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狄利克雷老师仿佛人间蒸发,自然地,原十三又二分之一院学生们被分到其它院,成为同年级一千人中不和群的一年级插班生。
我自认为狄利克雷先生作为老师相当不合格,一堂课都没正儿八经上过,幸而刚开学一月,课程进度不过几章,常人狠心补习一番跟上容易,更有甚者轻轻松超过进程,例如同插班第三院一班的松,在当天便成功融入,在学生中取得良好声誉——他什么都会,老师问什么都答得上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然而我感觉并非如此,插班生身份始终与正式三院学生相隔一道鸿沟,漠视、敌对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移开,我很讨厌这种感觉,也习惯了这种感觉。于是平日上课备好纸笔推演偶然所想,或者灵感泉涌,埋头继续写昨日未完成的小说,为自己而作的书,排解忧伤的书,论述孤独的书。唯盼一天末节课外活动,小小念想支撑我从被窝爬起服从规则。
国文课,“新来那位同学,请你论述下读婉约词的感受。”
“不知道。”
数学课,“新来的那位,请复数我方才所讲。”
“不会。”
物理课,“新同学,讲讲你对经典物理的认知”
“不”
……
老师似乎青睐“新同学”,频频点我二人,松对答如流,我则尽可能沉默。
“不知道”、“不会”、“不清楚”成为今天口头禅。十五年活着,十五年浑浑噩噩,习惯自我意识过剩,习惯被看作垃圾。存在感稀薄不能更甚——笨蛋要什么存在感?当别人笑料尚贡献一丝欢娱。我努力不拖累国家。
松周围很快围上一层层男孩女孩,喜欢的有,钦佩的有,更多的好奇,帝都从未有插班生一说,基因检测还有错?显然,大家默认我无能或凭关系进入,松性格好,无所不答,至于真假,全凭各位判断。
因为我在做自己的事情,毫无意义地论证今早食米线时无意察觉的想法。
既然光具有二象性,同具粒子和波特征,那么是否存在某一维度,在该维度下二者表现唯一?
维度理论至今尚未给出确切的、得到证实的完善定理,于是身为门外汉只好自己摸索。
民科?
不存在的,我还没愚蠢到修改相对论和量子理论,研究方式过于草率罢了——单凭一张纸一个大脑,由极不严密的逻辑推导与规律总结……越说越像民科了……
三维以内分别对应线、面、体,目前对高纬度定义尚不清晰完全,但仍可类比一维二维三维推导思维定义。以线、面、体为基准皆可作圆,故以圆展开推导:以射线端点展开成圆,以半圆直径展开成球,以半球面展开便可成高维定弧度图形。
之后,我意识到低维度间任意一条路径可以对应高维度无数条路径,设想光速不变原理很可能是低维度路程在高维度观测的结果。
实在太聪明了,看那自称天子骄子不过尔尔。
哇哦,同时具备自卑与自负,柯逆二相性?
造词能力快赶上哲学家了。
刚好下课铃响起,我终止思考,亦不再具备继续探索的能力,转身离去。空荡荡桌面、空荡荡椅子、空荡荡抽屉、空荡荡的人。
直到某一节课,老师实在看不下去,把和班级关系愈来愈单薄的我差一点拉回深渊边缘,不过深渊我终究义无反顾跳进去。
“听说两位之前认识,可否互评一番?看柯逆同学和松同学性格迥异,不如借此让大家都了解了解?”
“好!”松毫不迟疑。
我只得应下:“那好吧!没问题。”
这是今天以来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该写些什么呢?
他朝我笑笑,我便心领神会了,提笔随手文章:
一日,松收到土地丈量员录用通知,拍马上任。
抵达已傍晚时分,村长引大家为松接风洗尘,一顿盛宴,宰了一只牛两只羊三只鸡四只鸭,五个厨子花费六晚上制作完成。
次日,村里二十七只母鸡啄死十一只公鸡;三十六只公鸭赶走四十九只母鸭;**公狗四处扭打死伤不计。村里一共三十壮丁,和其中三十一位有染的刘嫂痛哭流涕,发誓和男人们断绝关系,一心祈求松幸临;黄花大闺女们推辞婚约;男厕所翻新重筑……
松是个聪明人,来村子三天没让一个女人得逞。据不完全统计,三日内进入松住处次数:女三百二十一次,男一百零一次,**一千三百次,母鸭两千八百次,母鸡四千次,公鸡零次。为什么呢?都被母的弄死了。这下麻烦,村里鸡要绝种啦。村里最年长的站了出来,把家家户户男丁女流召来连夜开会。
长者很老,长者的儿子死了,长者的孙子死了,外孙死了……连他自己也记不大请,只说村子全是他后代。他见多识广,最爱一句: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村里人敬重他,悉数到场。长者推了推黑框眼镜,站在石碾子上大声说:
“我一生,熬过了华盛顿,熬过了林肯,熬过了伊丽莎白二世,熬过了人民领袖,却从没见过鸡绝种。没事儿,鸡这玩意,贱得很,到处都是。我见过女人生出鸡的,见过青蛙和牛交配生出鸡的。大家好好搞,不愁没鸡吃!”
