低语，也如同他生命倒计时的钟声。
死定了。
万念俱灰之际，枪声在特里诺的耳中渐渐模糊，他的意志即将放弃抵抗。
“转过身来。”
“伊莎？”特里诺一愣，睁开紧闭的双眼，意识到这是寄宿于左手中的人工电子生命体——伊莎的声音：冷静之中似乎还带着关切。
“转过身来。”伊莎重复。
特里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疑惑地转过身，发现一旁是保护者倒地后滑过来的怪枪：金属枪身上整齐地排列着铜线圈、大电容器和电路板。
不，就算有这种怪枪也于事无补，人数上的差距单靠武器也无法弥补。想到这点，特里诺也埋怨地瞪了自己的机械臂一眼。
“相信我。”
特里诺内心很矛盾。
“相信我，特里诺。”这一次，伊莎叫了他的名字。
似乎是从伊莎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恳求的意味，特里诺呼出一口气，抛去闭目待死的想法，下定决心用左手捡起了怪枪。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
“现在，将它伸出掩体外。”
特里诺点头照做，在把枪伸出货箱的瞬间，他感觉到机械臂和怪枪连接在了一起。
紧接着，枪身电路上的一排指示灯快速地依次亮起，而后灯光又由绿变红并开始闪烁。
随着一次剧烈的冲击袭来，特里诺全身都为之震颤——那是连接的机械臂的怪枪发射时的后坐力。
嘭！
钢珠刺穿空气，带着不可估量的巨大动能击中了那挺轻机枪，机枪在一瞬间炸裂、破碎，成为一片金属屑。由它引发的超强冲击波将杀手们一口气全部击溃，手持机枪的杀手更是被扯开一个大洞，血肉与碎骨裹挟着金属的碎片溅满了整个车厢，像是经过炮兵轰炸的阵地。
“趁现在！”伊莎控制着机械臂扔掉怪枪，外侧被甲微张，喷出炙热的气体。
特里诺一跃而起，砸地一拳打断车厢间的连接杆，他们的货箱也开始渐渐地与列车脱离。
特里诺看着远去的列车，跪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冲击着他的大脑。
顺着列车渐小的影子看去，他看到后湾区，这片虽不发达，但却平静、祥和的城市之上，一轮如血的夕阳正在缓缓下沉……
头越来越沉，特里诺看见暗红色的血已经染过了他的半边衬衣。在失去意识之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如血的夕阳，少女的倩影，还有，红色……”
袭明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一幢半成新的住宅楼。掉漆的楼门上贴满了小广告，其中有一则还是“南川祖传性病包治”什么的。
试着摁响楼门上的门铃，无人回应。
袭明又拉了一下门，发现门锁已经被破坏，它的碎片就散落在地上。
很明显，艾可·霖出事了。
袭明从风衣里取出一把直跳短剑，拇指一推握把上的机关，短剑的剑刃便从握把里弹出，随时准备取人性命。
关上楼门后，他慢慢地走上去。
尽管已经分析过最坏的结果，但当袭明看见半掩的门后，是一片因争斗而产生的狼藉时，他还是骂出了声。
骂完后，袭明又在这间挂满画作、乱成一团的公寓里快步寻找了一圈，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短剑被弹回握把中，袭明向后一捋他的白发，冷静下来开始整理线索。
客厅的墙壁上有一片集中的弹孔，同时周围又没有血迹，这应该是凶手恐吓艾可时留下的，他还能想象出女孩在恐怖的枪声中捂住双耳的样子。
地上有一个被摔碎的精美花瓶，旁边散落着的月季花还被凶手肆意践踏过。另一边则是灰色的碎纸片，它们身前大概是一副素描画。
凶手的这种行径让袭明的恨意骤升，周围的物品都因此颤动起来，一时间各种声音充斥着这个房间，仿佛是地震的前兆。
袭明已经想好了怎么处决那个凶手，只是不知道他的确切位置。
“冷静。”袭明捶了捶脸对自己说，语毕，所有物品的颤动停止，公寓又回到了死一般的静寂，“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没有找过。”
经过他仔细的寻找，在餐桌上发现了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道：明天九点到南边码头处的二号仓库来，用你的机械臂换艾可·霖的命。还有，警察帮不了你，我们是邓奇集团。
机械臂，那是什么？还有邓奇集团，这个组织为什么偏偏绑架艾可？这一连串的疑问让袭明有些头大。
稳妥起见，按照霖氏剑雨办事习惯，他决定先找后湾区的霖氏负责人收集情报。
负责后湾区的霖氏住得不远，只是他的房间里有股让袭明不舒服的烟味。
“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们得通知大使馆派出剑雨。”
袭明看了一眼茶几上装满了烟灰的啤酒罐，否定了这个提议：“不必，这件事交给我一个人处理。北地正在打仗，还是要少牵扯上头的精力。”
其实袭明是想亲手宰了那个绑匪。
“不愧是特使大人。”这句话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嘲笑。
袭明不想揪着他质问礼节问题，事实上袭明并不在乎自己身为特使的尊贵地位。
公事公办，袭明接过关于邓奇集团的报告，问：“还有关于机械臂的消息吗？”
男人开了罐啤酒，喝了一大口，表情复杂地说：“有，这些天我常观察到艾可和隔壁的一个小伙在一起，而那个小伙的左手是机械的。”
“这就好解释了。”袭明从破皮沙发上起身打开房门，又瞥了一眼塞满烟灰的啤酒罐，说“少抽烟，那会害死你。”
“嘿。”男人叫住袭明，给自己又灌了一口啤酒。
“还有事吗？”
“特使大人，你应该也很孤独吧？”他摸索衣兜，掏出烟来点上。
“对。”袭明微微点头，傍晚的微风吹拂起他的几丝白发，“你喝醉了，知道个屁。”
男人看着袭明在荒芜的街道上，走入空阔清澈的暮色中，心里莫名地产生了恐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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