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戴斗笠的青年跟随程良，走出无名深山，向着程良家乡行进。
程良家乡名为崇孝镇，程良沿途，又说了许多山魈作祟的前后：
崇孝镇外有一座大山，从很久前，山魈作为山神，守护着那座山。
平日里，镇上百姓与山魈各居各处，互不打扰。
偶尔，会有人向山魈求愿，同时奉上相应的贡品。
山魈挑剔，并不会实现所有人的愿望，偶尔有贡品令它满意，它才会满足人的心愿。
心愿越大，奉上的贡品越要珍贵。
多年来，山魈与人，算是相安无事。
一个多月前，镇上开始有中年男子离奇死去，肝脏不翼而飞。
后来又死去两个人，亦是同样的惨状，镇上人心惶惶，不知是谁作恶。
直到有打更人，夜里经过朱四家外，目睹一个魁梧身影，从朱四家的窗户跃出，身手矫健翻上屋顶。
身影蹲立屋顶，停歇瞬间，半似人类，半似野兽。
那本是落雨的夜，却逢乌云裂开一道缺口，流泻半尺月光，一晃照出那身影——蓝面赤鼻，獠牙长毛，左额上单生一支角，胸前抱一个血淋淋的包袱。
那模样，山魈无疑。
乌云裂口收拢，遮挡了光亮，山魈后仰一跃，遁入黑暗。
镇上的人们并不知如何对付山魈，只传说山魈害怕烟火鞭炮的响声，于是人人随身带着烟火鞭炮防身，并暗暗祈求自己永远没有用上的一刻。
两人一路行来，天空灰而沉，虽早已立夏，丝丝梅雨带来不尽的寒凉。
不远处，目之所及已是崇孝镇。镇子后方，一道曲折的山脊线切割天空。程良说，那就是山魈所盘踞的大山。
两人走进一间凉亭歇脚。
凉亭中立一石碑，题头刻着“崇孝碑” ， 下面密密麻麻刻满人名。
见青年的目光落在石碑上，程良热心介绍：
“我们镇名‘崇孝’，历来尊孝为荣，若有人孝顺父母的德行被大家称赞，那人死后，名字就会被刻在这块碑上，作为孝子的楷模，被后人崇拜缅怀。”
石碑比程良还高出几尺，旧刻的名字已有些模糊，低一些的地方，程良的手指拂过一个还算清晰的名字，眼神明亮了几分：
“这个人，林青山，他是我心中最勇敢，最崇拜的孝子——听说他许多年前，为了给生病的父亲求药，向山魈奉上了自己的生命，被山魈吃掉了。”
“所以你也学他，为了父亲，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混进术士的聚会？” 青年问，程良羞怯，点点头，又挠了挠后脑勺。
青年望向不远处的镇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两人进镇，程良把冒死请来的高人，引荐给镇长，共商对付山魈之法。
青年路过镇上街道时，白墙灰瓦，青石板路，算得上一个古朴简素之地。
镇长看程良带回一个文弱青年，颇有些不信任，青年提出，想见见遇害者的家人。
镇长虽心中存疑，表面仍礼数周全，满足青年要求，带他一一走访。
青年询问那些人遇害前后的细节，并仔细记下他们遇害的日期。
四十九日前，有了第一个死者。他是镇上的一个郎中，夜里帮人看了诊归家，到家后撒了一通脾气，说刚才路上遭人戏弄，招呼他又不露脸。
第二天他被家人发现死在床上；
二十八日前，有人饭馆饮酒，大醉，尚未回家便醉倒路边。家里人已习惯他如此，也懒得去寻，只想着他酒醒自然会回来，没想被人送回来的，却是一具冰冷尸体；
十四日前，那个抛下妻儿出城的男人，尸体被发现在镇外……
最后一户，青年见了朱四的小儿子。
屋中，家徒四壁，小儿子需要照顾病倒的母亲，他一边在踮着脚才能够到的灶台边熬药，一边讲起那夜的情形：
“父亲好赌，常输钱，他一赌钱，会把什么都忘了。那天他难得有好手气，赌得很晚，夜里回家时特别高兴，把我抱起来亲了又亲，又说刚才有人躲起来，叫他名字捉弄他，他都懒得理会……”
“有人叫他名字？他可看清是谁？” 青年追问。
朱四小儿子摇头。
青年出了朱四家，镇长请教：
“敢问高人，可有降住山魈的办法了？若能斩草除根，最好不过。”
青年抿了抿薄唇，眉间似有忧虑：
“暂时还没有办法。不过在下知道，山魈有呼人名而作怪的习性，不可被山魈知道你的名字，若被它呼唤了真名，山魈就能对此人为所为——郎中和朱四死前，都被叫了名字，且应了声，似乎正是中了山魈的此种法术，只是……”
“只是什么？”
“若普通妖怪作祟，施法后会留下妖气的痕迹，但在下对本镇远观近看，都未见妖气痕迹……看来还需要一些时间，摸清这山魈的法力深浅。”
“那万一山魈又来作恶怎么办？”镇长着急。
“在我找到解决法子之前，暂且劳烦镇长通报大家，尽量不要互喊姓名，小名也不可，莫让山魈把名字偷听了去。”
镇长面露不快，仍旧宁可信其有，将这临时办法传达给镇上众人。
不让互喊姓名，一旦实行，会带来不少麻烦。
虽说之前死的都是中年男子，可天知道山魈会把谁的名字偷听了去，做出别的怪来。
镇上的熟人相见，名字到口边又赶紧咽下；
学堂里的先生不敢点名，执戒尺点数学生；
当铺里也不敢乱吼人名，典当赎回时，做贼般悄悄亮出当票；
医馆抓药，更不敢留名，只好估摸着顺序，挨着给药……
此等都算小事，最苦恼的是，不叫姓名，自然生出许多外号，而多数外号实在难听，往往一语道明你身上最显眼的缺陷——秃头，缺牙，肥猪，丑姑——若被人叫着这种难听的外号，是人都心中窝火。
不被山魈盯上，种种不便与窝火都能忍受，只要求得平安。
但平安没有那么容易求得。
这天夜里，一声烟火炸裂的巨响，打破寂静。
循着巨响方向，斗笠青年率先赶到，那是一处房屋间狭窄的陋巷。
青石板地面躺着一名中年男子，燃烧过的烟火管扔在一旁，仍冒几丝残烟。
他痛苦地捂着侧腹，鲜血淋漓，伸出一只手，吃力指向房檐——
蓝面赤鼻的山魈，已逃上屋顶，爪里握一把小刀，怀中捧着滴血的包袱。
它左额独生着一支犄角，长长獠牙，在夜色里泛着青光。
青年向上扔出斗笠，欲以此治住山魈。山魈挥起强壮的臂膀，把青年降妖的斗笠，一把打掉。
一向能治住妖魔的斗笠，对这山魈失了效。
斗笠掉落地面，跟着落下那把带血的小刀。
青年上前，不拾斗笠，率先拾起了小刀。
再抬头，山魈已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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