众人领命而归,刘嫂这下忙碌极了,从东家窜到西家,从南街溜到北巷,半个时辰出现一次。田里青蛙就遭殃了,二傻子把它和牛鞭绑一起,牛鞭一硬,青蛙就被勒死了。
见此情形,松觉有违常理,遂与长者辩论。“年轻人,你太年轻啦,你走过的路有我过的桥多?”长者将裤腰带提至胸前,笑了。他一笑,鸡开叫,呜啦啦一片狼藉。哟,还有个鸡蛋。松转念一想,教长者孵蛋得鸡。
长者闻言,教大家全拿蛋来孵,东家三个,西家五个,把几百只蛋塞二十七个母鸡窝。村长一声令下:半个月以内不许吃鸡蛋,改为青蛙。可青蛙被二傻子弄死了,又改吃鸭,孰料鸭生流感,不得已吃狗肉。众人这才发现公狗**连同刘嫂一并消失了。村里女人哭,村里孩子哭,男人们摇头叹气,只安慰那蛋孵出小鸡炖一蛊鸡汤来食。
隔日,鸡蛋们裂开缝隙,迫不及待地展望土地与阳光。好家伙!连长者眼睛都直了,二百二十七只鸡蛋,出了二十七只青蛙,九十九只狗崽,九十九只母鸭,一头牛还有一白胖小子。男人们都说娃是刘嫂的,可刘嫂不见,娃儿自然落到村子孑然一身的松。松见他可怜,抚养作子。人称“刘子松留”。
二十年一晃而过,小松长大成人,孝顺得很,每天留一个鸡蛋给父亲吃。这天刘嫂回村,小松认得母亲,“扑腾”跪在面前哭到:“娘,和爹和好吧。”
刘嫂早想如此,满口应承,又一段佳话姻缘。
再三十年,松死了,小松雇了长长一条乐队,从东边排到西边,锣鼓喧天。唢呐喇叭好生吹,锣鼓编钟使劲锤,挽联行泪铺梗野,不见当年羡天仙。
村里人寻最好的大理石制墓碑,碑上简简单单名字生平及三两短语:
心系天下,
不为而为,
圣贤律己,
再世上仙。
松早早写好待我:
知世事无常而装疯卖傻
明道法不律而弃仕修身
同学们哄然大笑,什么“现代社会还有人写诗词对联”、“怕是穷乡僻壤来的”之类,尽贬低轻视之语。但松周围仍里三层外三层,只要好看,没人管甚么穷乡僻壤老古董。
放学,像往常独自默默行走,今天我不愿思考,思考是对无知者的怠慢,疲倦,我只想快些回家好生睡一觉,忘却一切不快与不公。
西京古巷,黄昏日暮,他追上我并肩同行。
“不是装傻”,他说,“不过一切于你太无趣了罢,无趣到百分之一脑子都懒得用,无趣到目空一切,无趣到自命虚无。”
“……”我试图沉默,忽觉得不该无礼,长叹曰:“彼此彼此,假意热情之人亦不过如此嘛,还以为你真和他们打成一片。”
“懂的人都懂,不懂的也给他说不清,以为花花世界人情冷暖,殊不知成败皆空无可眷念。”
“那你为何活着?”我问他。
“因为我有我眷念的,和你一样。”
“所以”,我停下双腿,面朝夕阳,“人生来不幸,你说是吗?”
“可能罢。”
“你可知世间有九十九种死法与第一百种重生?”
“愿闻其详。”
“前九十九种死法为活着。”
“那第一百种重生呢?”
“继续活着。”
人生来不幸,可偏偏我们出生在如此幸福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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