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时代32年4月23日。
鸢铃刚刚交代给潘平因一项任务：把一封纸质的信寄出去。信件的收信地址毫不起眼，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民居；这个地方潘平因没听她提起过，丝毫不像是跟国家元首有直接关系的地方。原则上讲，对于某些机要事务潘平因作为秘书不能主动询问，但鸢铃看出了他的好奇，便告诉了他。她说，这是她的私人信件，与政事无关，收信人是多年前的老朋友，写信只是为了叙叙旧。潘平因问，是与牺牲的“三杰”共同诞生的老朋友么？鸢铃予以肯定，潘平因崇敬之情溢于形色，就不再多问，只打算怀着敬意将信寄了出去。值得一提的是，信件是通过快递渠道寄出，自从连接所有人的通讯网络建立后，几乎没有人使用纸质信件，灵长们传统的邮政业务在机械时代也不复存在了。帮元首寄信是他这个星期的最后一项工作，他之后只要向元首鸢铃完成报告，就可以享受每个星期一天的休息日了。
关节处的细微引擎声响起，他抬起右臂瞧了瞧，现在有衣服裹着看不出来，但这只胳膊稍微有点变形，把衣服褪下后还能看到皮肤掉了一大片漆。昨天晚上他经历了一起车祸，幸好他在被撞飞前向旁边跳了出去，汽车只是蹭到了他的胳膊，并没有破坏胸腹内的重要部件。事后警察逮捕了肇事者连夜盘问，把他查了个底儿掉，却发现这并不是专门针对政府工作人员的刺杀，只是普通的交通事故。至于交通事故的诱因，肇事者自己招了，是“药驾”。侦查员也在他的硬盘里找到了残留数据：电子毒品。
这是一种最近突然出现的程序，据说运行后可以使公民陷入致幻状态，人们对它的了解还十分有限，暂时没有相关法律进行管理。
潘平因看自己伤得不算严重，最近两天工作又比较忙，再加上政府的工作人员都倾向于在os和通讯网络中工作，很少使用双手，他当时也就没为这事单独请假。反正人跟灵长不一样，人又没有末梢神经，他们根本不理解什么叫“疼”。现在他有时间了。在网络上向鸢铃打过招呼后，他步行来到议会大楼旁边的美容院，路上还特意左右摆头盯着附近的车辆。新生世界的美容院跟灵长世界的不尽相同，前者的功能远比后者广泛，除了能对公民的外貌进行调整外，公民身上的各个零件也要在美容院维护。因此美容院的开设被政府垄断，想经营美容院需有政府的批准。
潘平因推开美容院的大门，身上的传感器感到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同时还有铁屑与油漆的气味和砂轮与钻头在面颊上打磨的噪声。几十名顾客同时接受服务，若是新一点的美容院肯定会设有隔间；然而议会大楼旁边的美容院却是年头最久的一个，只有用来遮羞的木质屏风，人们只能无奈地忍受着这糟糕的环境。
这时美容院的王经理迎了出来。
“潘秘书！来，里边请里边请。您来是为了前天晚上的事吧？坐在里边的椅子上，让我给您瞧瞧胳膊。”
“我的事，王经理你听说了？”潘平因惊讶又疑惑。
“管美容院这地方没别的好处，就是风言风语能听着不少。都是些不着边儿的事儿！”
“风言风语还说了我具体哪挨了撞？”
“哪能呢！我也没什么优点，不就是眼神尖了点么？”王经理露出殷勤的笑容，眼睛看向潘秘书的胳膊。
“您这大艺术家在这镇着，门脸还这么寒酸，您也不抽空好好装修一下？”
“门脸好坏都无所谓——凑合惯了。就现在这样，挺好！”
潘平因看王经理都这么不在乎，心里也就把这事放下了。
美容工作台是最泛用的美容工具：大概一平方米的圆台让人站立，四周支棱出许多电线裸露的机械臂，末端装着机械爪、电钻、砂轮、刻刀之类的（对灵长来说）触目惊心的工具。王经理把潘平因带到最里面的一个美容工作台前，抄起身后的扫把扫了扫工作台上的铁屑和油漆粉末，把屏风拉了起来。
“来，老样子，您把袖子撸起来吧。”
“怎么是您老亲自上阵啊，您手底下的技师呢？”
“那些伙计火候还不行的，办事毛躁，伺候不了您这高官啊。”
潘平因露出了整条右臂，站到台子上，几个小型无人机立刻起飞环绕在他周围，无人机的摄像头拍摄到的画面被接入潘平因的os里。王经理利落地拆下了潘平因的胳膊，那条胳膊略微弯曲，肉色的油漆被划掉一大片。他端详一番后面露苦笑。
“您这条胳膊还能活动么？”
“能动是能动，但是一动就有嗡嗡的怪声，而且误差大了点。”
“不那样就见鬼了！潘秘书，你这条胳膊修不了了，肘关节马达都变形了，手可以留下，但这胳膊得换一条。”
