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过去了,互血客不能餐。
八天过去了,互血客不能饮。
又过两日,互血客惶惶不可终日。
又过三日,互血客怛怛不可吐息。
他不知道,在不久之前,悉末府门前来了位自称来自孟滕的小吏。
现在刚过正午,温暖的阳光从房间外围走廊的低檐下洒进书房,平日暗红色的地板因此反射出了一道剑影般的金黄。细细聆听,那窗棂外蔓藤生长时的窸窣咽咽之声仿佛萦绕耳畔,那飞檐边雏鸟邀食时的叽喳啾啾之曲好似近在咫尺。
室外有蜻蜓低飞。
“又是报告灾情的?”
“是。”
“他还说了什么没?”
“对方全身上下只有一册孟滕县大夫所写的竹简。”
悉末仍端坐在案前,与接见蒯夷与互血客时几乎别无二样,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度不耐烦的神色:
这次连五十金都没有,还敢来我悉末府?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会,对管家说:
“是不是上次来的那两人中的一个?”
“不是。”
“那就跟他说,孟滕县上次派来的人已经将所有情况都告诉给我了,让他且安心等着,我自有分寸。”
“小人这就去。”
管家走后,悉末大人终于图得了清静。
他很清楚,有关粮草的事与他毫无关系,也知道在这方面的主管邑粟上大夫的上头是谁。虽然不清楚他们要干什么,但是悉末已经决定,就算有失人臣之道,也不会去趟这趟浑水。
清静固然好,但一旦被他人打破,就会更加地不宁。
“悉末大人见我,小人有要事相商!”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我悉末府喧哗吵嚷!
悉末手中的竹简差些就被投掷在案。
此时门外侍仆匆匆赶进书房,向悉末报告道:
“大人,有位门客在外喧嚷要见大人,说是有要紧的事情。”
“先让他进来。还有,你去跟管家讲一下,让他准备一下足够遣返一个门客的费用。”
侍仆听悉末的语气不悦,急忙领命而去。
不几时,那位门客风尘仆仆地冲入书房。他倒也不客套,直言相告:
“大人,小人方才听说,晋南派来的小吏上报晋南灾情……”
“停。”
叫停了对方的悉末懒散地半垂着眼睑,以此掩饰着将带些凶相的眼神投向那位门客:
“何为悠然,先生知道吗?”
那门客着实一愣,眼神之中仿佛透露着“能不能找人翻译一下他在说什么”的惊讶:
“大人,此事危急……”
“不急不急。先生大可将‘悠然’之义慢慢道来。”
悉末暗自享受着猫捉老鼠的**:
遣返费还没准备好呢,我那么急于一时干什么?
而门客自然不知道悉末的想法,他现在已经急得冒出了冷汗:
“请大人不要再开玩笑了!”
“这就说得很对嘛。连玩笑都不敢开,怎么敢谈悠然二字?既然先生无心,那悉末就在次先行陈说了。悉末认为,天下之悠然,分为三种——庶民之悠然,君王之悠然,士大夫之悠然。所谓庶民,天下之末,上有君王、士大夫,何来悠然之说?然而君不见,纵有暴君,百姓亦世代安家立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冬日赋役、四时税征未尝避离。是以,庶民之悠然,逆来顺受而已;所谓君王,社稷之主,下辖庶民、士大夫,何来忧愁之说?然而君不见,天子东迁,诸侯尚有百四十余。时至今日,天下又尚存多少君王?是以,君王之悠然,亡国之兆而已;所谓士大夫……”
正讲到兴头上,悉末还想继续他的高谈阔论,却无意中见到管家领了一个下人从侧门进入了书房。
见钱已经到了,悉末马上急刹车:
“你看你左边的,是什么?”
还没等看向一边的门客反应过来,悉末用慵懒的声音继续说道: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你的遣散费已经送到了而已。现在,你可以说你的要事了。若是你所说的并不能让我感兴趣,后果你应该知道。”
“小人自知惊扰大人罪该万死,但事关大人性命,小人不敢不言。”
门客的毫不犹豫让悉末感到有些奇怪,这点奇怪在听到事关自己的生死时马上显得微不足道:
“我的性命?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本官在朝忠君爱国、勤于政务、与人和善,何来性命之忧?”
“晋南大旱,饿殍遍野一事,若大人向国君禀报,则性命不保。”
“笑话!身为人臣,理当将此事通报国君为国分忧,于你反倒是让人性命不保了?”
“大人聪明一时糊涂一时啊。大人可知,为何国君不救灾?”
“邑粟上大夫压根没上报给国君。”
“那敢问大人,邑粟上大夫依附于何人?”
依附于何人?
悉末闻言,顿时用警觉的目光暗自透露着寒气逼人,在略有停顿后冷冷地回答道:
“司士大人。”
“正是司士大人。此等大事,仅凭上大夫一职恐怕也不敢隐瞒不报,所以可以猜出,一手操纵着的是司士……”
悉末打断道:
“先生请回吧,我是不会向国君禀报的。多亏了先生,本官这才捡回了一条命啊。这都是先生的功劳啊。”
“大人聪慧绝顶,小人望尘莫及,并无功劳可言。”
发给了对方一些赏钱后,悉末望着那门客远去的背影,轻声念道:
“上次孟滕来人你不来,这次孟滕的县吏才来过没多久,你却偏偏来了。”
悉末总觉得哪里不对,叫来管家去查了下那门客的信息,竟发现他才来府中一月有余。
事情十分不对劲。
细末本能地思考着。
突然想起林正卿办事只凭好恶,悉末大呼不妙,急忙叫人备车,赶往了正卿的府邸。
“你说什么,正卿大人出门了?”
“是,确实是朝着宫里去的。”
门监小童如此回复着既已赶到府门前的悉末。
“去了有几时了?”
“莫约有大半个时辰了。”
悉末疾步踩上了马车,令车夫不必再顾及周边侍卫,只全速向宫里驶去。
几丝汗意缭绕在悉末额前,虚着无力的寒意抚平了两边的鬓发,却始终不能抚平他心中的祈祷:
若是让林卿入了宫,司士的阴谋就得逞了!
内心焦灼的悉末不禁叫出声来,不断催着车夫再快一点。
然而直到宫外二环的街区,仍不见正卿所乘的车驾。
悉末自知到这可能已经是极限,再往前,或许就有眼线了,便突然下令道:
“停车!”
这里,已经是底线了。
一盈蜻蜓战栗着薄翅,毫无生气地停在了不远处那老态龙钟的古树树干之上。
林正卿,悉末小人,贪生畏死,贪权畏势,羞与正卿君子为伍。
悉末缓缓合上几近无神的双眼,伸颈仰天,断息若疾:
云啊,你为何如此深沉阴暗?风啊,你为何如此低声下气?九天的神明啊,愿意聆听我悉末小人在这风雨欲来之时,为我晋国君子林卿潜心祷告的,能有几人?
淡灰色的云层在悉末的视线中愈压愈低,仿佛正在对清爽的秋风步步紧逼。
凉风呜咽,如同那将死之人的讨饶之声。
许久,悉末才又对车夫开口:
“原路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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