“是么……那现在能换的了么？”
王经理为难地摇了摇头。
“不好说。最近生意挺热的，下一批新胳膊还没到呢，但是现在库存的已经……桑林子！库房里还有男用的右胳膊么，中号的？”
过了一会，在一阵脚步声后，屏风外传出一个男声。
“师傅，刚才最后一条被用了，没有了。”
“那其他号型的呢？”
“其他号型上午就用光了！咱们就指望着晚上进货的车能早点来了。”
王经理不安地瞥了一眼潘平因的眼，眼窝里的摄像头仿佛在颤抖。
“您看，这……要不您晚上再来一趟？”
潘平因大方地笑了笑。
“再跑一趟就免了，难得的休息日何必这么劳累？我不讲究这些小细节，全新的不行，二手的也行。只要功能完好，新旧无所谓。你把别人用过的、换掉的胳膊给我装上就行了。”
王经理原本紧张的脸立马笑了出来。
“这就好办了！桑林子，赶紧去把这事办一下。”
“好嘞，马上就来！”
在桑林子回来之前，潘平因跟王经理闲聊了起来。
“潘秘书，这是什么人能把您撞了呀？听说不是成心的，莫非……”
潘平因眼神一暗。
“……对，药驾。”
王经理半张着嘴，眼神又惊又惧。潘平因叹了口气。
“电子药的事，是我们政府的责任。这事已经惊动了元首，她大概快要采取行动了吧。王经理呢，您对这东西有什么见闻？”
“都是些道听途所的事。我听说啊……”
王经理楞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警觉地看了看周围，关闭了扩音器，在通讯网络的私密频道里继续与潘平因的对话。
王：这电子毒品现在已经盛行得相当厉害了，这东西还跟灵长的毒品不一样，它就是个程序，无影无踪；《宪章》又规定，政府无权随意搜查公民记忆，彼此都不知道谁是不是瘾君子，现在已经有点人心惶惶了。
《宪章》是指《东亚共和国宪章》，是东亚共和国的宪法。但王经理的话不全对，政府有时是可以绕过宪章的。
潘：那民间有发现辨认吸毒者的方法么？
王：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像什么，吸毒者的眼睛是失焦的，吸毒者的硬盘会生锈，之类的。都是些摸不着边际的东西，不靠谱的。
这些传言潘平因也听说过，但也正如王经理所说，都只是传言，是伪命题，早就证伪了。
王：潘秘书，我可是很害怕这东西啊，说不上哪天，我手底下的小伙子要是也染上了，那我这小店就算完了！
潘：王经理，你放心吧。政府已经采取行动了，这股不正之风很快就会被制止。
王：有您这句话，我可就放心多了。
其实他根本不清楚相关的事宜，只知道确实有人在追查此事，说出来只是为了安抚王经理而已，但他相信元首鸢铃对于这种影响恶劣的事不会坐视不管。
外面传来了他的徒弟桑林子的叫声，那条二手胳膊被取过来了。闲聊就此打住，王经理操作机械臂，利落地拆下了潘平因那条歪曲的右臂，把新胳膊装到了肩关节上。潘平因更新了驱动程序，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新胳膊。
“嗯，不错。”他说。
“得嘞，您满意就成！这旧的您先凑合着使，等新的到了，我再给您换上。有其他哪想调整，您也随时过来找我！”
潘平因用布拭净自己的右臂，穿好了自己的束腰大衣。然后他伸手去掏自己的钱包。
“别了，潘秘书。给您装的那条胳膊是旧的，要是传出去我卖了二手的东西还收钱，对我影响不好。”
“那要是传出去我吃完东西不给钱，影响更不好。我可是政府工作人员。”
几番推辞之下，王经理先妥协下来。潘平因没有刷卡或用os支付电子货币，而是钱包中取出一小叠纸币，交到了王经理手中。在人人都是黑客的时代，传统的纸币远比电子货币要安全可靠。
在王经理殷勤的笑容相送下，潘平因离开了环境嘈杂的美容院。正当他打算回家时，他的os收到一封加密邮件，发件人的名字是“徐泽林”。潘平因心里一沉，这种加密邮件一般都是政府工作人员用的，而他又没听说过这个徐泽林，意料之外的人祸或许会降临到他头上。
他打开了那封邮件。
你好，潘平因秘书。
我叫徐泽林，是政府剿毒专案组的负责人。我有一个遗憾的消息要告诉你：你的妻子柳实因吸食电子毒品被拘捕。请尽快到临京安全总局来，夫人此时就在这里，她和我都想见你。
读完这封简短的加密邮件，潘平因感觉自己的os颤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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